第38節(jié)
寧澤回頭見是一個眉目平淡柔細的姑娘,這姑娘長得清麗有余卻秀美不足,額上貼著蕊黃的金蟬,眉目一勾之下那些平淡盡去,有些惑人,在奇珍閣滿堂的小姐夫人中倒是非常突出的,只是她的頭發(fā)卻是半長,勉強梳著單螺髻,碎發(fā)垂在肩上。 寧澤看了眼,卻是出乎意料,這位姑娘她識得,是去年她被送進廟中隨她北上的靜言,她貼在背后那位公子懷里,那位公子手搭在她的腰上,引得四下買飾品的女客一陣靜默,其中有個姑娘甩袖出門,只留下一句話:“這里越來越不行了,什么人都讓進來!” 寧澤只看到一個側(cè)影,說話的姑娘高挑纖細,面貌聲音都是干凈利落,好像是成國公府的宋楚文。 靜言此時也看到了寧澤,笑嘻嘻說道:“原來是寧姑娘?!庇峙噬夏俏还拥牟鳖i,頭揚起到他下巴,輕聲說道:“我不要這個了,這位姑娘我認識的,我們?nèi)ベI別的吧。” 菱花見又遇到了熟人,暗道出門忘了看黃歷,忙跳出來道:“這是我們家夫人,你認錯人了!” 靜言上下看了寧澤一眼,笑撲在那位公子懷中,道:“認錯便認錯吧,楊公子我們走吧?!?/br> 這兩人之間無論動作還是神情都是一幅清朝洶涌的樣子,來奇珍閣的大都是高門夫人或者小姐,看到這種事情都覺得污了眼睛。 寧澤本不想去管這事,只是她到了京城便放任靜言自生自滅,看她現(xiàn)在這樣子怕她是被逼無奈,只好先放下手中的東西追了出來。 白石茶館中,竹舍雅間中坐著幾個人,上首坐著的是宣德侯陳豫,左側(cè)是吏部侍郎魏洵,右側(cè)是左軍都督楊廷,在窗前坐著的是吏部尚書沈霑。 有人打開了房門卻不進來,在外面回稟道:“幾位大人,張公公從寧夏回來了?!?/br> 不多時大太監(jiān)張永一臉倦色的走了進來,魏洵給他遞了杯茶才說:“張大人,我們準備今晚行動?!?/br> 張永一路回來本來還在忐忑,抬頭看了看在坐的諸位這心便安定下來,尤其看到宣德侯也在其列,覺得誅殺劉瑾可成。 今上正德帝以玩樂為先,劉瑾說是太監(jiān),更像是當今的玩伴,一路陪著他長大,這些年劉瑾屢屢被彈劾卻都被正德帝束之高閣。 楊廷笑道:“張大人就不必擔心了,今晚有勞你和陳候打個先鋒,后面我都準備好了?!?/br> 他們打算的是,以正德帝信任的老師陳候和依仗的太監(jiān)張永甩先奏報,他再派人潛進劉瑾宅中放些盔甲武器,只要能將劉瑾下獄,這謀逆罪他就能給他按死。 他們幾人在商量行動,沈霑卻是開了窗一直看向樓下,楊廷知道像劉瑾這種角色他不曾放在心上,只是總要一個個來。 他同張永說完話也走到窗前,也向樓下望了眼,倒是看到了個熟人——陳大嶺。他跟在一個小娘子的身后,那小娘子看著年齡還小,貓著頭不知道在追什么,一會亦步亦趨,一會又躲藏在街側(cè),看著十分活潑可愛。 他笑問:“怎么,沈大人看上人家了?” 話出口卻覺得不對,陳大嶺跟在這位小娘子身后,那這位是?他看向沈霑,沈霑還在微微笑著看向樓下,點點頭道:“是我夫人?!?/br> 楊廷嘖一聲,心想這有些老牛吃嫩草了,話卻不敢說出口,卻見沈霑已經(jīng)皺起了眉頭,還沒等他有所反映,他已經(jīng)從窗口躍了下去,倒是嚇了屋中人一跳,紛紛涌到窗前,楊廷忙張開手攔住他們,連聲道:“沒事沒事,沈大人追娘子去了?!?/br> 寧澤跟在靜言身后走了一段,卻見她們直往小巷中鉆,越走越偏,陳大嶺嗅出了不對,有些尷尬的對旁邊的菱花說:“你快去叫夫人回來吧,他們是要是要……” 陳大嶺卻怎么也不能將后話說出口,菱花最受不得他這種磕磕絆絆的樣子,皺眉道:“怎么?出來走走都不行了,你們國公府的人真是小氣!” 說完話卻瞄到一角月白衣袍,邊角云紋金繡,她抬臉看到一張清如山月的臉,一時嚇著了,眼淚先行,啪嗒一聲落下來,沈霑示意他們退后,陳大嶺會意拉起僵住的菱花退到了后面。 