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白姑趕緊想先打發(fā)走媒婆,徐致深的視線瞥了眼那幅通往后屋的門簾,站了起來,說道:“我還有事,今天就這樣吧,先走了?!?/br> 門口圍觀的街坊聽他說走,急忙讓開了一條道,白姑極力挽留,徐致深微微笑道:“確實還有事,下回吧?!闭f著,邁步出了門檻,接過副官送來的馬韁,翻身上馬。 白姑只好跟了出去相送,目送他背影消失,又故含深意地和圍觀追問還不肯走的街坊扯了幾句,這才跟著媒婆進去了。 這個媒婆臉生,顯然是外縣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打聽到了這里的事,一進來,開口就說鄰縣有個富家男子,想討一房婆娘,別的都不講,只要青春貌美,能生能養(yǎng),他聽說了薛家的事,誠心誠意,想娶他家姑娘。 “那位爺,家財萬貫,樣貌出眾,又頂頂?shù)臅w貼人,你家姑娘嫁過去,綾羅綢緞,丫頭下人,要什么有什么,日后要是再生下個一男半女,嗬,就是正頭正臉的少奶奶了。他出手也闊綽,特意叮囑我了,只要事成,彩禮任你開口?!?/br> 媒婆說的天花亂墜,白姑卻也不是個傻的,心知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就算真的是貪了美色前來求娶,想必也是養(yǎng)在外頭做外室的。只是聽這條件,卻又十分動心,哪里舍得就這么一口回絕了,怕小姑子聽見了又來壞事,于是關(guān)起門上了閂,和媒婆講了半日,最后先送走了人,說先和當(dāng)家的商量商量,再給答復(fù)。 當(dāng)晚薛慶濤回來,白姑立刻拽著他上了樓,關(guān)起門和他說事。薛慶濤半信半疑,白姑在旁使勁攛掇,說過了這個村就沒下個店,薛慶濤躊躇了半晌,說:“要么,我先問問我妹子的意思,明天再去鄰縣打聽下虛實?!?/br> 白姑不喜,冷笑道:“你什么意思,怕我賣了你妹子不成?” 薛慶濤一聲不吭,白姑正要發(fā)脾氣,忽然,聽到樓下前堂的鋪子門板被人啪啪地拍響,沒好氣地從窗口探身出去,嚷道:“沒見天黑打烊了?明天再來!” “薛家奶奶嗎?”鋪子外一個聲音說道。 “我是徐家管事的,老太太打發(fā)我來接你家姑娘,說當(dāng)初答應(yīng)的,要送她去看病,叫我來接人了?!?/br> 第51章 紅塵深處(九) 白姑和男人對望了一眼, 舉著油燈,踩樓梯咯吱咯吱地下去, 打開門,見街邊停了一輛四廂合圍的騾車,前頭坐了個把車的,鋪子外的臺階上, 站著個年過半百的人,短衫,扎腿褲,除了剪掉了辮子,依然是前清打扮,認了出來,就是距離不遠的那座徐家田莊里的管事老張頭。 白姑哎呦了一聲, 招呼老張頭進來坐。老張頭擺了擺手:“不坐了。我們老太太說, 先前讓姑娘回來的時候,答應(yīng)過姑娘,讓三爺送她去京津看病的。三爺這幾天不定哪天就動身了,所以打發(fā)我先來接她,免得到時手忙腳亂, 煩請奶奶,把姑娘叫出來吧?!?/br> 白姑還愣著,薛慶濤回過了神,轉(zhuǎn)身來到后屋,站在樓梯下, 朝著上頭喊了聲甄朱。 甄朱回來后,就住在一個放了雜物的小閣樓間里。白天徐致深走后,緊跟個來了個媒婆,雖然白姑全程閉門,和那個媒婆關(guān)在里頭嘀嘀咕咕,但不用聽也能猜到,一定又是想著要把自己怎么給賣出去,剛才正在想著心事,忽然聽到了鋪子外的聲音,心里一動,立刻就穿了衣服,這會兒聽到叫,于是下去。 老張頭見了甄朱,態(tài)度很恭敬,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妹子,先前徐家真的有答應(yīng)過你這事?”薛慶濤問。 甄朱點頭。薛慶濤就露出了笑,顯得松了口氣,讓她去收拾東西。 甄朱拎著包袱下來,白姑將她扯到一邊,狐疑地盯了她一眼,仿佛依舊有些困惑,隨即壓低了聲,道:“既然徐家肯帶你去看病,這也是好事,你去就是了,三爺同行的話,那最好了!你要放機靈點!我先前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能纏就纏上去,男人哪個不吃這一套?你怎么就是教不會……” 她嘀咕個沒完,門外老張頭咳嗽著提醒,甄朱便走了出去。 