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棠在乍聞他死訊時沒哭，午夜夢見他驚醒時沒哭，最難過最傷心的時候沒哭，等他活生生出現(xiàn)在她面前了，反而哭成淚人兒，停不下來。

    “乖，別哭?！毙l(wèi)曇學著她以前的動作，摸摸她的頭安慰。

    有所倚仗的感覺又回來了，她渾身自我保護的硬殼自動卸下，不由得越哭越兇。

    “糖，我……”他向她靠過來，越來越近，慢慢閉上眼睛，“……我頭暈，想睡覺?！?/br>
    他一頭栽倒在她肩膀上。

    “你怎么了？小曇？是不是摔傷了？”他暈的太突然，禹棠收住眼淚，莫名其妙地扶住他。

    手指無意中摸到他背上有硬物，還有什么濕乎乎的，粘稠的液體，拿過來一看，竟是一手異常鮮艷的血。

    第50章 第五十章

    .

    子羽將人背回別院時, 衛(wèi)曇嘴唇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種妖異的艷紅色，仿佛偷偷涂過女子的胭脂。

    一般的毒，中毒后人皮膚表面和骨骼普遍色作青黑, 這種毒卻令他看起來皮膚蒼白輕薄得接近透明，血管明顯。隨著毒性蔓延, 他的皮下開始生出赤紅的紋路，從手腳向身體各處延伸。

    暗衛(wèi)們和通云館門人對此毒也是聞所未聞, 束手無策。他們試過用內(nèi)力逼毒, 成效甚微，那些紋路好像活的蟲子一樣，甚至會避開他們的內(nèi)力所及之處。他們不敢再亂來，只能把人帶回去向段詞求助。

    禹棠的手比衛(wèi)曇的更冰冷，她一路緊握他的手不敢放開，感受著他微弱的脈搏, 一下一下, 仿佛重鼓響在她心上。剛剛才失而復得, 若是再失去一次，她真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樣。

    那個和衛(wèi)曇在一起的女孩叫桃枝, 表現(xiàn)得比禹棠還焦急。她自稱是和他認識的, 救過衛(wèi)曇的性命, 也跟著一起來了，禹棠現(xiàn)在無心詢問，便也由得她。

    段詞正和老友飲酒談天，接到弟子稟報, 聽說禹棠出事了，沒等他話說完，當即扔下老友匆匆而去。他向來穩(wěn)重，流水主仆很少見他如此失態(tài)，不免覺得訝異，三人也一同起身跟了去。

    怕毒血運行加速，子羽他們將衛(wèi)曇平置廳中，禹棠跪坐他身旁，淚水漣漣，見段詞出現(xiàn)，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段叔叔，小曇沒死，可他又幫我擋了一箭中了毒，請您一定要救他……這毒箭是沖著我來的，不該讓小曇承受……”

    段詞眉頭緊皺，一看衛(wèi)曇的癥狀，又聽說箭本是要射禹棠的，已然心知肚明，這是江灃跟自己示威來了。

    “別著急，這毒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人，我會想辦法?！彼麑捨恐?，指了指旁邊的椅子，“你先別哭，到那坐下等著好不好，別擋著我?！?/br>
    她現(xiàn)在六神無主，只好聽話地讓開。

    這時流水先生等人也進到廳中，見此忙亂的情形，主仆二人同時驚呼出聲。

    “衛(wèi)曇！”這是少言寡語的阿忽，叫出衛(wèi)曇名字的同時，人已如電光般閃到他身邊，執(zhí)起他的手切脈，“是紅顏骨？”他臉色一變，看向段詞求證。

    這種毒不會立刻要人命，但沒有解藥，會令人血液流動加快許多，正常人難以承受，一兩天內(nèi)便會血管膨脹自內(nèi)爆裂，結(jié)局依然逃不過一個死。

    段詞神色肅然地點點頭。

    “棠棠？你為何在這里？”流水先生快走幾步來到禹棠面前，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禹棠詫異地循聲望向后者，臉上猶帶淚光，眸中卻突然迸發(fā)出一抹光亮：“小舅舅！”

    流水先生，原來正是她的小舅舅南江海。

    .