寧澤跟到小巷中卻是愣住了,那兩人……那兩人正親在一起,衣衫半落,靜言被摁在墻上,那位楊公子從她背后撞了一下。 一雙大手敷上她的眼睛,帶著微微的涼氣,緊接著響起一道溫和的聲音說:“你怎么還睜著大眼睛看著,不知道非禮勿視嗎?” 第52章 當歌 沈霑說著話, 手在寧澤腰間一帶讓她正對著他, 這才放下遮住她眼睛的手,說:“你年齡小小的怎么愛看這些?” 寧澤還處在懵懂之中, 從沒想過他會這么突然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看著那雙染著些微笑意的眼睛, 傻楞楞的回道:“我看到了熟人——”說著話又轉(zhuǎn)過頭要將靜言指給他看。 然而一只大手摁在了她額頭上,阻止了她的動作, 沈霑道:“走吧,你便有事要問,此時總非良機?!?/br> 那兩人雖然衣衫散落,好在本朝衣服多廣袖,裙幅也多,她其實什么也沒看到, 寧澤想了想方才情景,靜言似乎不像是迫不得已。 她這才回過味來, 辯解道:“我沒有, 我什么也沒看到?!?/br> 說完又覺得辯解這個做什么,這才問:“大人怎么也來了這里,真是好巧!” 沈霑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在前面,寧澤呵呵笑了兩聲跟上, 心想歷來街頭巷尾總愛發(fā)生些奇事,然后總能被有心人編成風流話本,一雙眼睛一支筆就是一個故事,還沒往下深想?yún)s一頭撞在沈霑背上。 這種情況可不是第一次了, 沈霑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少一些胡思亂想或許還能聰明幾分,如今就像是一只閉著眼飛翔的大雁,閉眼已經(jīng)夠糟糕了,偏偏還伸長了脖子,愜意是足夠愜意了,只是總是一頭撞到大樹上,你疼不疼?” 寧澤因為他的話到底是又胡思亂想了幾分,好一會幽幽的說:“上一輩子挺疼的,這輩子不是撞到大人你了么?” 沈霑笑了笑,卻語聲淡淡的說:“你就這么信任我?” 寧澤點點頭,沈大人這人吧,雖然像是春日里的細雨斜風帶著些微冷的感覺,對人對事又是一幅任爾東西南北風,他自巋然不動的做派,但是對待她不一直挺好的么? 掰著指頭算一算她做過的事,除了上輩子替她取了“雪染白”,其余的可沒有一件好事。 她讓她想想,她好好想了,現(xiàn)在有好些話想問,然而鼓了番勇氣,話到嘴邊卻只譜出一個字,她覺得自己需要些酒才能將這些話說出來。 沈霑卻又突然道:“你現(xiàn)在承認自己也沒喝孟婆湯了?!?/br> 寧澤忙輕咳兩聲,上前挽住他,笑著說:“祖母讓我出來買花會的禮品,我還沒買齊,等下還要過去奇珍閣——” 沈霑一聽卻是揮了揮手,吳青石忙幾步走上前,很聰明的從懷中掏出一沓銀票遞給沈霑,沈大人接過又一把塞到了寧澤手中,才道:“以后別哭了,給你買首飾的錢我還是有的?!?/br> 寧澤接過一看豈止啊,少說也得有幾千兩,這絕對綽綽有余,寧澤開心的攏進了袖中,又問:“大人是要去哪里,今日可回家否?” 沈霑道:“你買完東西來白石茶館找我,剛才那位姑娘等會領(lǐng)著你去瞧瞧。” 寧澤卻搖搖頭,她如今頂著表姐韓儀清的身份,不該認識靜言,她想著等回去讓采蘋再出來問個清楚就是了。 沈霑重新回到白石茶館的時候,楊廷欲言又止笑的賊兮兮的看著他,等和幾位大人聊完又送走了他們,楊廷才上前忍不住說道:“我真是好奇了許多年,你慣常對人沒什么興趣,在你眼里哪有什么男女的區(qū)分,卻原來喜歡的是這個樣子的姑娘,看著是挺機靈可愛的,就是這年紀怎么看著有點???” 沈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卻道:“怎么沒有區(qū)分,就是在月黑風高的夜里也不會把你認作女人?!?