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他要親自接她回去,一刻也沒法等待了。 船靠岸,唐特使和石經(jīng)綸看著徐致深獨自下船,步上碼頭,上了一輛前來迎接的車,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 …… 汽車開到江東督軍府的門口,停了下來。一個衛(wèi)兵迅速跑下臺階,為徐致深打開車門,向他敬了個禮。 徐致深整齊戎裝,戴著雪白的手套,向衛(wèi)兵微微頷首,下車后,抬眼看了下前方那扇開著的大門,快步上了臺階。 一個副官迎了出來,面帶笑容,和他熱情寒暄,呼他“徐督軍”,隨即引他入內(nèi),來到一間會客廳外的時候,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向他。 徐致深會意,一笑,朝里說道:“譚老弟,我的身上確實帶著把維森45口徑左輪,填滿七發(fā)子彈,如果介意,我這就交給你的副官?!?/br> 伴隨著一陣皮靴落地的腳步聲,譚青麟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門口,和徐致深四目相對了片刻,拂手示意副官下去,朝徐致深做了個請的動作。 徐致深走了進去,坐定后,摘下帽子和手套放在一邊,打量了下四周,笑道:“早就知道你會享受生活,這督軍府果然令我耳目一新,羨慕不已。今天不請登門,一是為表謝意,感謝你之前把我夫人從危機中解救,也是知我當時無力護她周全,送她到此暫時代為照顧,我很是感激。二來,自然是請老同學(xué)告知夫人現(xiàn)在何處,我這就接她回去。有些時候沒見了,我對她很是想念?!?/br> 他臉上帶著笑,目光卻筆直地投向?qū)γ娴淖T青麟,眼鋒凜冽。 譚青麟不置可否的神色,笑了笑:“徐兄,按理說,你人既然都遠道而來了,我是應(yīng)當把她還給你的,但咱們十幾年的老同學(xué)了,以你對我的了解,你覺得,我這樣的真小人,會甘心就這樣把人交給你?” 徐致深和他對望了片刻,唇角含著的那絲笑意漸漸消失,臉色變得凝重了。 “否則呢?”他反問,“你是預(yù)備永久將我妻子留在你的身邊,占為己有,還是打算與國民意愿對抗到底,甚至不惜再次一戰(zhàn)?盡管你之前沒能如約出現(xiàn)在和我應(yīng)當并肩的戰(zhàn)場,但我以為,這還遠不到再起內(nèi)戰(zhàn)的程度,新國會召開在即,作為督軍團一員,只要在不戰(zhàn)的前提下,一切都可以談,這也是總統(tǒng)的意思?!?/br> 譚青麟冷笑:“好一個堂堂國會,好一群共和督軍!就是不知道這些人里,從上到下,有幾個是真心共和,幾個是另有所圖。我既事敗,又何必去湊這個熱鬧,演戲給誰看?徐兄,你不會真以為,有了這個所謂的新國會,從此人人一心向公,中華真就昌隆興盛,國運恒通吧?” 徐致深沉默了片刻,說:“人心所歸,唯道與義,這是古人治世之準則,放在今日的法理世界看,貌似過時。我也曾踏上過歧路,險些不歸,時至今日,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才有所領(lǐng)悟,公理道義,古今一同。我既到了今天的位置,時局于我而言,唯‘盡力’兩字而已。人各有志,我不強求你如何。但我的太太,只要我今天還有一口氣在,我是必須是要接回來的,這也是我來的目的。譚督軍,煩請你將她帶出來吧!” 譚青麟盯著他,神色諱莫若深:“我若不放呢?你打算如何?” 徐致深和他四目盯視了片刻,取出隨身攜帶的那把左輪,放在了桌上。 