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陸思堯端著茶盞坐在上首,閉目養(yǎng)神,旁邊照舊是曠知府在作陪,桌子上堆放著幾份公函,剛剛陸思堯已經(jīng)看過,隨手擱置在那里。 陸思堯來江州有幾回了,曠江華也漸漸摸到了他的心思,他察覺出陸思堯對于權力的一種欲望,沒有公文要他過目時,陸思堯便會表現(xiàn)得有些郁郁寡歡,就算是隔著一張桌子,曠江華也能體會到他內心的那種焦躁不安。 或許這人在高位久了,就不習慣那種平淡清閑,愈是沒公文讓他批閱,這心里便是愈發(fā)的失落。 故此曠江華想著法子滿足他的這種心思,在陸思堯到江州來的時候,他就搜羅出一些要上呈的事情寫成公文,陸思堯每次來,桌子上總有幾份公文放在那里,讓他也有些事情好做,不會覺得太清閑。 “曠知府,這都到了七月了?!标懰紙虿[著眼睛,嘴中輕輕的吐出了一句話來。 “是啊,大人?!睍缰琶暎骸斑€過一個來月就快能收莊稼了?!?/br> “青山坳那邊你可要多多關注一下?!标懰紙颥F(xiàn)在心里想著的,就是那一丘田地,雖然陸明回來稟報總是說長勢良好,可他還是有幾分提心吊膽,這丘田的收成,可是關系重大哪。 他日思夜想,竟至于有時候做夢都看見自己去種田了,手里拿著鋤頭,才彎個腰,身上的常服便被撕出了一個大口子。 常服都撕開了,這是個什么兆頭,陸思堯醒過來時,額頭上已然是冷冰冰的一層汗。 無論如何,江南種谷一定要種出來,而且要種出高產(chǎn)的稻谷來??墒?,以他這貴不可言的身份,自然不能紓尊降貴的去青山坳親自查看禾苗,也只能叮囑陸明與這曠江華多花些功夫了,不能有半點閃失。 “陸大人,曠大人,外頭有人求見?!?/br> 腳步聲橐橐,一個衙役從門口晃晃的進來,身影投在水磨地面上,長長的一條,那衙役走到面前向兩人彎腰行禮:“兩位大人,那個求見的,是個村姑?!?/br> “村姑?” 曠江華眼珠子轉了轉,望向了陸思堯,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一個人。 “你可問過她姓名?”曠江華身子微微前傾:“可是姓盧?” “大人,正是姓盧,您可要見她?”前來報信的衙役有些驚奇,沒想到自家大人還真的認識這個穿著鄉(xiāng)土的姑娘。 “快傳她進來?!?/br> 陸思堯有些迫不及待,還正在想著這事哪,那人竟然就自己來了。 “盧姑娘,里邊請?!?/br> 從府衙里邊打了個轉,衙役見著盧秀珍以后態(tài)度完全改變,他笑瞇瞇的彎了彎腰:“兩位大人有請。” 盧秀珍笑著點了點頭:“有勞大哥前邊帶路?!?/br> 跟著衙役走進江州府衙的后院,盧秀珍四處打量庭院的布置,就見處處翠竹,時時繁花,有山石點綴期間,倒也雅致。曲廊回合,用的卻不是朱紅顏色,而是那種深褐色,顯得沉穩(wěn)大氣,自有一種威嚴之感。 果然衙門就是衙門,與一般富貴人家的朱門綺戶又有些差別,盧秀珍從粉白影壁那邊轉了過去,就見著后院一進屋子,有一間前邊站著兩個衙役,心知肯定曠知府陪著陸思堯在那里邊,朝帶路的衙役道了一聲謝,徑直朝那房間走了過去。 “陸大人,曠大人?!?/br> 盧秀珍落落大方朝兩人行了一禮,筆直的站在那里,神色表情不卑不亢。 陸思堯朝她瞄了一眼,本來還想擺點官架子,可見著她這模樣,竟又沒了原先那氣勢,他指了指旁邊一張座椅:“盧姑娘坐罷?!?/br> “多謝陸大人?!?/br> 向陸思堯道謝以后,盧秀珍落座,馬上單刀直入將今日的來意說明:“陸大人,我聽陸先生說你今日會在江州,特地向你來稟報下那些江南種谷發(fā)出的禾苗長勢?!?/br> “甚好,盧姑娘請說。” 陸思堯正是在擔心這個,盧秀珍的話讓他精神一振:“盧姑娘,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這么急巴巴的跑過來,不是表功還是作甚?陸思堯心中冷笑,只不過臉上卻不顯露那鄙夷之色,裝出一副沉穩(wěn)的模樣來,端了茶盞在手,低垂眼眸。 “陸大人,這是我最近的記錄?!?