/br> 楊廷被噎住了,他自認貌黑,但還是足夠英俊瀟灑的,頓了頓依舊賊笑著上前,本要親熱的搭在沈霑肩膀上,誰承想桌邊的凳子突然滑了出來,他手臂前伸,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憤怒的瞪了沈霑一眼,道:“沈大人,你這有些小心眼了,我夸你家娘子一句都不成了?” 卻還是忍不住湊上去,繼續(xù)問道:“聽說你這位夫人是你早就訂下的,我本以為以你的性子估計就是看人家名節(jié)有損,覺得人家可憐才定了親事,卻原來你是喜歡人家。” 說著話飛眼斜看沈霑,不知道的看到他估計會以為他喜歡男人。 沈霑拒絕接受他的眼波,端茶坐到窗前,在楊廷再次垂頭喪氣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開了口:“你說的不錯,是覺得她可憐才娶的?!?/br> 楊廷見有戲,卻不認同他的話,千篇一律的問道:“天下可憐人千千萬萬,你怎么偏偏娶了這一個?” 沈霑想了想,好一會才回過頭道:“機緣巧合?!?/br> 兩輩子才結(jié)起來的緣分可不是機緣巧合么?楊廷又生了氣,連聲罵他無趣,氣哄哄的走了。 寧澤買完東西去到白石茶館時停都沒停便被沈霑帶著站到了永清巷口,這條巷子向斜里延伸,在這個午后時分有些靜悄悄的,兩側(cè)房屋白墻黑瓦,很像是書中所描寫的那些江南房舍。 沈霑道:“那位姑娘住在這巷子中,你既然放心不下便去問個清楚,擔心什么,去吧?!?/br> 吳青石這時跑上前,好意提醒道:“夫人,這永清巷是京城中達官貴人最愛的巷子之一,也是最有名的花街柳巷?!?/br> 寧澤卻更猶豫了,雖然心里早有準備,聽到了卻還是難以置信,她可還是第一次見帶著自己家娘子到這種地方的人,好久才對對身后的沈霑說:“大人,你就不怕我學(xué)壞嗎?” 沈霑覺得她小瞧了自己,負手立在墻邊道:“你要學(xué)壞也得找個比我好的吧,這恐怕有些難?!?/br> 寧澤歪頭笑看了沈霑半天,笑說:“大人言之有理!” 她這才放心的踏入了靜言的院子,靜言正洗完了頭發(fā),坐在二樓邊曬邊梳著,見寧澤來了倒在意料之中,笑道:“剛才我被撞的七零八落的沒看清楚,還以為不是你,你既然說自己不是寧姑娘又跟著我做什么?” 寧澤一向覺得自己是夠大膽的了,聽了靜言前面的話卻是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靜言看著她,撲哧笑了聲,又道:“明明天天都要做的事,偏偏就說不得,好沒道理?!?/br> 寧澤站在樓下抬起頭看她,看了好半天,覺得其實不用問什么了,她心里其實已經(jīng)有了答案,然而卻還是開了口:“我來是想問問你,你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嗎?” 靜言很是笑了一會道:“你怎么和陳公子一樣的想法,現(xiàn)在我也有頭發(fā)了,可以不守戒律,我這樣覺得快活又有何不可?” 她有些震驚于靜言的想法,還沒有說什么,二樓屋中竄出一個人來道:“萬惡之中,以yin者為最,你怎么能越來越……” 他話說到這里,卻是說不出口了。 靜言接口道:“越來越怎樣?yin|蕩嗎?我生性如此,就像你說的我甘愿一晌貪歡,比在廟里面青燈古佛好太多了,我這樣就是覺得開心啊,我也不過就楊公子一個恩客罷了,怎么就不可以了?” “你真的是愚昧至極無藥可救,你要是能從一而終倒也罷了,你方才還扯我衣服,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寧澤聽著聲音熟悉,望了望那張臉,果然是熟人,是陳二公子陳嗣冉。