譚青麟瞥了一眼,失聲大笑:“徐兄,不瞞你說,今早聽到你只身前來的消息,我有些驚訝,也很是佩服你的膽色。只是老實講,你不會以為,憑你手中這把左輪,我就能心甘情愿放人?” 徐致深看著他笑完,淡淡道:“我已經(jīng)說過,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今天我是必須要接走太太的,偏偏你又執(zhí)意不放。倘若我沒料錯,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你我之間的個人私怨。既然這樣……” 他拿起了左輪,褪出六顆子彈,剩最后一顆,壓回去,隨即轉(zhuǎn)動圓形彈匣,在機械繞著輪軸飛轉(zhuǎn)發(fā)出的輕微的悅耳摩擦聲中,猝然壓住,阻擋了它的旋轉(zhuǎn),然后抬起眼睛,看向?qū)γ娴淖T青麟。 “中國人講究先禮后兵,我深以為然。我知道你對我太太有追求之意。我記得俄國有個詩人,名叫普希金,曾為捍衛(wèi)愛妻的名譽而與情敵決斗,雖不幸喋血身亡,卻留下了身后的不朽美名。我既無法用強迫的方式逼你將人交出,那么今天你我不如也效仿西方,各自以左輪向自己開槍。我徐致深今天為了自己的女人,可以和你賭命,生死在天,你敢不敢接受?” 譚青麟盯著他。 徐致深拇指慢慢按下槍栓,開了保險。 “少則一槍,最多七槍,你我之中,必有一人倒下。譚老弟,你雖自稱真小人,但我對你,也是略知一二的,我若不幸飲彈死去,我太太雖會傷心難過,但有你代我照顧她后半生,我也沒什么放不下的。我先開這第一槍?!?/br> 他舉起左輪,將槍口對準自己一側(cè)太陽xue。 議事廳里,死寂一片。 徐致深雙目緊緊地盯著對面的譚青麟,食指慢慢扣動扳機,最后猛地一壓,隨著撞針被牽動發(fā)出的輕微咔噠一聲,這一槍放空,跳了過去。 徐致深神色如水,放下左輪,推到了對面,望著他。 周圍依舊死寂,聽不到半點的雜聲。 譚青麟瞇了瞇眼,在徐致深的注視之下,伸手拿起那把左輪,慢慢抬手,也頂?shù)搅俗约旱奶杧ue,停頓了片刻,猛地扣下了扳機。 “嗒”的一聲??諛尅?/br> 譚青麟閉了閉目,放下了槍。 徐致深接過,朝著自己太陽xue扣下了第三槍??諛尅?/br> 第四槍,依然是空槍。 至此,兩人已經(jīng)各自開過兩槍了。 上天很是眷顧,還沒有人倒下,但是氣氛越來越凝重。 到了第五槍,輪到了徐致深。 他拿起槍,在對面譚青麟緊緊的目光注視之下,對準自己的頭,凝神片刻,再次扣下了扳機。 一滴汗水,從譚青麟的額頭倏然滾落,他的眼睫,飛快地眨了一下。 噠的一聲,撞針聲后,依舊是死寂。 徐致深看著譚青麟,將手里的槍,再次推到了他的面前。 “倒數(shù)第二槍,該你了。你我之間,今天誰的運氣更好,就看這一槍了?!?/br> 他一字一字地道,聲音異常的清晰。 譚青麟閉了閉目,看著那把再次回到自己面前的左輪,伸手慢慢地握了起來,舉到自己的太陽xue上,閉上了眼睛。 良久,他的食指動了一動,微微下壓,卻又頓住了,在凝固的幾乎窒息的空氣里,他忽然睜開眼睛,將那把左輪拋在了桌上,苦笑:“徐致深,算你狠,我輸?shù)男姆诜K司驮诤箢^,我這就叫人帶她出來。你們走吧。” 徐致深注視著他,微微一笑,頷首道:“那就多謝譚老弟了?!?/br> 譚青麟大聲叫著副官的名字,吩咐了一聲,很快,甄朱就被帶了過來。 她進了房間,看到徐致深的那一刻,腳步停了下來,閃神之間,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尖叫著,“啊”了一聲,像只小鳥一樣,飛奔著撲向了他。 