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jié)
方長庚默默同意沈霖這番話,過了一會兒才問道:“眼下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應(yīng)該沒多少人,我也是聽我朋友私下里和我說的。不過魏昉肯定已經(jīng)得到消息,這老頭其實精明得很,就是有時候太狂妄自大,總?cè)莿e人不痛快,連皇帝的茬也敢找,沒準(zhǔn)皇上還想借著這次機會壓壓他的氣焰。” 方長庚不關(guān)心魏昉,不過宣子昂要是成為這場斗爭的犧牲品,那就太倒霉了??上裁疵σ矌筒簧?,只能看事態(tài)發(fā)展如何。 “不說這個,我們該關(guān)心的是殿試,你沒犯和我一樣的錯吧?”沈霖轉(zhuǎn)了話題,擔(dān)憂地看著方長庚。 “印象中沒有,你一說我倒有些慌,就是有我也忘了。”方長庚說的是實話,尤其是當(dāng)時昭武帝站在自己身后那段時間,現(xiàn)在想起來他對當(dāng)時抄寫的文字沒有任何印象,要真寫錯了也只能認(rèn)了。 沈霖?zé)o奈地點點頭:“那就索性別想了,再過兩天就是小傳臚,到時候一起去吧?!?/br> 小傳臚是指前十名的考生,只要是覺得自己有希望排這么前名次的,到那天一大早就去乾清門外聽宣,中了自然會有人傳喚去參見皇帝,要是本是中了卻沒去的,那就只能放到三甲了,就是這么個規(guī)矩。 到了四月十八這一天,方長庚和沈霖?fù)Q上朝服,到了乾清門外等候。 第106章 傳臚 乾清門是皇城內(nèi)廷的正宮門, 坐落在近一人高的漢白玉石須彌座上, 周圍是雕石欄桿, 門前兩側(cè)一對銅鎏金獅子, 門兩側(cè)為八字形琉璃影壁,日出后流光溢彩, 華貴富麗。 進(jìn)入乾清門, 穿過金水橋,是一片空曠足以容納萬人的廣場,盡頭是一座漢白玉高臺,養(yǎng)心殿正位于這座高臺之上,亦是昭武帝聽政的場所。 昭武帝規(guī)定本朝四品及以上的官員都要上早朝,但能在養(yǎng)心殿與皇帝“親密接觸”的只有一品和二品官, 三品官在殿外, 四品官就只能站在最外面。 雖說前十以外的考生不能入殿覲見皇上,告假不來也是允許的, 但從古至今, 除非是突發(fā)急癥或是臨時有比中進(jìn)士還重要的事, 沒人會在這時候睡懶覺,又或者說每個人心里還抱著小小的咸魚翻身的愿望,所以所有的貢士都到場了,個個一身嶄新挺括的深色藍(lán)羅袍, 廣袖緣以青羅, 革帶青鞓, 飾以黑角, 手里持槐笏與一眾官員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等候在宮門外。 此時天邊才剛泛起魚肚白,方長庚沐浴在清晨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中,望著眼前巍峨的宮殿,心情卻和三天前殿試時完全不一樣了。以前他也清楚自己所處的是個皇權(quán)至上的時代,但心中對皇帝始終難以生出敬畏感,《戰(zhàn)國策》中說,“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也只是看過而已,心里并沒有什么感觸。 可那天昭武帝只是在自己身邊站著,方長庚就明白自己想錯了。百聞不如一見,昭武帝只用眼神注視著他就能讓他渾身僵硬,動都不敢動,那些在皇帝手下做事的大臣們得是怎樣的心理素質(zhì)? 沒過一會兒,卯時鐘聲響起,一名太監(jiān)走出來,吊著公鴨嗓宣布讓百官入朝覲見,貢生們依舊站在原地等通報。 此時大部分人看起來還算淡定,但方長庚知道這都是表象,如他這樣對結(jié)果并不算看得很重的人,這時也覺得一顆心不受控制地在胸腔來回撞,激烈地仿佛要從喉嚨口跳出來。 與此同時,在另一頭的大殿之上,昭武帝剛剛下令讓首輔高淵親自將前十名貢士傳喚入內(nèi)。 剛剛得知鼎甲人選的眾大臣們面上沒什么動靜,心里都打起了小九九:這三人里有兩人分別中了狀元和探花倒不奇怪,可榜眼的人選卻是只知其名,未見過其人,行事十分低調(diào)……不少人忍不住偷眼去看站在前頭的兵部尚書顧尚仁,心說這位探花郎可真是真人不露相,能得到皇帝欽點,又是顧大人的女婿,這一下京城之內(nèi)還有誰的風(fēng)頭能盛過他? 顧尚仁裝作不知道后背那無數(shù)道打探的目光,心里很是得意。