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三天的時間對考生們而言想必過得又快又難熬,最后連方長庚也心神不寧起來,不時地透過窗戶看著遠處分布兩側(cè)猶如一對巨大翅膀的號舍,除了飯點時上空會有裊裊升起的炊煙,其余時候則沒有任何動靜。 直到天黑前最后一批考生出貢院,第一場鄉(xiāng)試終于結(jié)束了?!?/br> 經(jīng)過彌封、謄寫的卷子率先隨機送到各位同考官的屋子,一共是兩千份,他們需要在九月中旬前確定所有人的名次,時間緊張,每位同考官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即用他們專用的藍色筆開始批卷。 第132章 出發(fā) 等到第二場放完最后一牌,又有一批卷子經(jīng)過謄寫后由內(nèi)收掌官按第一場的抽簽結(jié)果分到各位房官那里, 一點錯都沒出。 如此過了五天, 方長庚和余覺殊分別收到了同考官薦上來的第一場的卷子。 因為閱卷時間太緊, 后面兩場的卷子往往來不及細看, 所以第一場的成績最為閱卷官們所看重, 方長庚和余覺殊先分別選出自己認為好的,最后一同確定頭場的頭名,這樣一來,這位頭名只要在接下來兩場中表現(xiàn)得不太差,就能上榜,至于能不能得解元,就得三場綜合起來看了。 他們這回要錄取的僅五十名,比“百里挑一”還殘酷,不僅為難考生,還為難他們這些閱卷官。 不得不說, 做文章難, 肚子里沒墨水就只能盯著白紙空瞪眼,但要評價一篇文章好不好, 就簡單多了。更何況方長庚他們自己便是飽讀詩書的文人,只消讀上一遍,就能推斷卷子主人的水平。 既然送到方長庚這里的都是薦卷, 必然不會差到哪兒去,只不過大多都答得中規(guī)中矩,看多了就有些審美疲勞, 所以當方長庚看到其中一份用詞簡練,寥寥幾語全答在點上的答卷時不由自主地驚嘆了一聲,心想敢這么寫的人必然對自己的答案十分自信,應(yīng)當有個好名次。 他將自己經(jīng)手的五十余份卷子按照優(yōu)劣分成三摞,這份卷子自然就在最優(yōu)那一摞。 至于最后一摞都是他認為不該推薦上來的,直接打回原來那位同考官那里,讓他再斟酌斟酌,如果還是覺得好,就再呈上來,方長庚最后決定要不要收。 兩天里方長庚連覺都睡不好,做夢夢里都是那些旋轉(zhuǎn)飛舞的一個個蠅頭小字,最后終于選出了二十五份優(yōu)卷,還有十份作為第一名的候選,做完這些后就叫門口的兵丁去余覺殊那里知會一聲。 沒過一會兒,余覺殊就捧著他的卷子過來了。 “明天可就是十五了,咱們得把這’草元’選出來,我這里可有幾個不錯的?!庇嘤X殊興致勃勃地說。 草元指的就是這頭場第一名。 “那可未必,人外有人,咱們來比比?!比巳硕紣鄄?,況且這回選出來的舉人都將是自己的門生,是以兩人又興奮又十分地小心謹慎,要是因為他們的原因?qū)е虏辉撀溥x的人落選了,就是大罪過了。 互相交換了卷子,方長庚發(fā)現(xiàn)余覺殊那邊選出來的都將卷子填得密密麻麻,絕對算得上優(yōu)秀,這時候兩人便產(chǎn)生了分歧,都認為自己這邊的該得第一,不然自己看中的人就委屈了。 “這才第一場,是不是頭名有什么要緊,不還得看接下來兩場的表現(xiàn)?!庇嘤X殊好言好語地說。 方長庚拍板:“這可是你說的,那我這個就是’草元’了,只要接下來兩場你那位答得好,我就沒話說。” 余覺殊噎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到方長庚選出來的那份卷子上,來來回回地掃,突然皺了皺眉:“先等等。” “怎么了?”方長庚忙湊過去,以為出了什么事。 “這謄錄的人是昏了頭,你看這里,這可是皇上的名諱!他也敢寫?”余覺殊語氣嚴厲,連方長庚都嚇了一下。 仔細一看,答案里果然有昭武帝名字里的一個字,那就是犯了圣諱,在收卷時就該發(fā)現(xiàn),然后當場將該名考生的名字掛到貢院外,接下來的兩場這人就沒有必要再考了,因為絕不可能錄取。 方長庚閱卷時只顧著覺得這人答得好,又潛意識以為經(jīng)過前面這么多道關(guān)卡不應(yīng)該會出這樣的錯,所以完全沒有注意,這下來了這么一出,方長庚也無能為力。 “可惜了?!彼麌@了口氣,隨即又苦笑,“居然連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處的問題,多虧你眼神好,不然若是讓他上了榜,之后再追究起來,咱們都得吃官司。” 余覺殊安慰他道:“我差點也忽略了這茬,這人今年是沒有機會了,也算買個教訓(xùn),憑他的才學(xué),下回照樣能中?!?/br> 方長庚無奈地點點頭:“確實是個’厲害’的教訓(xùn),那就把卷子退回去,也不必特地通知巡撫和布政使幾位大人,就讓經(jīng)手的房考自己解決吧?!?/br> 余覺殊笑道:“行,那就按你說的做,免得下面一群人遭殃?!?/br> * 等到鄉(xiāng)試結(jié)束,經(jīng)過搜落卷以及反反復(fù)復(fù)地商討,在九月中旬之前,五十名新進舉人的人選終于有了結(jié)果。 方長庚和余覺殊兩人如釋重負,今年江西考生人數(shù)較少,兩人不至于忙得焦頭爛額,要是在江南這種動輒七八千甚至上萬考生的地區(qū),不出錯就該謝天謝地了。 發(fā)榜前一天,所有考官都聚集在聚奎堂,開始填榜。 考生的卷子分朱卷和墨卷,墨卷是原卷,朱卷則是謄錄手謄錄以后的試卷,方長庚和余覺殊兩人分別將名次填到兩份卷子上,最后將考生姓名籍貫按照次序填到草榜上,也就是正榜。 鄉(xiāng)試的前五名稱作“經(jīng)奎”,每唱一位就有人將一對紅燭放到對應(yīng)的房考官面前,以表榮譽,因為此人的卷子能到主考官手里全憑房考官賞識,從這個角度來說,房考官算是中舉考生的恩師了。 正副榜全部填寫完畢后,所有考官神情都變了,那是苦盡甘來的辛酸。這兩個字聽起來風(fēng)光,可肩負的壓力著實也不小,尤其是房考官們,這段時間沒睡過幾個好覺。 “方大人!余大人!這天也黑了,大伙兒都還餓著肚子,我已經(jīng)讓人在酒樓訂了包廂,不知道大人們賞不賞臉?”其中一位考官是九江知府,見狀提議道。 其余人皆是興致勃勃的模樣,方長庚和余覺殊也被感染,覺得應(yīng)該一起喝酒慶賀一下,于是二話不說就點頭答應(yīng)了。 酒桌上觥籌交錯,大家都忘了什么品階、出身、利益,只聊考場上的一些趣事,還有幾個津津有味地說起自己當年鄉(xiāng)試的經(jīng)歷,都是倒霉出丑的,惹得眾人哈哈大笑,一晚上就這么過去了。 第二天發(fā)榜,貢院外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經(jīng)歷多了也就有了一顆平常心,至少方長庚在行館里睡得香,壓根沒想湊什么熱鬧,唯獨還是有些惋惜那個犯了圣諱的考生,或許他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落榜呢…… 發(fā)榜后的第二天就是鹿鳴宴,方長庚盛裝出席,也認識了不少新面孔,這些都是將來可能與他同朝為官的新秀,就看有沒有緣分了。 之后的應(yīng)酬也免不了,布政使和知府另外辦了酒宴招待兩人,巡撫和總督也在,他們都是京城里來的,彼此都聽說過對方,只是從沒有坐在一張酒桌上說過話。