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池坐落于流江南岸，因為氣候暖潤，適宜養(yǎng)蠶植桑，所以織錦刺繡之業(yè)極為繁盛，蜀綿蜀繡皆冠絕天下。早在百多年前，朝廷便于此設(shè)有“錦官”，因此，成都也稱為錦官城。

    輪聲軋軋，清晨時分，一隊車馬緩緩駛到了錦官城門下，守門的兵士方才了領(lǐng)首的裨將，便立即執(zhí)禮下拜，恭謹?shù)胤帕诵小?/br>
    黃碩臨窗跽坐在車中香蒲葉織成的茵席上，聽著簾外鼎沸的人聲，她微掀了那道蘭青色的細縑窗帷向外看去，入目便是街衢兩側(cè)林立的市坊重屋和鱗次櫛比的樓肆，大道之上各樣衣飾的行人牽衣連袂，單轅或雙轅的馬車、牛車、騾車往來不息，一派昌隆繁盛景象。

    成都的建筑格局，與洛陽相似，整座城池呈方形，四面各長數(shù)里，城垣高七雉、城隅高九稚，墻高是厚度的三倍。因為中央方位最尊,所以州牧的治所置于此處,宗廟社稷置于其正南方，以示一體。北端設(shè)市，四隅則為居民閭里之地。

    左將軍劉備剛剛?cè)胫饕嬷荩羧盏闹菽林嗡阕隽爽F(xiàn)成的左將軍府，這也是整座成都城最為壯麗的建筑。綿延近十里的殿宇樓閣座落于錦官城中心位置，重檐黛瓦，白壁丹楹，欒形斗拱廡殿頂，遠遠望去，便是一派恢宏氣象。

    這一處宅邸外繞圍墻，墻頭是雙城檐頂，前墻正中開著一扇兩丈余高的大門，上設(shè)著一座五脊廡殿頂門樓。

    馬車在宅邸前那扇獸面銜環(huán)的鋪首的青銅大門前駐了步，黃碩透過車簾的間隙，看了一眼那門樓上奔獸逐雁紋的石青色瓦當，神思微微有些恍惚……他，如今便在這兒。

    七年長別，相見在即，心底里竟隱隱生出幾分惶然無措來……近鄉(xiāng)情怯，大抵如是。

    早有一個家丞模樣的老者領(lǐng)著十余名仆從侯在門外，見車馬駛近，健步迎了上來。他約是五旬年紀，身著一襲群青色的細縑衣袍，面貌清瞿儒正，氣度謙和，周身透著幾分閱世頗深的穩(wěn)斂與從容。

    “老朽姓鄭，忝為府上家丞，奉了郎君之命在此恭候夫人車駕?！崩险吒艉熛蛩韴?zhí)行，語聲恭謹?shù)馈扒Ю锉疾?，車馬勞頓，府中已備了飲食茶水，只待為夫人一洗風塵?！?/br>
    馬車中卻是靜默了片時，不聞回音，過了一會兒方響起女子極為清越而和潤的語聲：“勞煩了?！?/br>
    “敢問老伯，州境之內(nèi)近日可生了大事？”她語聲溫和而平靜地轉(zhuǎn)了話頭，字字清晰，雖是問詢，言語之間卻近乎篤定“前些時日霪雨不止，莫非是何處汛情？”

    鄭伯聞言，意外之下竟是神色一滯，心底不由暗嘆了一聲——冰雪心竅，敏銳如斯，難怪自家那位人中龍鳳的郎君目下無塵，唯牽念著家中結(jié)發(fā)之妻。

    “夫人睿智?！币粦T從容不驚的家丞，嘆服的神色間更添了恭敬“的確是因著前些日子的連陰雨，岷江上游泛濫成災(zāi)，半月前湔堋南邊有兩處決了堤，郎君聞訊，星夜兼程趕赴了岷江，至今未歸?！?/br>
    她猜對了——他未親自來接她，是因為根本不在府中。

