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就這樣不吃不睡地熬了整晚,一個弱質(zhì)女子哪里受得??? 鄧綏仿佛木雕泥塑一般,靜靜坐著,聞言只轉(zhuǎn)過目光看了她一眼。 “殿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呢?”謝女官看著眼前二十余歲的年紀女子,仿佛是看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這些事,殿下應(yīng)當都明白的?!碑吘?,圣上至今無嗣,而……皇后無出。 ——應(yīng)當都明白么? 聞言,鄧綏一時間心緒迭起——是呵,她都明白的。 十二歲明白自己日后要嫁入高門,為家族謀利益。 十三歲明白,為父守孝不止是盡孝,更要博一個“孝”名,好為日后入宮多一個資本。 十六歲明白要步步為營,爭后宮中至尊的那個份位。 二十三歲明白,為此需不擇手段,哪怕自此夢魘不斷,夜夜難眠。 二十四歲明白,自己的丈夫宿在別的女人哪里,她甚至不能妒忌,還要關(guān)心那女子是否得了子嗣,替他保養(yǎng)兒女! 呵,憑會么……憑什么她要什么事事都明白! 驀然間,仿佛以往壓抑在心頭的諸多情緒驟然間暴發(fā)一般,她揮手猛地奮袖一拂,那案上昨夜晾至今晨的一席飲饌就這么盡數(shù)被掃落于地,湯湯水水,濺得滿室狼藉…… ………… “謝女官,你在卻非殿各處皆安置些年紀適宜的女子,要顏色好,伶俐些……還有舉止秀雅?!卑雮€時辰之后,鄧綏微啞著聲,吩咐道——他不是要子嗣么?那,她成全便是。 中年女官,聞言卻是意外中帶了幾分嘆息……自家皇后,總算是想通了。 原本,像如今這般的局勢……天子病弱,膝下無嗣,各路諸侯虎視耽耽,最合宜的打算便是莫論如何留下了皇子,將來握著這樣的籌碼才算穩(wěn)當 如此一來,若哪天山陵崩,便可以名正言順扶幼子登位,而后輔政當權(quán)。若沒有皇子這個籌碼,到時候做為先帝的皇后……哪兒知道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 偏自家這位……一直犟成這樣兒。 ………… 劉肇下了早朝,來長秋宮時,眾宮人道皇后今日抱恙。 “阿綏,”劉肇走近了內(nèi)寢的床榻,下意識地放輕了足音,低聲喚道。 鄧綏聞聲,緩緩睜開了眼,那眼中密布的血色和眼下深重的青翳看得劉肇心下一痛。 看到是他,她卻是側(cè)過了身去,不愿看他。 “阿綏……”天子的語聲多少心虛,又多少心疼“對不起?!?/br> 她仍是側(cè)身躺著,不言不應(yīng)。 “對不起,對不起……”他將榻上的人兒,連著被衾一起擁入了懷中,就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在她耳邊一遍遍重復著這一句話,到后來,語聲都有些喑啞。 “陛下,阿綏昨晚……等了一夜?!焙冒肷?,她方輕聲回應(yīng)。 天子心底里愧疚、心疼、傷楚齊涌上來,只將她擁得更緊了些。 “對不起,朕、朕只是……”他的話卻被她阻住—— “阿綏明白,所以……阿綏只是心里難過而已?!薄也⒎枪帜悖皇亲约呵殡y自禁,傷心而已。 她愈是這樣,他就愈加無顏以對,只能就這樣靜靜相擁。 過了許久許久,宮人們捧了下餔過來,劉肇才意識到已是飯時了。 劉肇勸著鄧綏一起用飯。 案上有一道野鹿羹,他嘗了口,發(fā)現(xiàn)……竟是她的手藝。原來——即便這樣,她卻還不忘替她料理藥膳,調(diào)養(yǎng)身體。 ——這,就是他的阿綏?。?/br> 驀地,心頭多少愧疚齊涌了上來——余生,他定要盡已所能,待她好。 