根據(jù)某種定律,方長庚從他們嘴里聽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共同話題不少,也不覺得尷尬。 “還沒恭喜方大人升遷,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吳巡撫笑得滿臉褶子,他看得明白,這位小方大人年紀這么輕就被派到江西任鄉(xiāng)試主考官,岳父還是兵部尚書,前途一片光明,一定要趁這個機會打好關(guān)系。 方長庚端起酒杯:“自然來得及,下官謝過吳大人好意?!?/br> 六部侍郎是正三品大員,比他不知高出哪里去,他還得小心應(yīng)付著。 前面余覺殊也提過巡撫大人是戶部左侍郎,方長庚倒沒從他言行舉止中看出小氣來,不過后來就見識到了。 一連過了幾天“醉生夢死”的日子,每天還有新進的舉人上門拜訪送“拜師”禮,方長庚應(yīng)付得腦殼疼,實在不想再待在這兒,對剛進門的袁豐道:“咱們收拾收拾東西,去見見沈先生,然后就回去?!?/br> 袁豐比他還高興,袖子一撩:“我這就去收拾!” 出發(fā)前一天,巡撫派人送來程儀,這是公家給的路費,可以正大光明地收,方長庚從私下交好、也做過考官的朋友那里聽說過,大方一點的巡撫能送五六千兩的程儀,加上其他禮金、拜師禮,這一趟竟能有上萬兩的純收入。 方長庚沒想過這么多,也覺得受之有愧,但當看到七百兩的程儀后還是差點吐了一口血。 來人是巡撫的心腹,見方長庚神情晦暗不明,忙討好地解釋道:“今年省里屢遭大患,庫房里實在拿不出銀子,這還是咱們大人用自己的私房湊的,大人可千萬別嫌棄!” 鬼才信你的話…… 只是方長庚也沒想計較這個,便道:“替我謝過你們大人,好意我心領(lǐng)了?!?/br> 來人似乎也有些羞愧,看方長庚臉色不像是生氣的樣子,才松了口氣離開了。 去余覺殊那里道了個別,方長庚就打算出發(fā)了,沒曾想在行館門口被人給攔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吼吼 第133章 歸京 來人年紀不過十五六,面龐青澀, 但神情卻有一種超出年齡外的沉靜, 衣著樸素,應(yīng)當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孩子。 方長庚未從他身上感受到威脅, 便站在原地用眼神詢問他的來意。 少年眉間有一絲疑惑,只猶豫了一下,便沉聲發(fā)問:“請問方大人在嗎?” 找我的? 方長庚臉上沒什么異常, 問道:“在,可是……你找他干什么?” 少年咬咬嘴唇:“我想知道, 為什么我落榜了?!?/br> 方長庚一聽,心想你落榜自然是因為考得不好, 再說,我一不知道你是誰, 二不知道你做的哪份卷子,問我有意義嗎? 但看這少年似乎很不能接受這個結(jié)果, 況且鄉(xiāng)試落榜已經(jīng)夠難過了,方長庚不想給人傷口上撒鹽,便提醒了一句:“你若是覺得閱卷不公平, 可以去衙門拿回你的卷子,請考官復(fù)查。” 少年兩手空空, 無憑無據(jù)怎么辦事?而且這次閱卷方長庚和余覺殊自問已經(jīng)盡力做到公平, 問心無愧。 “我去過了,衙門的人說已經(jīng)過了期限,不能再查?!鄙倌晟裆冀K平靜, 只是說到后面方長庚還是聽出一絲憤懣。 他心說分明還未過期限,衙門怎么這么說?按理可沒有哪個官員敢在這事上糊弄考生。 “那你倒說說,你是怎么答得?我好告訴你為什么不錄取你。”方長庚沒說衙門做得對還是錯,只這么說道。 少年看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禮貌地問:“不知您是?” “我就是主考官,今年所有的卷子我都看了,只要你說出你答卷上寫的是什么,我便能回答你的問題?!