    至今未歸……黃碩心下剛剛泛起微微的失落已被憂切壓了下去——已去了半月，想必那邊的汛情頗是棘手。

    “如今府中諸事具備，只待夫人入住了。”老者溫聲和緩地出聲道，亦打斷了她的思緒。

    “勞煩了?！秉S碩微微頷首，而后由鄭伯領(lǐng)路，一路進了府中，自南陽隨她來此的婢子仆從們便著手開始搬箱籠。

    孔明的住處是府中毗鄰著主宅的一處三進五間的院落，頗是深曠雅致。正值鶯時四月，已是桃李紅褪，春芳漸歇，但甫進了院門，便見東邊一株繁花正綻的高大梨樹，漫樹梨花竟放，瓊苞玉蕊，一樹繁白，初雪一般的鮮皎瑩潔。

    那株梨樹大約看上去至少有百年齒齡，高約有*丈，橫柯細杪挓挲開來，佚云蔽日，近乎蔭了半個東廂。

    一陣晨風拂面而來，夜露未晞的雪白瓣兒撲簌簌地抖下幾點水珠兒來，零落地點點飄灑下來，有幾點正落在自花樹下經(jīng)過的頰邊，一陣沁人的清爽涼意，仿佛瞬時濯凈了這一路的倦意與窒悶。

    她不自禁地仰頭看了上去，才正是花時，所以葉芽兒還蜷縮在枝頭一個個覆著細白絨毛芽苞兒里，所以舉目而視，唯見滿樹梨花盛綻，似雪繁白，透過繁花間隙，可以窺見晴藍的天穹和縷縷縈浮的云絲，時卷時舒，愜意而自在。

    黃碩幾乎是在這一霎間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一路進了內(nèi)院，前院和中院皆是他辦公之處，而這兒則是他們夫婦的寢居之處了。

    有些意外地，院中東西兩廂前后原應(yīng)種草植花的地方，眼下皆是空置的，大片濕潤的褐色新土似乎剛剛翻過不久……

    “這兒因著郎君吩咐，翻地種了筍。州境之內(nèi)少有云丘竹，所以便種了越王竹，蜀地暖熱多雨，適宜竹木生長，這些筍到秋日便能長成丈余高的新竹了?！编嵅樦哪抗饪催^去，溫聲解釋道。

    黃碩聞言一怔——待這幾叢筠竹長成，這院落的格局便幾乎同南陽的家一模一樣了……

    “自兩月前主公城頭受降，入主益州，郎君封了軍師將軍，住進這府邸起，便一面遣入東赴南陽接夫人入蜀，另一面親自布置了家宅，以應(yīng)夫人住處的一應(yīng)細務(wù)?！崩险叩恼Z聲沒有太大起伏，但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份量。

    剛剛接手益州，正是千頭萬緒，諸事待舉的忙亂時候，他身為主事，竟還分心為妻子安排這些瑣碎事宜。

    黃碩聽得也是微微一怔……這人呵，從來就是這般的妥當體貼，數(shù)年如一日的溫和細致。

    她走近了幾步，低頭仔細端量，果然在褐色的土壤間，看到零星幾個細尖的新筍已破土而出，鮮嫩又茁壯，一派生機勃勃模樣。

    她心底里忽然不自禁地涌上幾分動容——七年了呵，他終于有了安定之處，可以給她一個安寧的家。

    他當年擇定的主君——左將軍劉備，如今已據(jù)有荊州二州，北抗曹cao，南凌孫權(quán)，天下三分之勢隱然已定。真正劃地稱雄，位尊一方。

    而天下間又多少人贊嘆諸葛孔明的鑒人之明，當年慧眼識珠，扶助英雄于窮途末路。到如今，昔日落魄皇叔成就了一方基業(yè)，儼然無冕之王，而居功至偉的南陽才子坐鎮(zhèn)中樞、總揆百事，儼然丞相。

    黃碩莫名便憶起了七年之前，南陽隆中的草廬之中，她自棋室的小窗中窺見的那個年近五旬的謙和長者，那個時候，他幾度慘敗于曹cao之手，部屬流離，義仆星散，狼狽地帶著寥寥幾個親信投奔了荊州牧劉表，以求蔭庇。

