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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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開不夜山川的那一刻,他又收到了劍宮的來信。 這一次,信件不再只獨他有,劍宮的仙鶴撲扇著翅膀飛向幽陸各處,其中一只停留在他身前。 言枕詞不需拆信,已從慘白的信封上猜出了一切。 他撫摸送信仙鶴,千言萬語,只凝成一聲幽幽嘆息。 從此以后,言枕詞再也沒有收到劍宮來信。 大抵又有一兩年過,他履足北疆。 風(fēng)狂如刀,沙飛似鐵的北疆,在如今也有了新的變化,酒館里再也不隨處可見攜刀帶劍的酒客,路旁也不見棄至于地的尸體,大家喝酒吃rou,朗朗的笑聲不止存在于豪客之間,也存在于街角的窮人之中。 言枕詞在一處茶棚中坐下,坐在他左手旁的人正在討論貼在城外的告示,說著大慶對北疆新的諭令。 這諭令大體是讓北疆修生養(yǎng)息,建城造池,又說派來許多教師,將會教化民風(fēng),使老幼有養(yǎng)。 眾人皆是贊嘆圣后仁慈,只有一人突然撇嘴:“也沒你們說的那么好,燧宮統(tǒng)治時候,大差不差也是這樣做的,只是沒有寫在紙上貼出來而已?!?/br> 其他人責(zé)備他:“你怎么能將圣后與邪魔相提并論呢?” 那人便與周圍的人爭起來。 大聲嚷嚷的大聲嚷嚷,拍桌子的拍桌子,鬧了許久,也沒見人動刀兵,也沒有人來阻止,倒是有幾個酒客覺得無聊,先后走了。 言枕詞也走了。 他走走停停,見識了許多北疆風(fēng)光,接著又在北疆里找到了一處頗具江南風(fēng)景的小院子。 這院中有幾間廂房,有一棵小樹,還有一座佇立樹旁的墓碑。 言枕詞找到這座院子的時候,院子里的墓碑前已經(jīng)躺了一個他的熟人。 他略有意外,上前道:“刀神?” 橫躺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 他眼神惺忪,腦袋旁放了個大酒壇子,身上有許多酒漬,從不離身的金刀竟然破天荒地孤零零插在墓碑之前。 刀十三說:“是人神啊——” 言枕詞:“老道有名有姓,實在不行,也可稱呼我為鏡留君?!?/br> 刀十三醉醺醺地笑道:“道士不喜歡‘人神’?那干什么稱呼我為‘刀神’!我也還是喜歡十三神殺——神殺——殺神——殺明如晝——嘿嘿嘿——” 刀十三醉眼朦朧:“你來這里……干什么?這里就只有個空碑!你記得這……碑嗎?這碑上有,有我的記號,我將我金刀上的金環(huán)卸下一個打入了碑中!這代表我刀十三賭命也要完成的承諾!但我……我不記得這回事了,哈哈哈!……” “回想我這一生,既沒有朋友,也沒有宿敵,就連讓我功成名就的一戰(zhàn),我也覺得同在夢中,這人生真是無聊啊……” 他大喊大叫,叫到后來,又醉過去了,一翻身就呼呼大睡。 此人醉了。 言枕詞看著對方,上次相見,隔著三丈還遠,他已聽見金刀怒嘯,鋒芒迫身;如今相見,三步距離,插在碑旁的金刀依舊不言不動,如同死去。 如今躺在地上的,不再是刀刀向神殺的十三神殺刀十三,不過一個落拓酒鬼。 或許我也一樣。 行走世間的,更不是世間傳奇鏡留君,不過一個找不到過去,看不見未來的旅人而已。 他心中悵悵,一轉(zhuǎn)眼望向前方墓碑。 這座小小的院子里頭,他發(fā)現(xiàn)了一點屬于自己的東西。 那是一支藏在床頭夾縫中的發(fā)簪。 發(fā)簪以白木制成,并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但自己親手雕琢出來的簪子,總是比較容易辨認,也比較難以忘懷。 我曾今來過這個小院。 也許還在這里呆過一段時間。 可我已經(jīng)不記得這回事了。 正如眼前這塊空碑,明明被人貼心地放在樹下,有風(fēng)遮風(fēng),有雨擋雨,最最重要的碑上卻一字不刻。 就像立碑之人早已明了,哪怕刻了,也會被人遺忘,也會被人篡改。 像有一只大手,將這幽陸上所有與阿淵相關(guān)的東西,那些曾經(jīng)存在的東西,無論是存在世間還是存在人腦海中的東西,全部無情抹去,丁點不留。 他上前一步,單膝跪地,伸手撫上墓碑,想象著曾經(jīng)有一個人蹲在這里或者跪在這里,想象著他們曾經(jīng)一同立碑一同栽樹,想象著他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或者養(yǎng)傷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里,有另外一個人將他照料,同他說笑。 想著想著,仿佛真有一個人從混沌之中向他走來。 他驚喜焦急,慌忙伸手去夠,對方卻如煙霧一般消散,而他也從夢中醒。 從夢境到現(xiàn)實,如從云端墮落人間。 言枕詞身軀輕輕一晃,站起來,轉(zhuǎn)身離去。 