狈介L庚笑了笑。 少年分明有些訝異,大約是沒料到主考官竟然是眼前這個青年,但沒有糾結(jié)太久,也沒有多余的廢話,就把當時三場考試的答案都報了一遍。 方長庚聽到第一題就知道怎么回事,原來這個少年就是因犯了圣諱而落第的那個考生—— 方長庚的態(tài)度其實從一開始就不錯,不過知道眼前這位就是那份讓他很是欣賞的卷子的主人時,他還是意外了一下,神情更加和緩,并立即猜到恐怕是哪位怕牽連的房考官事先打點了衙門,不讓人查卷子,不然若是被發(fā)現(xiàn)閱卷時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錯誤,多少要惹上一些麻煩。 方長庚遺憾地開口:“我倒是記得你,題做得不錯,可惜里面有個字犯了圣諱,你自己可想得起來?” 少年愣了一下,低下頭回想自己當時是哪里犯了忌諱,他記性十分好,經(jīng)人提點其中關(guān)節(jié)后沒過多久就記起了錯處,頓時臉色都暗淡了。 “的確有這回事,打擾了大人,我就先回去了?!闭f完少年轉(zhuǎn)身就要走。 方長庚是因覺得這個少年不像是會鬧事的人才直言告知,見他這樣還真有些不忍心:“你先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 少年停下腳步,不卑不亢道:“稟告大人,我叫李琦,是江西撫州人。” 方長庚越發(fā)覺得和這個少年有緣分,沈赫可不就是在江西撫州下面的東鄉(xiāng)縣做縣令呢! 他不由得問:“你這是要回撫州?” 李琦點點頭,不知道方長庚問這個干什么。 方長庚指指行館門外的馬車:“咱們正好順路,我可以送你一程?!?/br> 袁豐一臉古怪,不知道方長庚唱得又是哪出,忍不住伸手偷偷扯了扯方長庚衣袖,想要制止他這突如其來的決定。 李琦更是不解,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這怎么……怎么好麻煩大人……” 方長庚趕時間,留下一句“跟上來”,就走到馬車邊跳了上去。 于是袁豐趕馬車,方長庚則在車里和李琦時不時聊上幾句。其實他完全沒想那么多,只是覺得予人方便是一件善事,于是就順手做了,幸而李琦上馬車以后一點都不扭捏,問他什么都大大方方地回答了,沒讓氣氛變得尷尬,讓方長庚很是欣賞,同時對他在鄉(xiāng)試中能有這樣好的表現(xiàn)有些好奇。 “你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學(xué)問,不知是從何人?。俊?/br> 李琦被夸了,老成持重的臉上浮現(xiàn)一抹幾乎看不見的紅暈:“原先我是自學(xué)的,考上秀才以后才去書院念了兩年書?!?/br> 方長庚心中感嘆這大概就是與生俱來的天才,同時似乎也從他的話里得出了一些隱含的訊息。他又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李琦的衣著,暗想應(yīng)該他家里經(jīng)濟困難,能長途跋涉來考一次鄉(xiāng)試著實不易,如此重視這次的結(jié)果也情有可原。 “你也不用太介懷,后年不就又有一次機會,只要別再出這種粗心的錯誤,以你的才學(xué)要中舉也不難?!?/br> 李琦卻好像聽多了這么稱贊他的話,是以并沒有太過高興,相反提起這件事,臉上還有些郁郁:“到那時還不知道能不能再來省城考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