    真正寸步難行，前途渺茫。

    那個時候，其實，她心底里也并不看好這位劉皇叔。

    以時人的眼光，士子們?nèi)粢笫?，想在亂世中博一個前程，最佳的選擇乃是北上許昌投奔丞相曹cao。

    因為名義上的天子，所以就有了名義上的正統(tǒng)，成為了名正言順的朝廷勢力，對于一個有志之士，不論他擁護漢室天子還是擁護曹cao，他都必須歸附到曹公的麾下，為其效力。當年荊州官學(xué)的許多士子，都同孔明的同窗好友孟公威一樣擇了這條路。

    而即便不選曹cao，其時江東基業(yè)初定的孫權(quán)亦稱得上一方雄杰，雖不及曹cao兵多將廣，但據(jù)著長江天險，自保卻是無虞。

    但，那個時候，孔明卻是在連她也意外之中，擇定了其時狼狽落魄的劉玄德為主——是為了那個漢室宗親的身份，還是因著三顧茅廬的恩義，甚或……其他？

    她……一直疑惑。

    而，七年之后的今日，幾乎整個天下的士子都在驚贊孔明當年慧眼識珠的睿智。他所擇定的主君而今已成為了與曹、孫兩家分庭抗禮、三分鼎足的一方雄主，而他自己更因當年識于微時，所以為主君推誠相待，至敬至重。

    因此，令名得彰，文才武略著于天下。

    ——諸葛孔明，幾乎已是天下士子心向往之的楷范。

    而于她而言，她的丈夫，終于有了一方長久安身之處，所以可以安頓家小，不必兩地離居。

    這一天，她已等了太久呵。

    黃碩在內(nèi)院安頓了下來，如她預(yù)想的一般，正堂的簟席幾案，書房的布置格局，內(nèi)室的床榻圍屏……幾乎都同南陽的家中一般模樣。

    在這陌生的熟悉之中，她心底里不自禁生出幾分動容。

    未久，鄭伯便帶了一卷帳冊呈與她，并稟道：“郎君受任為軍師將軍時，并賜了金五百斤，銀千斤，錢五千萬，錦千匹，盡錄在此，請夫人驗看。”

    黃碩倒是怔了怔，而后收了帳冊——細細閱看起來……劉玄德的確厚待，他們?nèi)缃瘢褂幸环莶槐〉募业啄亍?/br>
    ※※※※※※※※※※※※

    待五月南風吹遍巴蜀大地，遍野小麥覆隴而黃的時候，黃碩終于得了孔明不日歸家的消息。

    那天暮時，她聽了仆從通稟，急急放下了手中竹卷向外奔去，出了中院，便再移不開目光——

    那人便立在前院西廂那一株參天的梨樹下，夕陽篩過密密的新葉，斑斑點點地綴在一襲若竹色的衣袍上，長身立玉，頎長勁拔，眉目溫靜雋致，一如當年。

    只是，相較于昔日那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士子，如今的他氣度較更顯穩(wěn)斂從容，風云過眼，輕塵不驚。

    看到她的一霎時，他眼底里忽然泛上笑意，清雋溫文的男子，就那樣含笑立在一樹盛綻如雪的繁白梨花下，偶有幾瓣瓊玉迎風而落，蹁躚著綴上他的鬢發(fā)衣裾，如畫也似……

    瞬時間，仿佛天地之間的所有景物皆虛化作了淡色的幻象，清晰可見的，唯有他須他發(fā)，他眉他眼……

    “阿碩，”他溫聲開口，輕喚“我回來了?！?/br>
    她怔怔立在了當?shù)兀毤毝肆?，發(fā)現(xiàn)那一雙湛然的墨色眸子，此刻隱隱可見血絲，露出徹夜未眠的疲態(tài)……瞬時間，一脛投酸澀自她心底涌上眼角，視線都微微模糊起來……