邊上幾家街坊,被麻油鋪門前發(fā)出的動靜給吸引了出來,開窗的開窗,出門的出門,紛紛張望。 雖然異母所生,但畢竟是從小帶大的妹子,薛慶濤自己也坐上了騾車,送甄朱出了鎮(zhèn)子,最后來到田莊,親眼見甄朱進去了,老張頭說,過幾日,三爺就會來接姑娘,這才放下了心,再三感謝地走了。 甄朱在田莊里暫時落腳了下來,原本以為最多幾日也就走了,不想一住,又是十來天過去了。 好在住這里比在麻油店要清靜許多,老張頭對她很是客氣,專門指派了個粗使丫頭過來,說供她使喚,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終于等到下個月的中旬,有一天,王副官來了,說奉了三爺?shù)拿?,來接她北上?/br> 甄朱見過王副官,知道他確實是徐致深邊上的人,于是收拾收拾,跟著他一行人上了路。先是坐騾車出了長義縣,再坐長途汽車,中間轉(zhuǎn)換輪船,最后輾轉(zhuǎn)來到了漢口,在這里上了火車,住進一個包廂,被火車帶著,咣當(dāng)咣當(dāng)晃了幾天幾夜之后,終于,這一天,她下了火車,走出車站,入目一片繁華街景,原來到了天津衛(wèi)。 從川西來到天津衛(wèi),這一路輾轉(zhuǎn),花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邊上一直都是那位王副官相陪,始終沒有見到徐致深露面。 車站外停了輛汽車,王副官帶著甄朱上了汽車,來到法華飯店,帶她下車,進了飯店。 法華飯店位于法租界內(nèi),周圍洋行林立,是直隸最華貴的西餐飯店。甄朱到達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街上電線桿子林立,霓虹閃爍,身穿漂亮制服的印度門童為客人打開擦的錚亮的玻璃門,側(cè)目望著跟隨王副官進入飯店大堂的甄朱。 她身上是藍灰色的土布衣衫,手縫的布鞋,雖然洗的很干凈,但一身土氣,尤其在這間著名大飯店前閃爍著的霓虹的襯托之下。飯店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往來客人或西裝革履,或金發(fā)碧眼,西廳里樂聲飄揚,燈紅酒綠,鬢影蹁躚,舞會剛剛開始。 這一路同行,甄朱的善解人意和與她出身有些反差的落落氣質(zhì),給王副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以為她初次來到天津衛(wèi)這樣的繁華之地,難免是要怯場,剛才一路進來,留意到門童和往來客人對她的側(cè)目,唯恐她會自卑難過,卻見她神色如常,并不見半點的畏縮,對她印象更是好了一層,也放下心來,于是問了聲大堂經(jīng)理,得知徐致深和另幾個客人正在西廳里跳舞,于是帶她到了西廳外,讓她先等著,自己到了西廳口,和門口的侍者說了幾句話。 侍者進去了。 甄朱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聽著西廳里傳出的陣陣舞曲,過了一會兒,一個熟悉的高個身影從里面走了出來,正是上次在麻油店里見過一面后,已經(jīng)差不多兩個月沒碰見的徐致深。 甄朱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離開長義縣的,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應(yīng)該是早于她,先到了天津衛(wèi)的。他今晚的打扮,既不是在長義縣徐家時的那種飄灑的中式穿著,也不是烘托英姿的軍制服,而是一身灰色西服,漆黑的額發(fā)被發(fā)蠟整齊地梳于后,一絲不茍,露出飽滿的額,領(lǐng)口打著漂亮的標(biāo)準(zhǔn)黑色領(lǐng)結(jié),內(nèi)是馬夾,腳蹬一雙擦的錚亮的尖頭皮鞋,雙排鈕的西服筆挺而合體,將他襯托的身形愈發(fā)頎長,風(fēng)度翩翩,英俊的令甄朱幾乎要挪不開視線。 王副官到他邊上,說了幾句,應(yīng)該是向他匯報路上的情況,隨即指了指甄朱所在的方向。 他抬起視線,望了她一眼,表情并沒絲毫的詫異,十分平淡,仿佛已經(jīng)料到她這幾天就能到的樣子。 