    段詞將衛(wèi)曇搬到一個房間，把所有人趕出去，獨留下阿忽。這里就他們兩個人武功修為最高，但合二人之力，也無法驅(qū)除毒性，只能暫時壓制，延遲發(fā)作。要解毒還是需要解藥。

    他們救治衛(wèi)曇的同時，禹棠簡明扼要地將自己離家出走的起因，一直到現(xiàn)在所發(fā)生的事都告訴了南江海。

    南江海聽得直皺眉頭：“江湖盟的人為什么會針對你？一次綁架不成，又來一次暗殺，這其中必然有理由?！?/br>
    “這不是廢話嘛！可是我也沒得罪過他們啊，那個什么盟主江灃，我以前聽都沒聽過！”

    “按照你所說，綁架你的一點紅，是知道你公主身份的？會不會，他們是想拿你要挾你父皇？”南江海猜測道。

    禹棠大驚：“難道他們有不臣之心，想要謀逆？！那事情可不簡單了！我得通知父皇！”

    南江海搖搖頭：“也不可斷言。你也說了，他們起初抓的人是扶蘭縣主，而你只是誤打誤撞之下，頂替她成了更好的選擇，說明你們倆對他都有用。”

    “無論如何，也該警示父皇，讓他有所準備，萬一真有人謀反呢？”

    “傻瓜，只怕你咳嗽一聲你哥那些暗衛(wèi)都報上去了。既然知道了你的事，你以為你我想得到的你父皇想不到嗎？他可比你老謀深算多了。但就算朝廷想對付誰也是要理由的是不是？”南江海笑著拍拍她的肩，“無憑無據(jù)，誰能替你證明這些人都是受江灃指使做的？”

    “不是還有段叔叔嗎？”禹棠不解地眨眨眼。

    “你別忘了，他本身就是江湖盟的人，而江湖盟的實權(quán)可是掌握在江灃手里的。若是到時候江灃反咬一口，說他聯(lián)合朝廷陷江湖盟于不義，你說你的段叔叔今后還能在江湖上立足嗎？”

    禹棠沉默了，她不能為自己害了段詞。

    半個時辰后段詞和阿忽先后出來，兩人俱是一頭大汗，累得不輕。

    “兩位叔叔，小曇他怎么樣了？”門一打開，禹棠立刻上前，急切地詢問衛(wèi)曇的情況。

    “暫時無事，別擔心，我稍微休息一下，會去找江灃討要解藥。”

    “辛苦你們了?！庇硖碾y過地垂下頭，“對不起，我老是連累身邊的人?！?/br>
    “又不是你的錯。”段詞擺擺手，“我和江灃之間積怨幾十年，遲早要有個了斷，這次也不只是因為你?！?/br>
    她又向阿忽道謝，這個人面冷心冷，她從小就有些怕他。阿忽冷冷道：“不必謝我，他本就是我徒弟，救他本也不是為了你?！?/br>
    禹棠聞言一怔。

    她以前聽衛(wèi)曇說過他的師父是個絕頂高手，不過怎么可能聯(lián)想到她小舅舅身邊這個惜語如金的仆人身上。

    看來衛(wèi)曇不善與人交流，除了天生比較遲鈍、衛(wèi)老侯爺教育之法不得當外，他這位師父也“功不可沒”??！可都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穆恒怎么就口齒伶俐，和他完全不一樣呢？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若是衛(wèi)曇與穆恒一樣，說不定她與他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了。她還是喜歡現(xiàn)在這個傻傻的、天真的衛(wèi)曇。

    .

    衛(wèi)曇醒來后，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最想見的禹棠，而是桃枝。

    她不在身邊！那一瞬間，他以為不久前發(fā)生的都是自己做的夢，但一動之下，背上傷口撕裂的痛感告訴他不是做夢，他是真的找到她了，還幫她擋了一箭。

    “糖！”他猛然從床上坐起來，推開阻攔他的少女，就要下床去找她。

    “衛(wèi)大哥，你現(xiàn)在有傷在身，還中了劇毒，不能到處亂走，否則毒性會加快擴散的！”桃枝看自己攔不住他，急中生智，把禹棠搬了出來，“你再這樣唐姑娘要生氣了！”

    他果然立刻安靜了下來。

    “她在哪里？”見不到她人，衛(wèi)曇還是無法安心。

    “你放心，她在和她舅舅議事呢，我去幫你找她吧，你不要起來。”

    看他老實了，桃枝松了一口氣，出去幫他叫人。同時忍不住心里酸溜溜的，說不清對禹棠是嫉妒還是羨慕，或者二者兼有之。

    她只是長河郡外一戶普通農(nóng)家之女，卻生得頗有幾分姿色，免不了心性高些。附近幾個村子上她家說媒的幾乎踏破門檻，可她一個也看不上，一心想著攀高枝。

    幾天前洗衣服的時候桃枝在河邊遇見了昏迷的衛(wèi)曇，見他生得俊美不凡，穿著也不像普通人，覺得這大概是老天爺恩賜給她的一樁好姻緣，當時便將他撿回了家。這樣的例子戲文上可多了，一句“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成就了多少千古佳話？