    所謂情根深種，大約就是，莫論那個人怎樣的狼狽窘迫或憔悴落魄，你的第一反應(yīng)，都只是心疼。

    ☆、第108章 諸葛亮與黃氏女（十二）

    自孔明歸家之后，黃碩原本悠閑的日子便變得忙碌了起來。

    前些日子，湔堋那邊的水患頗是棘手?？酌麟m未細敘，但她卻可以想見其中的萬千艱難，他趕卦岷江之后，也不知是怎樣焚膏繼晷地調(diào)度斡旋，晝夜勞頓……所以，疲憊成這般模樣。

    ——這人呵，總是不知愛惜自己，真當身子是鐵打的么？

    所以，她得好生管上一管了。

    自住進左將軍府中這一處宅邸后，黃碩很快便適應(yīng)了女主人的身份，主持中饋，料理庶務(wù)，府中一應(yīng)仆婢亦用得如臂使指，因此，如今行事頗是順當。

    她近乎有些強硬地監(jiān)督著他臥榻休息，一日三餐烹了各樣滋補之物，看著他吃完……

    黃碩一向深明大義、通情曉理，所以難得地憊賴一回，孔明竟一時沒了轍，最后，只好微微苦笑著，無奈地妥協(xié)，令屬官只將每日最緊要的公文呈送上來。

    ——他如今任軍師將軍，署左將軍府事，實際上是一人主理著主公劉備治下荊益二州——方圓數(shù)千里地域的幾乎所有事務(wù)，說是隱然丞相也不為過。

    是以，鎮(zhèn)日間公務(wù)幾曾輕松過？又有多少是耽誤得的？——但，見著她這般憂切模樣，卻是莫論如何都不愿辜負了這番心意。

    所以，此后便是他倚枕臥榻，她斂衽跽坐在榻邊，將各地呈上的公文一封封讀與他聽……

    黃碩一慣心思敏捷，時常甫念罷，便能條分縷析地試著提出幾個章程來，許多竟都可行?？酌髦恍枳屑氄遄弥?，精簡或增益一二，再由她執(zhí)筆記敘……如此一來，事半功倍。

    他目光溫暄地靜靜看著斂衽跽坐在榻側(cè)的青瓷燈下，挽袖懸腕，一字字運墨落筆的女子。暖黃色的燈光映著她秀致恬然的側(cè)顏，神情專注里帶著幾分潛靜之氣，文雅嫻麗……他的阿碩，從來就是這般博學(xué)廣見、靈悟敏捷的女子呵。甚至與他相較，所欠的也不過是政事軍務(wù)方面的經(jīng)見與歷練而已。

    得妻若此，平生何幸？

    如此一來，孔明的確是得了許多空閑，安心地休息了數(shù)日，一日三餐的滋養(yǎng)也頗見成效，待黃碩松口許他出門時，已然恢復(fù)成那個溫靜雋致，博雅澹然的翩翩美丈夫了。

    這一天清晨，黃碩自夜夢中悠悠醒轉(zhuǎn)，睜開眼時，卻發(fā)現(xiàn)榻側(cè)已空，一驚之下，她推枕而起，神色惶急地匆匆披了衣裳，幾乎踉蹌著步子就向外奔去……

    孔明正立在廳堂門前，目光越過廡殿頂上重重石青色的甓瓦，遙眺向東邊天穹間微露的曦光，眸光澹然而深湛……聽到女子有些惶亂的足音，他詫異地回了頭，而后便見她澤衣外只披著細絹氅衣，神色匆匆地快步自內(nèi)室奔了出來——

    “晨間寒氣尚重，當心著涼?！彼奔睅撞缴锨?，伸手替她攏緊了衣裳，半攬入懷中溫聲關(guān)切道。心下卻是生出了幾分錯愕——她從來處變不驚，從容自若，眼下究竟為何惶亂成這樣兒？

    “我醒來時，你不在……”她被他半攬在懷中，低低垂了睫，似乎當真是因為侵晨時分寒氣過重的緣故，竟有些畏冷似的微微縮了肩，一慣清越的語聲里透著輕低的脆弱“所以……便以為，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