甄朱便朝他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送上再次相遇后的第一個致意,態(tài)度落落大方,沒半點的忸怩。 他一怔,好似一時有些不習(xí)慣這樣的她,并沒有應(yīng)當(dāng)有的禮貌反應(yīng),譬如回她一個微笑或是點頭。只是又看了她一眼,隨即扭過了頭。 “房間已經(jīng)開好了,鑰匙在前臺仆歐那里,你拿來帶她過去,讓她先住幾天,等我忙完了事,就帶她去看。” 夾雜在樂曲音符的間隙中間,隱隱地,甄朱聽到他和王副官說話的聲音。 王副官應(yīng)是,向他敬了個禮。 徐致深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朝里去,仿佛下意識地,視線再次瞥了眼甄朱,甄朱這次依然沒躲開他的視線,徑直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又看了她一眼,邁步朝里去,這時,耳畔一道柔軟圓潤的女子聲音飄了過來,“致深,她是誰啊,你要留她住這里?” 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落地聲,西廳里出來一個和他年紀(jì)相仿,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女子,蜜色的軟緞貼身旗袍完全地烘出了她成熟的女人身段,高聳的胸,柔軟的腰條,兩條豐潤的雪白膀子露在短袖之外,鳳目眼角微微上挑,透出嫵媚的眼波,正是直隸如今紅的發(fā)紫的名角小金花。 小金花的視線落在甄朱的臉上,定了一定。 “老家來的?!?/br> 徐致深仿佛不愿多說,只簡單應(yīng)了一句。 小金花的視線終于從甄朱那張不見半點脂粉的面龐上移開,改而飛快打量了下她的發(fā)型和穿著,輕聲了一笑:“看起來還很小么!十六歲有了沒?是你什么人?怕是第一回 出遠門,剛來天津衛(wèi),什么都不懂。要是有需要的地方,盡管和我說,我保管幫你替她改頭換面,免得出去了叫人笑話?!?/br> 她說著話,眼睛依舊睨著甄朱,那支雪白的膀子挽住了徐致深的胳膊,神態(tài)十分親昵。 “我是要帶她去看西醫(yī)的,不必你多事。” 徐致深仿佛有些不快了,語氣不大好,將胳膊從那支膀子里抽了出來,轉(zhuǎn)頭示意王副官帶甄朱走,自己隨即轉(zhuǎn)身入內(nèi)。 小金花面露微微尷尬,仿佛有些怕他,就以笑掩飾,又用疑惑目光看了眼甄朱,急忙跟了上去。 甄朱望著前頭那兩個背影消失在西廳口,見王副官朝自己走來,復(fù)述了一遍他剛才的那話,便收回目光,微笑著點了點頭,朝他做了個感謝的手勢。 …… 甄朱的房間在五層最靠里的角落,房間不大,但有個露臺,裝飾華麗,完全西式的風(fēng)格,浴室里有浴缸,抽水馬桶,香皂,總之,中國現(xiàn)在能有的和西方同步的所有生活便利設(shè)施,這里都有。王副官十分貼心,怕她不會用,特意先教了她一遍,離開前叮囑她,說張大帥復(fù)出,從南方被接到天津,這幾天就到,過兩天,飯店里還有一場直隸各界人士為迎接他的到來而舉辦的隆重酒會,所以徐長官會很忙碌,讓她耐心等著,盡量不要出去,餐飲會由仆歐給她送到房間。 甄朱答應(yīng)了。 第52章 紅塵深處 這里和川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王副官大約怕甄朱不習(xí)慣西餐飲食,特意讓廚房給她預(yù)備中餐。甄朱就在房間里老老實實地待著, 一步路也不出去。 隔日傍晚,響起了敲門聲,她去開門,見王副官來了, 遞給她一本書。 《千字文》。 王副官又遞過來一支嶄新的水筆,表情看起來有點困惑,說:“徐長官吩咐我給你準(zhǔn)備的?!?/br> 王副官走后,甄朱拉開那把鑲嵌貝飾的榿木彩色扶手椅,坐在桌前,攤開嶄新的千字文,盯著上頭的字, 漸漸出起了神。 徐致深讓副官給她送來這個, 顯然是為了讓她借此消磨在房間里等待的時光。 但他居然想到了這個,說真的,讓甄朱感到有點驚訝,心底里,仿佛又隱隱有生出了那么一絲的歡喜。 就好像他留意到了和她有關(guān)的細節(jié), 并且印在了他的腦海里。 或許對于他來說,她并不僅僅只是個符號化的平板的人? 