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向星北（三）

    這里的白天異常漫長，暮色懶的仿佛永遠(yuǎn)不會到來，但再姍姍來遲，到了最后，終究還是按著它的步調(diào)到來了。

    房間里的光線黯淡了下去。起先是慢慢變暗，天空從青色幻化成了暗紫色，等暗到一定程度，仿佛突然收到了什么指令，匆匆忙忙，幾乎令人毫無防備，最后一道彩色的光線，忽然就從海平面上消失了。

    遠(yuǎn)處傳來一陣嘹亮的晚號聲，小島終于陷入了濃重的夏日暮色之中。

    向星北沖進(jìn)大院的時(shí)候，整塊兒的人，上上下下，都已經(jīng)知道他老婆來看他的消息了。

    他大步前行，迎頭遇到手拿飯盒去食堂吃飯的一個隊(duì)列，里頭那個聲吶長楊勛，富二代，三年前向星北來這里時(shí)一道招來的，在水下專業(yè)過硬，一絲不茍，但一出艇，扒去那身皮，剩下就跟小混混沒兩樣，跟著向星北在這里困了三年，叫苦連天，整天嚷著走，難得遇到今天這樣的“轟動新聞”，興奮的就跟自己有了老婆過來似的，隊(duì)列停下，敬禮過后，出列竄到了他跟前，壓低聲道：“隊(duì)長，大家都在偷偷傳哪，嫂子比電視上還要漂亮！真女神！那腿直的……”

    他一下打住了，改口：“……隊(duì)長你可真有福氣，嫂子對你這么好，大老遠(yuǎn)跑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來看你，你幫我弄個她簽名唄！簽我那件限量版背心上……上回部里檢查，我藏的好，保住了……這會兒帶身上，你行行好，別叫別的領(lǐng)導(dǎo)知道……”

    他做賊似的看了眼前后左右，迅速從褲兜掏出一件背心要塞過來。

    向星北面無表情，只抬手，重重敲了下他的腦袋，在他發(fā)出的慘叫聲中，轉(zhuǎn)身離去。

    正是飯點(diǎn)，過了剛才那一撥，迎面又陸續(xù)遇到同事、上級。

    大家仿佛都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好事，看見他回來，全都笑容滿面。

    向星北亦面帶微笑，和他們打著招呼，簡短地回答著各種和自己妻子有關(guān)的問題，看起來已經(jīng)和平時(shí)的樣子沒什么兩樣了。

    老高看見他，追了上來：“你怎么才回？我正想去叫她吃飯呢！”

    “謝謝你老高，麻煩你幫我照應(yīng)她了。”

    向星北誠心地向他道謝。

    “客氣什么！趕緊上去吧！回來的還算及時(shí)，你自己帶她去吃飯吧。我已經(jīng)通知了廚房，給你們弄個小包廂，想吃什么，盡管點(diǎn)，有的都能端上來！”

    他拍了拍向星北的肩膀，樂呵呵地走了。

    向星北目送老高背影離去，抬頭看了眼不遠(yuǎn)處前方那幢樓房的那扇窗，定了定神，再次加快了腳步。

    ……

    房間里的光線漸漸變得昏暗。

    甄朱手拿照片，一直坐在那里。

    門外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那腳步邁的又快又急，快到門口的時(shí)候，仿佛變得再也無法忍耐，迫不及待，三步并作兩步，接著，身后那扇門被人一把推開，發(fā)出突兀的“咣當(dāng)”一聲。

    甄朱回過了頭。

    濃重的暮色之中，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門口。

    是她那個已經(jīng)大半年沒有見面的丈夫，向星北。

    ……

    他的身影起先停頓在了那里，并沒立刻進(jìn)來。

    甄朱從椅子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轉(zhuǎn)過身，和他對望了片刻。

    和這個基地里的所有人一樣，他的皮膚被強(qiáng)烈的紫外線曬成了黧黑的顏色，卻也愈發(fā)顯出了他雙目的明亮，他就站在門口，目光緊緊地盯著她，一種周身隱隱繃緊了的氣息，朝她撲面而來。