徐致深露出笑容,朝她快步走來,伸出雙手,將她一把接了,緊緊地抱住。 “是我不好,沒保護好你,來遲了?!?/br> 他的聲音里,帶著無比的愧疚。 甄朱雙眸水光瑩瑩,淚珠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臉上卻帶著笑,吸了吸鼻子,搖頭說道:“我沒事?!眲傉f完話,眼淚就滾落了下來。 徐致深抬手,替她輕輕擦去面上的淚痕,低聲安慰。 甄朱終于從乍見到他的失控情緒里穩(wěn)住了心神,把臉埋在他胸膛上,胡亂蹭了蹭淚痕,掙脫出來,見譚青麟還站在那里,神色僵硬地看過來,目光里又似帶了點沮喪,桌上卻放了把槍,也不知道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遲疑了下,抬眼看向徐致深,低聲道:“咱們可以走了嗎?” 徐致深頷首,轉(zhuǎn)向譚青麟說道:“那么我就帶我太太先行離開了。多謝譚老弟這些時日對她的照應(yīng)?!?/br> 他走到桌邊,拿回了左輪,再次打開彈匣。 那顆唯一的子彈,赫然就夾在撞針之前。 他將這顆子彈取出,豎立在桌上,微微一笑:“這顆子彈,我就留給譚老弟吧,算今天的一個紀念。” 他收槍,朝甄朱走去,牽了她的手,帶她走出了這座房子。 譚青麟怔怔望著兩人雙雙離去,背影消失在視線里,慢慢地坐在了身后的一張椅子里,神色凝固,良久,視線落到徐致深留下的那顆子彈上,伸手過去,拿了起來。 他原本只是無意識的舉動,拿了起來,卻覺得有些不對,微微蹙眉,手一停,低頭看了眼,再次托著子彈掂了掂,臉色一變,雙目露出不可置信的詫異神色。 他立刻將子彈擰開。 果然如他所想,這竟是顆完全拆去了彈藥和底火的空彈!無論發(fā)射多少次,都不可能出膛! 譚青麟驚呆了,盯著這顆空彈,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死死盯了片刻,發(fā)覺空彈里仿佛還有什么東西,立刻倒扣,只見里面掉出來一張折疊的整整齊齊的小紙條。 他迅速攤開紙條,看了一眼,臉色再次發(fā)青。 紙條是徐致深留的,說:“譚督軍可還記得前次你于天津張府以空槍對我頭額一事?來而不往,非禮也。徐某今日以空彈相還,別無多話,只有一句,身處高位,同根兄弟,槍口當一致對外,你我共勉。” 譚青麟猛地從椅子里站了起來,沖了出去,跑到門口,卻又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他的副官聽到動靜,急忙上來,問道:“少帥,真這樣把人放走?這樣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 譚青麟轉(zhuǎn)頭,盯著桌上的那張紙條,長長地吐出胸中一口憋的快要叫人吐血的郁氣,慢慢搖頭,沉著臉,說道:“讓他們走吧,不得阻攔?!?/br> 第94章 紅塵深處 軍艦掉頭出港, 沿著海岸北上, 數(shù)日后將抵天津。 當晚, 唐特使設(shè)宴為甄朱壓驚,宴將畢,對徐致深和甄朱道:“夫人風(fēng)采, 果然名不虛傳。唐某聽聞夫人多才多藝,舞姿更是出眾,可惜之前沒有機會親眼目睹, 未免遺憾。今天夫人平安歸來, 艦上有現(xiàn)成的軍樂隊, 為表慶祝, 今晚安排了個即興舞會,希望有幸能邀夫人共舞一曲?!?/br> 徐致深看了眼坐身畔的甄朱,略一遲疑,對面石經(jīng)綸瞥他一眼, 撇了撇嘴,譏道:“特使這就沒眼力了, 吃個飯就好了,還舉辦什么舞會?這不是為難人家嗎?豈不知, 徐督軍這會兒肯坐下來陪你吃完這頓飯,就已是給了你天大臉面了。” 