/br> 盧秀珍從隨身的籃子里拿出了一疊紙來,這次不再是上回呈給周世宗的那種皺巴巴的紙張,雪白平展,上頭的字很容易就能辨認出來。 陸思堯拿著那疊紙翻閱了幾張,有些沒看明白,記載倒是簡簡單單,都是一些禾苗的高度葉片寬度抽穗長度的記載,可因著記載繁瑣,每一種還分了類別,有那朝陽的、背陰的,靠田埂的,在中央的,看得陸思堯眼花繚亂,一疊紙翻看下來,已經(jīng)是頭暈眼花,只覺心跳得有些厲害。 “盧姑娘,你直接告訴我罷,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陸思堯將紙交給衙役,讓他送回給盧秀珍:“怎么記得這般詳細?” “陸大人,要想有好的收成,要想培植好的稻種,怎么都得要細致些?!北R秀珍將那疊紙小心翼翼的收了起來:“這是每日禾苗長勢的記載,有了比較我才能知道哪些植株是最優(yōu)秀的,我想選取這江南的好稻種與咱們北方這邊的稻種進行雜交,看看能不能產(chǎn)出新的稻種來,既能適應北方的氣候,又能有江南種谷那種高產(chǎn)顆粒大的優(yōu)勢。” “雜交?”陸思堯與曠江華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般不雅之詞,這位盧姑娘說得倒是順口,沒有半點不好意思。 “是啊,培植出優(yōu)良的雜交水稻才能得到高產(chǎn)?!北R秀珍有些不解,見著兩位大人都是一副古怪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們?yōu)楹螘绱耍骸皟晌淮笕舜蟾攀遣恢肋@雜交水稻的好處……咳咳,怎么才能跟兩位大人解釋清楚呢?” “你也不用解釋了,只要你種出來的稻谷產(chǎn)量高就行。”陸思堯擺了擺手,他才沒興趣聽這些呢,他只要結果,要一個完美的結果,要一個可以讓朝野質疑之聲消弭而讓皇上重新對他信任的結果。 “唔,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說了,還有一件事情,我斗膽想向兩位大人提出要求,大人們同不同意……”盧秀珍眼珠子轉了轉,嘴角微微上翹,含笑不語。 “什么要求?你且說來聽聽?!?/br> 陸思堯皺了皺眉,是不是又要銀子了?聽陸明說,這個村姑最近在家里大興土木,那些尚工們都在給她趕制一些雕花角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莫非是打著種良品莊稼的旗號在假公濟私? 可是,她若真的要這樣做,自己也沒辦法,畢竟還得求著她好好種莊稼。 就連一個小小的村姑都能要挾自己了,陸思堯覺得實在是有些恥辱,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自己又不會種地! “陸大人,曠大人,我在江州花市租下了一個鋪面?!北R秀珍不動聲色的朝陸思堯看了過去,眼神淡淡。 蘭如青不是在懷疑那個唐知禮可能是陸思堯的手下么?自己拿出話來試探一二,看看這位大司農(nóng)會有什么反應。從他那瞇縫了一下眼睛的反應來看,盧秀珍心中暗自琢磨,興許那唐知禮真的會與陸思堯有所牽連。 第一時刻的反應,往往最能體現(xiàn)出一個人的內心,盡管陸思堯很快臉色如常,但盧秀珍還是覺得自己說的話應該已經(jīng)戳中了他某一根敏感的神經(jīng)。 第185章 開業(yè)吉(一) “盧姑娘準備開家花鋪?這很好啊, 好, 好,好?!?/br> 曠江華點頭贊了一聲:“盧姑娘這般心靈手巧, 既然就是連江南的種谷都能讓它們發(fā)秧, 種出來的花肯定也會好看鮮活,盧姑娘,生意興隆哇!” “承蒙曠大人的吉言!”盧秀珍笑著歪了歪身子:“大人, 我今日來就是想跟兩位大人商量我這花鋪的事情?!?/br> 陸思堯有些莫名其妙,這村姑準備開花鋪,有什么要跟自己商量的? “陸大人,曠大人,皇上囑咐我好好培植江南的種谷, 我自然要盡心盡力, 可家里弟弟meimei眾多, 公公婆婆也已年邁,都靠著我一個人在大力支撐, 這日子也過得不容易……”盧秀珍的臉色又憂戚之色:“以前在娘家根本不知道這當家的滋味,等及嫁到青山坳, 一切事情都要靠著我的時候, 這才發(fā)現(xiàn)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br> “可不是, ”曠江華連連點頭:“也難為你了?!?