可是甄朱心底里的那絲歡喜還沒來得及成型,就好像冬天呵出去的那口熱氣,立刻就消散無蹤了。 雖然她有點不愿意承認,但還是不得不承認, 昨晚后來,她即便是睡著了,夢里的浮光掠影,似乎也還是一片高高聳起的胸脯和豐潤的兩條雪白膀子,那種屬于女人的味道,不但吸引男人的目光,甄朱承認,就連她也印在了腦海里,一時沒法驅(qū)除出去。 昨晚洗澡的時候,她第一次在浴室的那面全身鏡前,認真地觀察過自己現(xiàn)在擁有的這副身材。 以她挑剔的專業(yè)眼光來看,薛紅箋的身體和她前世一樣,勻稱、苗條,精致,雙腿修長,而且,少女時期在徐家過的那幾年,徐家在飲食上應(yīng)該沒克扣她,也不用她干活,所以養(yǎng)出了一身很好的皮rou,但是她現(xiàn)在的這個身子,畢竟才十七歲。 雖然以她的審美來看,發(fā)育的很美,但是以男人的眼光…… 畢竟,徐致深不是她熟悉的向星北,他的喜好,應(yīng)該是像小金花那樣的? 甄朱有些無心于面前的書本,一肘支在桌面上,托著下巴,漸漸地出起了神。 …… 甄朱心底的那一絲煩惱很快還是被她給驅(qū)散了。 她就在房間里,白天用王副官送來的那本千字文專心地消磨時間,傍晚到露臺放一會兒風(fēng),天黑,在隱隱飄入耳朵的笙歌里入睡,時間過的也很快。 一轉(zhuǎn)眼,就是她入住這里的第四天了。 徐致深當(dāng)然不可能來這里看她的。王副官昨天例行來探望的時候,說今天是那位張大帥抵達的日子,所以他也忙碌了起來。一早開始,就沒再露面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飯店前的街道上,霓虹再次閃爍,映著街面移動的汽車車燈,看的久了,就變成了夜幕下一只只彩色的惑亂人心的眼睛,吸引著人的靈魂,爭先恐后不顧一切地朝著它們撲去。 甄朱寫了一下午的字,放下鋼筆,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去浴室洗了個澡,換上房間衣柜里備有的一件浴衣,系上腰帶,因為頭發(fā)還有些濕,于是打開門,來到了那個小露臺上,憑欄靠著吹風(fēng),眺望這個北方第一商埠的繁華夜景。 飯店里夜夜笙歌,入夜后的生活,才是達官貴人們一天真正的開始。雖然她人在五樓,但下面的動靜隨風(fēng)傳來,依稀可聞。 不知道他現(xiàn)在哪里,又在做著什么事。 一陣風(fēng)從旁吹來,攪亂了她放下來的半干的長發(fā),纏著她的脖頸,她抬手整理的時候,忽然,肩膀仿佛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那東西接著就掉在了她的腳下,她低頭,見是一朵紅色的新鮮玫瑰,花瓣因為撞擊,跌了幾瓣出來,俯伏在她腳下。 她一怔,接著就聽到頭頂起了一個男人的笑聲,仰頭,看見斜上方樓上的一個露臺上,有個年輕的公子哥似的男人,修眉秀目,雙臂撐著欄桿,俯身探頭出來俯視著她,臉上笑吟吟的,仿佛已經(jīng)這樣看她有些時候了。 終于等到她揚起了臉。 燈光映出她半張干凈無比的側(cè)顏,像朵含著清香的小梨花。 男人一愣,目光定住。 “喂,你叫什么?” 他回過了神,沖她問了一句。 這個時間,房間里通常是沒有客人停留的,大家都去了樓下,或用餐,或跳舞,或交際。 甄朱沒想到上頭的露臺上竟冒出了這樣的一個人,低頭返身回了房間,關(guān)上門,拉了窗簾。 這個小插曲很快就過去了,并沒有給甄朱留下什么特別的印象,除了對方的孟浪和輕佻,一夜也無別的話,但到了第二天,甄朱遇到了點小麻煩。 今晚,下面的西廳里,直隸人士將為張大帥舉辦歡迎酒會,這原本和她完全沒有干系,但她似乎還是受到了點影響,從早上開始,那個前幾天定時會給她送餐的仆人不知道為了什么,或許是太過忙碌了,竟然把她給忘了,從早上開始,就沒有來過。 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大概七八點鐘,甄朱雖然人在房間里,但下面的動靜,打開門側(cè)耳細聽的話,隱隱還是能聽到一些。 西廳里的酒會似乎已經(jīng)開始了,可以想象,那里現(xiàn)在是怎樣的衣香鬢影,舉酒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