寧澤嘆氣感嘆這位真是那里有閑事便往那里鉆,只是這次他卻穿了一身錦袍,不是他的竹袍了。 又聽靜言道:“你總是愛往我這兒跑,我便以為你是喜歡我了,自然要扒你的衣服。不然你老到我這兒來做什么?我可不能同你一起吟詩作對,也就身子比別人有味道些,你即不要,便不要再來了。我可經(jīng)不住罵,下次再和你那個寶貝的品香丫頭打起來可怎么好?!?/br> 又問:“寧姑娘,你也覺得我得從一而終嗎?” 她朝樓下一看,哪里還有寧澤的身影,她又笑了笑說:“她還問我是不是有難言之隱,我看她才是有難言之隱?” 陳嗣冉也往樓下瞧了一眼,空無一人,有些擔憂的看著她:“你到底收斂些吧,現(xiàn)在精神頭都不好了,你這樣子可讓寧姑娘怎么安息。” 靜言卻道:“我現(xiàn)在卻好的很,在你府中當奴婢的日子才不好,楊公子愿意慣著我,我為何要收斂?” 這次一如既往,陳嗣冉被她氣的拂袖而去。 陳嗣冉走了不久,一樓小院中又閃現(xiàn)出一個穿著海棠紅衫的姑娘,寧澤看到陳嗣冉出現(xiàn)便躲進了廂房中,此時又出來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靜言笑了,說:“當然?!彼酒饋硗送h處,還能看到點陳嗣冉的背影。 去年她初到通州時,并不知道人心險惡,不久便被人騙光了銀兩,幸虧陳嗣冉也在通州,他沒救成寧澤卻救了她,只是在宣德侯府做丫鬟的日子還沒在尼姑庵做尼姑來的痛快,那她又是何必離開庵堂呢? 沒多久她就和品香大打出手,最后自己生著氣離開了宣德侯府。 餓的不行的時候是楊公子救了她,還在永清巷給她買了一座宅子,她覺得挺好。 “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下賤,可我也沒覺得你們高貴,我自己覺得開心,你們可管不著我。” 寧澤也沒想著管她,只不過覺得同是天涯淪落人,她現(xiàn)在處境好了些,怕她是被逼無奈問一問罷了,她既然覺得開心,縱然違背禮治,又與她何干,她沒再說什么,轉(zhuǎn)頭走了。 出來時,沈霑靜靜站在外面,她想起那日沈霑說,再怎么喜歡一個人都要克制一些,不然一次用盡了力氣可怎么好。 她走上前又抓住沈霑冰涼的手,道:“回去估計又要被祖母罵了,罵就罵吧。我不愛喝茶,大人你帶我去喝酒吧?!?/br> 自古以來文人雅士都好酒,沈霑想寧澤是要學(xué)學(xué)他們“斗酒十千恣歡謔”,或者對酒當歌那也挺好。 然而酒舍中,寧澤下巴抵在桌子上,咧著嘴笑看著沈霑,一會哈哈哈,一會又嗚嗚嗚,半天才噴著酒氣說:“昨日大長公主給我灌**湯了。” 桌對面沈霑學(xué)會了分|身術(shù),變成了三個,淡淡的問她:“你喝了嗎?” 寧澤想了想點點頭,這么一點下巴卻磕在了桌在上,好在一只手搶下墊在了下面,她抓住那只手順著靠過去,又說:“喝了,但是我沒醉,我不聽她的,我只聽你一個人的話?!?/br> 抱著她的人輕輕“哦”了一聲,道:“你這是愚忠?!?/br> “不對!”寧澤在他懷中搖著頭說,“不對,不是忠,是愚愛!你總是讓我克制,樂而不yin,哀而不傷,我也知道的,可是誰有你活的那么清醒!” “我就一句話要問你——” 沈霑這才明白她為什么要喝酒,原來是要抱怨他,懷中的人眼神迷離,手緊緊攥著他的衣服,便是喝醉了還有些顫抖,頭發(fā)都被她吃進了嘴里,也不知是真醉假醉,他替她撩開,說:“你問吧?!?/br> 寧澤又向上爬了一下,臉頰輕輕碰了碰他的,這才一字一頓的道:“你為什么要喜歡沈宜鴛?” 第53章 問情 天氣有些悶熱, 這一會已經(jīng)陰沉下來, 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