    誰知他清醒過來后，一不問她姓甚名誰，二不謝她救命之恩，直嚷嚷著要去找什么“糖”。

    好在他身上有傷，那時候失血過多，激動之下又暈了過去，她才勉強留住了他。

    后來桃枝發(fā)現(xiàn)衛(wèi)曇有些呆傻，也猶豫了一番，不過他長得實在是出眾，而且她相信他必然有個不同凡響的身份，便打定主意，跟定了他。

    衛(wèi)曇只在她家停留了兩天，稍微好一點后就要走，桃枝怕他一去不回，以帶路為由硬是和他一起來了長河。這么大的長河郡，她不信他在茫茫人海中真能找到一個不知身在何處的人。

    只要能留在他身邊，一男一女獨處難免日久生情，她有把握慢慢俘獲他的心，讓他忘記那個誰。

    豈料禹棠的出現(xiàn)將她的自信心瞬間擊碎成粉末。兩人比較之下，猶如皓月秋蟲，她幾乎要低微到塵土中去。

    他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護那位姑娘，這讓她如何去爭？

    不過既然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總不好就這樣將她丟開吧？如果他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哪怕只能做個妾她也認了，總好過她留在鄉(xiāng)下做一輩子的農(nóng)婦。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

    禹棠推門而入, 衛(wèi)曇本想要坐起來，記起剛剛桃枝說他不能亂動，否則禹棠會生氣, 便忍住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走向自己。

    “小曇, 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她才哭過不久，眼睛紅紅的像小兔子, 但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情緒, 現(xiàn)在臉上帶著溫柔的笑。

    “有?！彼蠈嵉卣f，“身上很燙，好難過?！?/br>
    禹棠坐在床沿，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摸摸他的手臂，果然很燙, 比發(fā)高燒的時候還熱。又看到衛(wèi)曇身上斑駁可怖的赤紋, 心疼至極, 卻不敢表現(xiàn)出來讓他擔憂。

    “小傻子，你忍一忍, 很快就好了?！彼鹚氖仲N在自己臉上。他剛中箭的時候手還是涼涼的, 現(xiàn)在已經(jīng)紅得像煮過的蝦子。

    段詞去了江湖盟駐地, 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只是讓她安心等待。

    “小曇，那天發(fā)生了什么事？一點紅說他把你殺了，你怎么又……對了, 你那個桃枝姑娘是怎么回事？一口一個衛(wèi)大哥，很親熱哦？”說起桃枝，她眼睛微微瞇起來，語氣不善，開始審他了。

    “一點紅是想殺我來著?！毙l(wèi)曇遲鈍，聞不到空氣中的醋味，所以他回答的側(cè)重點在前半截。

    那天衛(wèi)曇被扛到河邊，一點紅將他羞辱了一番，大意上就是說你這么能耐還不是要死在我手上云云。然而這種話對衛(wèi)曇毫無作用，話太多，他才懶得去分析其中的含義。最后一點紅刺了他一劍，故意沒有刺中心臟，還讓熊小佳在他腳上綁了石頭扔下河，要讓他體會一邊流血一邊被水溺死的痛苦。

    熊小佳不忍心，綁石頭的時候偷偷將他手上的繩結(jié)改成了活結(jié)。衛(wèi)曇有龜息之功，騙過了一點紅，被沉下水后掙開了繩子。也多虧了當初禹棠教會了他泅水，不然他沒被一點紅刺死，淹也淹死了。

    他游上岸，因失血過多失去知覺，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身在桃枝家里。

    “所以說桃枝真是你的救命恩人咯？那現(xiàn)在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衛(wèi)曇不解地看著她：“為什么要安置桃枝，我都找到你了，她還不回家嗎？”

    “人家可是說了，‘我只想跟著衛(wèi)大哥，哪怕為奴為婢也可以，若是一定要趕我走，就讓他親自和我說吧’?！彼龑W著桃枝委委屈屈的語氣轉(zhuǎn)述，然后狠狠地一瞪他，“你說我怎么辦？總不能把她轟出去吧？”

    聽桃枝說她救了衛(wèi)曇一命時，禹棠對她還是很感激的，向段詞借了一千金贈給她，要送她回家。然而她死活不收，一定要留下來，說是她家鄉(xiāng)的人已經(jīng)知道她和衛(wèi)曇私定終身，她要是一個人回去，就沒臉見人了。

    禹棠震驚，她單方面私定終身，這是把衛(wèi)曇當傻子還是把自己當傻子了？好吧，他本來就挺傻。

    “我不要奴婢。”衛(wèi)曇皺皺眉，侯府里女仆很少，他從小就不喜歡丫鬟伺候。

    說好是來幫他帶路的，怎么又反悔了呢？這人可真奇怪。

    “你想得倒美?！庇硖泥狡鹱?，“人家可不是真想給你當奴婢，我看她是想嫁給你吧。你是不是跟人家承諾什么了？”

    “沒有。我才不要她嫁給我，我只要你嫁給我。你快叫她走。”禹棠不高興，他也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