    或許是太久沒有見面，也斷了聯(lián)系的緣故，面前的這男人，他分明不是陌生人，甄朱卻忽然感到緊張，胸口有些透不出氣的感覺。

    她定了定神，放下手里還握著的那只相框，在他的雙目注視之下，終于朝他擠出一個微笑：“星……北?！?/br>
    他沒有應(yīng)，依舊那樣看著她，但目光中那種仿佛正被極力壓抑著的隱忍熾熱，灼的令她幾乎感到指尖發(fā)麻。

    甄朱越發(fā)緊張，喉頭發(fā)干，下意識地捏了捏突然變得潮熱的手，正要朝他走去，門口的那個男人卻忽的朝她咧嘴一笑，神情欣喜，兩排整齊的牙齒，白的幾乎發(fā)亮。

    “朱朱，你終于肯原諒我了，是嗎？”

    隨了他那一聲在甄朱聽起來有些突兀的開場白，他一腳便跨進(jìn)了房間，將門一關(guān)，大步到了她的面前，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用力一抱。仿佛這還不足以表達(dá)他此刻的興奮，他接著又將她整個人高高地舉了起來，甄朱雙腳瞬間離地，身子一下失去重心，輕呼一聲，不由自主地朝他撲了過去，胸口一下壓在了他的臉上。

    他一下就笑了，很快活的樣子，順勢又抱了抱她，感覺到她在掙扎，這才將她放坐在了身后的那張書桌上，文件被她壓坐在臀下。

    短暫的肢體親密接觸，那種熟悉的屬于他的男性氣息瞬間上沖，盈滿了她的鼻息，沖的她眼眶一陣發(fā)澀。

    他仿佛還舍不得放開她，又狠狠地抱了她幾秒，力道大的幾乎要將她那截細(xì)細(xì)腰肢給折斷，隨即在她耳畔又喚了一聲她，聲音變得低沉而親昵，充滿著思念之情。

    “朱朱——”

    他再次叫她的名，隨即低下了頭，唇迫不及待地尋找著她，胡亂親她的臉頰，嘴角，最后停在了她的唇上。

    甄朱偏開了臉，躲著他仿佛飽含著思念和狂喜的親吻，他卻似乎并沒留意。

    “朱朱，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會來看我！起先老高告訴我的時(shí)候，我還不敢相信——”

    他用唇繼續(xù)追逐著她，含糊的聲音里，帶著壓抑后驟然釋放般的狂喜。

    甄朱終于從他的箍抱中掙脫出雙臂，一邊躲他，一邊用力推他：“別這樣……向星北！”

    她的呼吸有點(diǎn)急促，聲音聽起來也不是很穩(wěn)。

    他微微一怔，端詳了她一眼，遲疑了下，動作慢慢地停了下來。

    甄朱將他兩只還攥著自己胳膊的手拿開，從桌面上滑了下來，站在書桌之前。

    “向星北，我這次過來…”

    “朱朱！”

    他不再試圖再去靠近她，只是忽然又叫了聲她。

    “你一向就不會坐船，這次來這里，一定讓你遭了不少的罪，人還舒服嗎？”

    他的雙眸凝視著她，目光里充滿了柔情和憐惜。

    甄朱努力地不去看他的眼睛，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到他身后掛在門邊墻上的那面掛鐘，機(jī)械地道：“我挺好的，沒問題。”

    他仿佛終于覺察到了她的不對勁，從剛見到她時(shí)的那種難以抑制的的情緒中漸漸冷靜了下來。

    房間里隨之陷入沉默。有那么片刻，兩人都沒再開口了。

    一種略微尷尬的氣氛，取代了剛開始的他的興奮，慢慢地在兩人中間彌漫開來。

    “你肚子餓了吧？”

    他搓了搓手，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試探著出再次出聲，打破靜默，“我先帶你去吃飯吧，有什么事，回來再跟我慢慢說吧?！?/br>
    “不必了，我不餓，先把事情說了吧?！?/br>
    甄朱也已恢復(fù)了平靜，搖了搖頭，抬起眼睛，對上了他投向自己的兩道疑慮目光。

    “向星北，我很快就要出國了。”