/br> 饒是他, 官居四品,拿著朝廷的俸祿,可還是覺得日子過得緊巴, 若是逢年過節(jié)沒人送節(jié)禮來,感覺要維持這么大一個宅子簡直是不可能的。這個鄉(xiāng)村旮旯里的小寡婦,年紀輕輕,上有老下有小,還有一堆搗亂的親戚,這日子就更難過了。 “大人,故此我想開間花鋪,掙幾兩銀子來貼補貼補點?!北R秀珍見曠知府很上路,眉飛色舞了起來:“我得要解決了我們家的溫飽問題,才能安心安意的給皇上種地,是不是?” “不錯……”曠江華頷首稱是。 坐在一旁的陸思堯已經(jīng)聽出些門道來,這村姑,來府衙找他又是打銀子的主意吧? “盧姑娘,上次我給了你三百兩銀子,就用完了?”陸思堯臉色一沉,自己可得讓她知道好歹才行,否則每次都跑過來問他要銀子,一年來十次也就被敲走了三千兩哪。 “陸大人,那三百兩銀子哪能用這么快?!北R秀珍笑著搖了搖頭:“陸大人,您放心,這次我不是來問您要銀子的?!?/br> 陸思堯頓時覺得臉上一僵,沒想到這村姑即刻便窺破了他的心思,陸思堯如坐針氈,有些放不穩(wěn)自己的身子,仿佛自己的外衣被她扒拉了下來一般,臉孔有些火辣辣的痛。 “陸大人,曠大人,我不過是一個村姑,想要和那些在江州花市做久了的人去拼,肯定會有差距,我得在最開始便打響我這鋪面的名氣,好讓大家都明白我這鋪子里賣的東西不錯,貨真價實有優(yōu)惠?!北R秀珍含笑看了曠江華一眼,從荷包里拿出了兩個銀錠子:“陸大人,曠大人,我知道兩位肯定是看不上這一點點碎銀子的。” 碎銀子?曠江華眼睛睜大了,這分明就是十兩一個的大銀錠子嘛。 陸思堯的眼睛也睜大了,這村姑,好大口氣,拿了他三百兩銀子眼睛都不眨一下,此刻卻拿著十兩一個的銀錠子說是碎銀子! “我想請兩位大人幫個小忙?!北R秀珍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將那兩個銀錠子放到了桌子上:“明日我的花鋪開張,為了求個吉利,請兩位大人派手下去我鋪子里買幾盆盆栽或者花卉。當然,肯定不能讓大人們浪費,故此我先將銀子放到這里!” 原來是要打他們倆人的招牌哪。 陸思堯看了一眼曠江華,淡淡道:“曠知府,我今晚就要回京城?!?/br> 曠江華很聰明的點頭:“陸大人,您放心,您的那一份我會派人去買回來,下次陸大人來江州的時候可以帶回去。” ——這是什么意思?陸思堯心中腹誹,他才不想跟這村姑拉上關系,高貴如他,怎么能凡是個人就能親近的?這些從鄉(xiāng)村角落里鉆出來的阿貓阿狗,也想來攀關系?可是曠江華已經(jīng)接話,他也不好駁回去損了人家的面子,畢竟人家也沒說要打他的牌子,陸思堯想了想,決計不管這事,反正他過會就回京城,什么江州花市,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但……他的眉頭微微皺起,想起了一個名字。 仿佛安排在江州城的那枚棋子,似乎也是開花鋪,早些年還特地走了他的門路,兩盆牡丹在花會里奪魁。 也好,讓他多多留心,看看這開花鋪的村姑到底是個什么人。陸明總是在他耳邊說有些疑惑,為何只有崔家一戶種出江南種谷來,其中是不是有蹊蹺,他查過好幾次,沒看出什么端倪來,但依舊沒有停止懷疑。 陸思堯對于這種谷出秧的事情,最初也是起疑的,可各種事實擺在面前,讓他不得不相信,是這小村姑有自己的本領才種出來,而且他也希望能有圓滿的結果,故此干脆不去多想,但盧秀珍要開花鋪,又讓他心思活絡了起來。 讓那個唐知禮盯緊了她。 “既然兩位大人這般慷慨仁慈,小女子不勝感激?!北R秀珍笑嘻嘻的彎腰行禮,抬頭的那一剎那,偷偷瞄了下陸思堯。 那位大司農(nóng)大人,神色似乎有些不對。 莫非真如蘭如青所說,唐知禮是他的人?那自己便要格外小心仔細了。 第二日是個好日子,晴空萬里,陽光普照,一地的金光閃閃,跳躍斑駁,江州花市的青石板路面上仿佛有誰留下了碎金萬點,明晃晃的刺著人的眼睛。 