唐特使一怔,看了眼并肩而坐的徐致深夫婦,頓悟,拍了拍自己的額, 哈哈笑道:“是,是,石公子說的是!徐將軍和夫人小別重逢,一刻千金,我只顧高興,忘了這茬。舞會罷了,我再自罰一杯!” 這唐特使私下也是個倜儻之人,甄朱被他打趣的有點不好意思,看向徐致深,他倒一臉的坦然,端起酒杯笑道:“那就多謝特使以及在座諸位的同諒,我也跟飲一杯,為未能叫諸位盡興而賠罪。”說完一口飲盡,放下了杯。 陪坐的同席之人,無不撫掌大笑。 眾人看了出來,徐督軍這是明著在趕人了,再坐了片刻,就散了席,徐致深和唐特使等人告別時,甄朱追出門口,到了走道,叫了聲已離席第一個掉頭的石經(jīng)綸。 石經(jīng)綸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身,抬了抬眉,依舊是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骸安慌隳愕膶氊惸腥?,還追我做什么?” 甄朱笑著,走到他的面前,“上次得你幫了大忙,我和致深都十分感激……” “別!”石經(jīng)綸擺手,“我可沒有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心腸,他的死活和我可沒關(guān)系!” 甄朱嫣然:“好,我不提他。是我自己,十分的感激。那天要不是打電話找到了你,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謝謝你了,大哥。” 石經(jīng)綸望著她,沉默了。 走道對著甲板,吹進來一陣帶了幾分刺骨之意的海風(fēng),甄朱打了個噴嚏。 石經(jīng)綸急忙拉她到了個拐角處,站定,望了她片刻,神色漸漸變得溫柔了起來,柔聲道:“你遇到了事,能想到找我?guī)兔?,我還是很高興的。爹和小媽都在家里等著你們,到了天津,忙完事情,記得一起過來吃個飯?!?/br> “一定會去的。謝謝大哥。” 石經(jīng)綸嗯哼了一聲,雙手插在兜里,呶了呶嘴:“行了,回去吧,再不回,人就找來了!” 甄朱笑了,輕輕抱了抱他的肩膀,松開,轉(zhuǎn)身離去,果然遇到徐致深迎面走了過來,看到她,快步迎了上來:“去哪兒了?” “和我哥說了幾句話。” 徐致深看了眼她的身后,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我們回艙吧?!?/br> …… 艦上最好的一間艙室,自然安排給他夫妻住了。 這個白天,從踏上甲板后,身畔就一直有人,終于等到此刻,只剩兩人獨處,一進去,徐致深就將她攬入懷中,熱烈的吻,從她的唇開始,沿著脖頸一路往下。外套很快被他脫了,她的后背被他緊緊地壓在身后的那扇鐵門上,金屬的冰冷溫度透過貼身穿的那件薄薄的開司米羊絨,滲透到了她的肌膚,她卻絲毫沒覺得冷,在他guntang的唇下,全身肌膚正在迅速升溫,她打了個哆嗦,手指無力地抓住了他的頭發(fā),任他跪在了她的身前。 良久,宛如海浪平息,艙室里漸漸地恢復(fù)了沉靜。 她慵懶地趴在那張稍顯狹窄的鐵床上,一頭烏黑長發(fā)散亂披落,閉著眼睛,感覺著舒緩的,帶著意猶未盡的輕吻,宛若蝴蝶般地落到她的肩背上,漸漸下移,停留在了她的腰窩,流連不去。 她怕癢,終于還是忍不住,把臉埋在枕里,低聲吃吃笑出了聲,反手胡亂去推在自己身上搗亂的那個男人的腦袋,那只伸出去的手,忽然卻被他抓住了。 他抬起了頭。 “你的手腕怎么了?”聲音在她耳畔跟著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