    他頓時(shí)釋然了，似乎松了口氣，點(diǎn)了點(diǎn)頭：“挺好。你以前也經(jīng)常去國外演出交流什么的，這次哪個國家，什么活動，要去多久？”

    “歐洲。至少三年，或許五年，看情況，不一定……”

    向星北目光一個遲滯，又定在了她的臉上。

    “我決定去那邊再讀些書，另外，還有些工作上的邀請，中間應(yīng)該不會回來了?！?/br>
    向星北眉頭微微一挑，語氣是克制的平穩(wěn)：“我并不是反對你出去讀書工作，只是朱朱，一走要這么久，你真的考慮好了嗎？”

    “深思熟慮?！彼逦穆曇粽f道。

    向星北仿佛想說什么，卻終究還是沒說，沉默了片刻，說道：“如果你真的這么決定了，我尊重你的選擇。不過，還是要謝謝你，臨走前還特意來看我，告訴我這事。走吧，我們先去吃飯吧……”

    “你誤會了。這并不是我來的目的?！?/br>
    “我這次來，目的是請求你同意和我離婚?！?/br>
    幾乎沒有任何的停頓，這一句話，終于從她那張唇角微微上勾的漂亮菱唇中平靜地說了出來。

    就在開口之前，她原本以為自己在他面前說出這句話，過程會很艱難。

    原來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艱難。

    只要下了決心，輕而易舉也就做到了。

    就像有些事，一直放不下，其實(shí)并非真的放不下，只是心有不甘，還不愿意罷了。

    甄朱說著，一只手沿著桌面慢慢往后摸索，指尖終于碰觸到了東西。

    “向星北，你我心里都清楚，我們走到這一步，是遲早的事。多余的話也不必說了，請你幫我一個忙，在上面簽字?！?/br>
    她將自己剛才摸到的東西拿了起來，慢慢地遞到了他的面前。

    房間里的光線變得越來越昏暗，暗的已經(jīng)看不清他那張英俊臉龐上的五官輪廓，只剩下一個身影立在她的面前，紋絲不動，仿佛不像個真的人。

    “如果你能答應(yīng)，我將十分感激?！?/br>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次用平靜的語調(diào)說道。

    第4章 向星北（四）

    他的身影凝滯了片刻，忽然一個轉(zhuǎn)身，抬手按在了墻壁上。

    啪的一聲，頭頂?shù)臒袅亮?，雪白燈光驟然驅(qū)走昏暗，充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甄朱習(xí)慣了昏暗光線的雙眼感到有點(diǎn)不適，瞇了瞇眼睛。

    向星北已經(jīng)回到了她的面前，拿過她手里的文件，看也沒看一眼，放回在了桌上。

    “朱朱……”

    他注視著她那張?jiān)跓艄庀滤匕椎牟灰姲朦c(diǎn)血色的干凈面龐，沉默了片刻，艱澀地說道：“我知道我沒資格要你做什么，不做什么，但離婚，真的超出了我的想象，請你再考慮，好嗎？”

    “向星北，今天往前半個月的那天，是我們結(jié)婚十周年的紀(jì)念日?！?/br>
    他迅速看了她一眼，眼中掠過一絲復(fù)雜之色。

    “我在結(jié)婚十周年紀(jì)念日的那天，上了那條來這里的遠(yuǎn)洋艦。十年了，我自己都有點(diǎn)不敢相信，我們結(jié)婚居然已經(jīng)十年了！向星北，剛才你說離婚超出了你的想象，你自己也知道的，你是在撒謊。事實(shí)上，你早就已經(jīng)想到我們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了吧？”

    “朱朱，聽我說，我從沒有想過離婚，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br>
    向星北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我知道我們之間存在一些問題，不小的問題。上次見面我們又吵架，是我的錯，回來后，我并非沒有考慮過我們的事。我原本就打算等我這里空了點(diǎn)，我請個假回去，找你再好好談?wù)劇?/br>
    “沒什么好談了。向星北，我和別人上過床。我背叛了你?！?/br>
    她說完，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下，肩膀一僵，目光驟然定在了她的臉上，一動不動。

    “驚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