進了花市不需走幾步,有一家店鋪大清早就有了人在走動,從半開著的門能看到里邊有男有女,有些在搬花盆,有些用抹布在擦拭著什么,歡聲笑語,站在街對面就能聽到。 鋪面的大門之上有一塊黑底燙金的牌匾,上邊題著三個大字“芝蘭堂”,門的兩側有一副對聯(lián):栽最奇的樹,種最美的花。 “這是啥對聯(lián)?” 幾個人圍在大門之外指指點點,口中全是揶揄之意:“一點含蓄之意全無,這花鋪的東家是從鄉(xiāng)村旮旯里鉆出來的罷?竟然請人寫了這樣一副對聯(lián),真真丟死人了,看著些字雕得一等一的好,可是這對聯(lián)……可惜,可惜!” “可不是么?誰家對聯(lián)不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這些?偏偏他家,上邊芝蘭堂有些古意,可這對聯(lián)卻是大白話,真是無知者無畏!” “聽說確實是個鄉(xiāng)里人開的!”旁邊有個店伙計模樣的人嘻嘻笑著插了一句話:“我家老爺問過了,說是城西青山坳那邊的,她家背后就是棲鳳山!” “難怪,我就說這鄉(xiāng)土之氣撲面而來,讓人慘不忍睹!”有人搖頭晃腦的嘆息著:“這鄉(xiāng)里人就是鄉(xiāng)里人,怎么樣也脫不了那一身的泥巴味道!” “大嫂,這群人可真是討厭,跟咱們村的劉三嫂子一樣討厭!”崔六丫將抹布一甩,氣得眼珠子都瞪圓了:“我出去將他們轟走!” 盧秀珍笑著一把拉住了她:“著急什么,嘴巴長在人身上,他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br> 原本她也想過要寫一副比較雅致的對聯(lián),可腦袋瓜子里存貨不多,想用財源茂盛那些又覺得俗氣,更何況她現(xiàn)在還得要麻痹那個唐知禮,若是自己顯得太與眾不同也不好,還不如就表現(xiàn)出一個鄉(xiāng)下姑娘的本色來,用最鄉(xiāng)土的話來寫這對聯(lián)。 李尚工他們開始也并不同意到木板上刻這樣一副對聯(lián),總覺得有些掉價,但是盧秀珍每日都將這對聯(lián)念上幾遍,他們就好像被她施了咒語一般,越聽越順耳,越聽越覺得這對聯(lián)可真是好,本真直接說明店里賣的東西。 “不錯,就這一副對聯(lián)了。”李尚工拍了拍腿:“馬上開工雕字!” 鋪子外邊的人越來越多,聚集在周圍都是在拿著那對聯(lián)嘻嘻哈哈的在說事,有些人說話聲音比較大,一字不漏的落在了盧秀珍耳朵里:“這對聯(lián)也算是絕了,土得掉渣,這花鋪的東家也是村到家了!” 盧秀珍一言不發(fā),手里拿著抹布走了出去,眼睛朝著那群圍觀的閑人掃了一圈,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各位說得可真是熱鬧哇!” 眼見著出來一個美貌女子,外頭說說笑笑的人登時沒了聲響,都張大了嘴巴上下打量著盧秀珍,心中猜測著她的身份,也不曉得究竟是不是這東家的女眷,否則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 “各位爺,方才我聽著眾人說這對聯(lián)有股泥巴味道?”盧秀珍笑得甜甜:“這泥巴味有什么不好么?怎么這般被各位爺嫌棄?” “泥巴味是說你家這對聯(lián)太鄉(xiāng)土氣了,難登大雅之堂!”有個秀才模樣的人,晃了晃脖子,說得理直氣壯:“趕緊告訴你父親,快些將這對聯(lián)給換了!” “這位大叔,請問這花草是從哪里長出來的?又請問大家,你們吃的米飯又是來自哪里?”盧秀珍冷冷一笑:“各位,你們每日里頭吃的東西都離不開泥巴味兒,卻在我這店鋪門口指手劃腳的,試問各位覺不覺得慚愧?若是說沾了泥巴味就是不好的,那請各位以后就不用再吃飯了,因為大米不都是田地里產(chǎn)出來的么,怎么會沒泥巴味道吶?” 站在鋪面前邊的那群閑人登時全呆住了,一張張嘴就如被勒住口子的葫蘆,再也出不得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