當(dāng)他將要離開這方小院的時候,刀十三的聲音再度響起,仿佛夢囈: “道士……那最終一戰(zhàn)……我偷襲明如晝,然后就將這曠世魔主……殺死了嗎?那為何我一點也沒覺得我的刀突破了……刀十三的刀,還是過去的刀……” 言枕詞不能回答刀十三的問題。 一如無人能夠回答他的問題。 他再一次停留下來,懷抱著自己也不太相信的希冀,期望能在這里找到更多的東西。然而一如既往的沒有后續(xù)。 他也不知自己在這個小院里頭看了多少日夜,忽然有一天,街市上張燈結(jié)彩,灑掃一新,還有人殺豬殺羊,舞龍舞獅,大祭沙神,真?zhèn)€熱鬧非凡。 言枕詞頗感錯愕,他尋了個路過自己身前的人問:“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 那人也錯愕道:“怎么,你不知道嗎?這是圣后挫敗邪魔的十年整了,一月之前,西京傳來消息,圣后大赦天下,自今日起將免稅三年!” 言枕詞怔了怔。 他還想再問些別的,可答話的人已經(jīng)走了。 他于是信步向外走去,走過人群,走過街坊,走過城池,一路又走到了大慶西京。十載眨眼過,昔年被戰(zhàn)火摧折的皇城如今也重新屹立,較之往昔,更為宏偉與壯觀。 他入了皇城,于閑逛之中偶然聽見圣后與奉天候說的一席話。 那時黑夜幽靜,殿宇深深,圣后站在別殿之中,同奉天候說話。 圣后:“也不知賜封國師一事,劍宮掌教會否答應(yīng)?!?/br> 奉天候道:“如今晏真人去世多年,人神又久不出現(xiàn),他們終究也會明白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天下的大一統(tǒng),已在眼前了?!?/br> 圣后輕聲感慨:“回想這十年以來,我如墜夢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幽陸竟這樣一點點到了我的手中,大慶的手中……” 奉天候勸道:“圣后德澤蒼生,威加宇內(nèi),又攜挫敗邪魔挽救幽陸的大功德,天下誰敢不從?” 圣后搖頭:“真正殺了邪魔的是人神與刀神?!彼圃谒妓?,似在回憶,對著這絕對心腹,她說出了決不能在臣子面前說出的話,“而真正使天下有大一統(tǒng)可能的,是邪魔所卷起的天下烽火——” “當(dāng)啷”一聲! 殿中圣后與奉天候一同驚起! 奉天候轉(zhuǎn)身厲喝:“誰在外邊!” 他聲音響起的那一剎那,整座皇宮一同醒來,無數(shù)守衛(wèi)競相奔走,無數(shù)刀兵鏗鏘相撞。 但這些同言枕詞再無關(guān)系。 他已離開皇宮,沿著夜色之中的湖岸向前走去。 湖面生煙,煙中泊船,船上燈火霓虹,人影蹁躚。 正是風(fēng)吹繁星落燈火,玉臺仙娥翩翩舞。 他看著跳舞的人,聽著水上的聲,走著走著,自柳樹上拔下一片狹葉,放在唇間,吹響一曲山林小調(diào)。 悠揚的音律似乎將他帶到了已被塵封的過往,他依稀從濃霧似的黑暗之中看見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在懸停虛空,一轉(zhuǎn)一折,動人心神,回眸顧盼,攝魂奪魄。 他睜開眼。 無數(shù)的人從他身旁走過。 沒有人從人群中走出來。 沒有人走向他,沒有人再為他而停,沒有人再為他而舞。 他潸然淚下。 “為什么沒有人……” 應(yīng)該有人才對,可為什么…… “沒有人……” 水光映出他的倒影。 絕望正如這漆黑的水,將他吞噬。 他倒入水中。 水四面聚攏,夢重疊而上。 夢中的影子又帶著深深淺淺的紅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向他走來的影子這一次停在原地,他茫然無措,極力向?qū)Ψ娇拷?,但影子始終站在原地,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直到某一刻,影子滿載失望,冷漠轉(zhuǎn)身。 “阿淵!” 言枕詞從夢中醒過來了! 可怕的夢境讓他心臟一陣陣緊縮,他看著包裹著自己的碧藍,看見自碧藍之中穿透的斑斑金芒,意識到自己正呆在水底,而太陽又一次出來了。 他翻身而起,在湖底緊按胸口。 十年已過,阿淵還在等著我嗎?我這不知何時才能發(fā)現(xiàn)的尋找已經(jīng)如此可怖,他那不知何時才能終結(jié)的等待又該如何絕望? 一念至此,十年折磨一掃而空。 他第一次將所佩寶劍按住。 明如晝已死,世間再無需要言枕詞寶劍出鞘的事情,十年之間,這是他頭一次按劍,按劍這剎,沉疴盡去,信念重回。 鏡留君再履塵世,不為劍宮,不為蒼生。 只為始終等他的那個人! 言枕詞決心已下,方出水面,便見到了等在岸上的嬌嬌。 嬌嬌一張鳥嘴依舊吐不出象牙:“鳥看色道士沉入湖底,還以為色道士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