當(dāng)初他們把十二份卷子呈到皇上案前,方長庚就在第十二位,其實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因為他看過以后認(rèn)為確實很出色——方長庚把四道題都做完了,最后一題時務(wù)策答得滴水不漏,可謂既快又好,且書法精湛,卷面十分干凈漂亮。 每次殿試都有不少考生由于緊張過度或是年紀(jì)太大,反應(yīng)能力和手速明顯不如年輕人,有錯字/題未答完/或是答完了但虎頭蛇尾……這些情況出現(xiàn)得很多,如此一對比,方長庚的優(yōu)勢就被襯托出來了。 其他閱卷大臣也很中意這樣的卷子,只是覺得行文相比其他人青澀了一點兒,就列到了第十二名。 但令顧尚仁也沒想到的是,呈上去后皇帝竟然一眼相中方長庚,毫不猶豫地將他點為一甲第二,讓幾位參與商議的大臣十分郁悶。 當(dāng)時皇帝的原話是這樣的:這里頭個個都是聰明人,你們非要想盡辦法把他們的文章分出個高下,這一點點差距真有那么重要么? 幾位大臣一口氣差點上不來:他們明明是秉公辦事,重不重要跟他們有毛線關(guān)系?到頭來還被怪罪,真是無妄之災(zāi)! 皇帝不管他們心里想什么,自顧自說:朕殿試時見過這個方長庚,剛及弱冠,容貌相當(dāng)清俊,到時御街策馬,三鼎甲就是朝廷的顏面,有這么個年輕俊俏的榜眼,不正是彰顯大昭四海升平,龍騰盛世么? 大臣們面面相覷,大部分都謹(jǐn)慎地低下頭:皇上英明! 也在其中的戶部尚書欲言又止,原來的第二名是他的門生,這下不知要落到哪里,他自然比誰都急。 皇帝語氣冷了些:便是撇開這點,依朕看他的文章也不比你們選出來的第一第二差到哪里,你們誰站出來告訴朕,是不是朕老糊涂,判斷錯了? 大臣們當(dāng)即冷汗嗖嗖地往下淌,這句話明擺著不是表面上的意思,而是含沙射影地警告他們私底下蠅營狗茍那些破事兒。 被猜中了心事,大臣們不敢再撩虎須,紛紛下跪恭喜皇帝喜納良才…… 事情的經(jīng)過就是這樣,但仔細(xì)想來,皇帝這么做也不是無跡可循。大家都喜歡和年輕人共事,可過去二十年三鼎甲幾乎都是三四十歲的老干菜,光看臉就沒什么興致,御馬游街也越來越冷清,今年出了位青年才俊,想必又要熱鬧一下了。 此時乾清門外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貢生們突聞一陣禮樂聲,一看是內(nèi)閣首輔高淵出來了,紛紛屈膝下跪,等待最后的結(jié)果。 已是兩鬢斑白的高淵肅然站在一群低頭跪著的貢生面前,手捧金冊,目光掠過這些豎著耳朵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貢生們的后背,清清嗓子:“諸位貢生聽宣——” 方長庚沒怎么聽高淵前面說了什么,隱約是今年一二三甲的名額和一些廢話,對了,今年二甲共幾人來著?一甲三人,二甲應(yīng)該是三十七人,剩下的就都是三甲了…… 糊里糊涂地想著,方長庚覺得自己的思緒跑遠(yuǎn)了,連忙動動膝蓋提起精神。 “……殿試一甲第一名,宣子昂!”空曠的場地還有回聲,四周安靜地不像話。 方長庚看了眼不遠(yuǎn)處的宣子昂,見他從容地起身,十分瀟灑地跟著一名禮部官員朝宮殿而去,真真是羨煞一眾旁人。 方長庚心里偷笑一聲,當(dāng)他沒看見宣子昂握成拳頭的手嗎?這位老哥可沒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輕松。 “殿試一甲第二名,方長庚!” 又是一片抽氣聲,甚至引起了小范圍的sao動,不少人都露出了驚異的神色。 方長庚抬起頭盯著高淵,希望他能再報一遍,如果是他聽錯了,還傻傻地走出去,那可就丟人丟大發(fā)了。 高淵沒有露出不耐的神情,反而朝方長庚點了點頭,語氣很平常:“方榜眼,快進(jìn)去覲見皇上吧?!?/br> 沈霖隔著兩個人小聲催促他:“方長庚!方榜眼!” 方長庚起身站起來,同樣跟著一名引路的官員往前走。他一時還沒有完全消化這個信息,實在太突然了,他?怎么會是榜眼? 渾渾噩噩地走著,周圍的景色完全被他忽略,快到養(yǎng)心殿門外了,官員小聲提醒了他一句:“方榜眼,快到了?!?/br> 方長庚一激靈,感激地笑笑:“好,多謝大人。” 一笑起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方長庚伸出兩指按住嘴角,往下撇了撇,以免顯得自己太得意忘形,讓顧尚仁看見了回頭還得訓(xùn)他。 盯著腳尖走進(jìn)養(yǎng)心殿,與宣子昂并排站在丹墀(chi)下,很快前十名就都到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