鄧綏有些虛弱地用著飯食,看著他面色愈來愈深的愧色,心底里無波無瀾…… 一個受了委屈,傷心卻不怨憤,難過而仍深情的妻子,是最能引人男子愧悔又憐惜的罷。 如今,她最需要的,便是他的心虛與愧疚了。 在劉肇眼中,之后的一年多日子似乎與先前無甚區(qū)別,但嘉德宮的宮人們卻知道……自此之后,皇后殿下再未夜里看過醫(yī)書了。 ………… 永元十七年末,有宮婢懷妊,次年九月,產(chǎn)下一子,賜名劉隆。 而漢宮之中,卻并沒有因小皇子的出生而添多少喜色。天子一向體弱,自半年多前便時常抱恙,而近日更是變本加利……臥病已是半月有余。 “陛下,用些粟糜罷?!编嚱棞芈晞竦馈?/br> “實在了無食欲?!眲⒄厍鍦p得厲害,原本秀郁的面龐而已瘦峭了許多,語聲也十分低弱。 “妾加了些甘棠rou在里面,略見酸甜,又有開胃之效,陛下不若嘗嘗再說?!倍鶜q的鄧綏,容色清麗絕倫,溫言細語,再耐心不過。 “好?!遍缴系牟∪跚嗄?,自近日重病后,幾乎對一向溫柔體貼的妻子言聽計從,那怕丁點兒食欲也無,聽了她這話,也勉力接過玉碗,用了幾口。 “說起來,我這副病體殘軀……當真是拖累了阿綏,咳,咳”說話間,他又咳了起來,直咳得佝僂了身子,仿佛把肺腑都要咳了出來。 “陛下……”鄧綏忙替他撫著脊背順氣,好一會兒才稍稍恢復了些許。 “看樣子,這病……”他面色蒼白如紙,可終究卻沒有說下去,只看著一旁神色焦急,滿目憂節(jié)的妻子道“即如此,諸多的政事,便勞阿綏cao心了……今日,朕便交待李楨取了璽印與你。” “陛下——”鄧綏神色一急,仿佛要說什么。 “那怕這天下……交到阿綏手中,朕亦是放心的?!彼枳×怂脑?,病弱的天子微微而笑,仿佛仍是少年時拿了雁魚時討她開心時的模樣……鄧綏看得竟一時涌出了些淚意。 三月之后,天子病篤。 鄧綏守在病榻前,靜靜看著已虛弱至極的丈夫,不言不語。 他神智勉強還清醒,睜開眼看到是她,驀地露出一個孩子般歡喜的笑容來:“阿綏,你還在?!?/br> “嗯,我在?!彼p聲答。 “朕知道……阿綏總會陪在朕身邊的?!彼Z聲里多少滿足。 “朕也知道,朕的阿綏從來是個有志向的女子”說著,病榻上彌留之際的天子有些落寞地笑笑“好一段日子……朕未看到李楨了?!?/br> 他原本身邊的心腹,自取了璽印與她后,便再未出現(xiàn)過。 她聞言,似乎并不太意外,神色依是從容。 “阿綏,朕留宿在別處……你是難過且生了怨的罷?”他的一雙眸子因為重病,已微微凹陷,此刻,卻凝目看著她,問得認真。 鄧綏與他對視,仍無言語。 “朕,需要子嗣。”他苦笑,而后言簡意賅——總不能將這江山,留予那一眾虎視眈眈的諸侯王。 “那是陛下的子嗣,不是妾的?!编嚱梾s是出聲而應(yīng),仍舊語聲明潤,清宜入耳……恍若當年。 “呵呵……”劉肇怔了好一會兒,而后自嘲地笑出了聲。 “皇子幼弱,待朕……去后,必是太后輔政。阿綏……可會亂我漢家社稷?”他認清了眼下情勢,這話問出口時,竟是意外地平和。 “不會,于妾無益?!彼鸬脧娜?,神色淡靜。 “那……便好?!彼剖鞘制v地靜靜闔上了眼,最后輕聲道“朕信你?!?/br> 元興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孝和皇帝劉肇崩逝于章德前殿,時年二十七歲。 ☆、 第96章 史書里的真相 在《后漢書》的漫漫記敘里,看到鄧綏的傳記時,當真是眼前一亮的……鮮活生動,如此驚艷。 史冊的記載,自鄧綏五歲時的發(fā)生在家中的一件瑣事開始的。這一年,她的祖母太傅夫人為五歲的鄧綏剪頭發(fā),老人家年邁眼花,剪刀一不留神就傷了女童的后額。小小的五歲稚女卻安安靜靜地任祖母剪完,忍痛而不言。身邊侍奉的人萬分詫異,問及緣由,女童回答說:“非不痛也,太夫人哀憐為斷發(fā),難傷老人意。故忍之耳?!?/br> 若史書所載屬實,那僅此一事,就可以看出這個孩子的基本性格——懂事,聰慧,隱忍。 而這三點,也在她之后的人生中一一得到了印證。 一、穎悟好學 童年時的鄧綏,與其他稚齡的小女孩兒不大一樣,她的嗜好是讀書,且聰穎過人,六歲能史書,十二通《詩》《論語》,幾位兄長都時常拿著課業(yè)上的難題向她請教。綜上,就是在那個時代里難得一見的醉心經(jīng)史、勤奮向?qū)W的女孩子……擱現(xiàn)在,妥妥兒的“別人家女兒”。 可惜,在東漢時代,世家大族雖然也會讓女兒讀書識字,但都只是錦上添花罷了。于女子而言,學好女紅、烹飪這些手藝才是正經(jīng)事,而鄧綏則因為醉心于詩書,所以“不問居家”之事,于這些“婦工”一竅不通……在當時,這算是“不務(wù)正業(yè)”的。 因此,母親陰氏非常擔心,于是訓誡于她——你不學女工以供衣服,卻把心思都浪費在詩書上,將來難不成要做博士么?(女子不能出仕,這是反話) 鄧綏實在是個很懂事的孩子,盡管并不喜歡針黹烹飪之類的東西,但仍是聽取了母親的教訓。然而……她并沒有像我原本預想的那樣,從此拋卻詩書,長向花蔭課女紅。 這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她拿出了不凡的毅力,日日白晝習女紅,夜晚讀經(jīng)史。因此,家中眾人都戲稱她作“諸生”(當時對讀書人的代稱,類似后世所說的“書生”)。 不過,這個聰穎過人的孩子絕沒有讀成酸腐的書呆子,而是藉此開拓視野,增長見聞,從而思想上比同齡的孩子成熟上許多。她的父親鄧訓初時驚訝,后來便十分重視這個女兒,幾乎當作智囊。(《后漢書》載:事無大小,輒與詳議。) 二、斬衰三年 永元四年,剛剛平定了竇氏的少年天子劉肇初次選妃。而剛剛滿了十三歲的鄧綏恰在待選之列(東漢選妃,年齡要求是十三至二十歲)。 但,就在這一年大選之前,鄧訓病逝于隴西。 史書記載,鄧綏為此“晝夜號泣”,悲痛欲絕,然后為父親守喪三年。 斬衰三年雖然始于周朝,但到了漢初,漢文帝曾特制“短喪詔”,將為君父服喪的日期由三年縮減到三十六日,所以縱觀東西兩漢,服喪三年的十分少見,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士大夫,“服喪三年”之事基本都被作為至高的孝行而載入史冊,可見是有多難得。 而服斬衰三年的人之所以少,除了社會風氣外,應(yīng)該也是因為當時對服喪的要求極為苛刻,因服喪三年而身體病損的例子史不絕書。比如《韋彪傳》載,彪為父母喪“哀毀三年,不出廬寢。服竟,羸瘠骨立異形,醫(yī)療數(shù)年乃起”,又如《逸民傳》載,明帝時,戴良與其兄為母服三年,伯鸞“居廬啜粥,非禮不行”,以至“毀容”。 而鄧綏當年為父親服喪三年后,出孝之時“憔悴毀容,親人不識之。” 可見做出這樣的決定需要多大的決心,而堅持下來需要多大的毅力。我讀這一段時,心里實在感慨不盡……這個少女,當時只有十三歲。 三、宮闈十載 三年之后,永元七年,服滿出孝的鄧綏,正是十六歲,選入掖庭,成了漢和帝劉肇的宮妃。 關(guān)于鄧綏的容貌,這里必須提一下。 從《史記》《漢書》《后漢書》一路讀下來,作為正史,筆法端肅,其中寫到的女子寥寥無幾,而對于她們的容貌則尤吝筆墨(幾乎沒有?。?/br> 而一枝獨秀地,《后漢書》中,對于鄧綏的容貌,極盡溢美之詞。 我們一起來看一看范曄的記敘:后(鄧綏)長七尺二寸,姿顏姝麗,絕異于眾,左右皆驚”。 身段頎長,容貌絕麗,驚艷四座……當然,也驚艷了初見鄧綏的漢和帝。 這是十六歲的鄧綏一生宮闈生活的開端,而其后八年,從新進的宮妃到中宮皇后,她的經(jīng)歷幾乎可以作為兩漢宮斗的范本教材……真正大開眼界,令人咋舌。 策略一:卑事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