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得罪了徳昭,得罪了來喜,離死也不遠了。 后來想想,拒絕徳昭心意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做好了死的準備,就當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說不定還能順利活到白卿娶她那一天呢。 就這樣過了半月,幼清卯足勁在獸園當差,像是瀕死之人知道時日無多,所以每天都要好好用力地活著,小初子和鵲喜時常打趣她,說是入了跨院一趟,回來連干活都有勁了。 幼清笑笑,并不作答。 中間想過出府同齊白卿說一聲,她這邊沒事了,他可以放心了。無奈總不得機會,這陣子府里的出入管得比從前緊,連姜大都不得出去。 只好再等等。 一等就是數(shù)月,盛夏入初秋,她仍未見著齊白卿。 滿京城桂花飄香,攀了樹頭往外探,一疊疊城墻,阡陌交縱,望得其間人影重重,猶如螻蟻。 園里沒什么人,仍和從前一樣冷冷清清。 幼清百無聊賴,正準備從樹上下來,忽地望見園門口來了個人。 修長身影,藏藍長袍,乍一看,身影形似徳昭。 她這一望,正好那人也抬起頭來,兩人的視線撞到一塊,皆是一愣。 這才瞧清,原來不是徳昭,從未見過的面孔,陌生得很。 徳昭原不是想來這里的。 這些日子,因著代親王入京的事,他幾乎忙得焦頭爛額?;实墼缇蛯ΥH王有所忌憚,秘密點了他查代親王在京時的蹤跡,又讓他親自前去試探,不能假手他人。 旁的事,吩咐下面人去做便好,唯獨試探的事,因著皇帝的囑托,他不得不自己上陣。這樣的事,輕重可量,倘若一個不小心,后果不堪設想。又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別人知道他的身份,說出的話也就信不得。只好命人做了精細的人皮面具,學一回江湖人士,前前后后打點好,終是近了代親王的身。 他已半月未曾回府,今日回來,想著代親王的事,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獸園。 一眼便又瞧見了她。 攀在樹上,細細的脖子細細的胳膊藏在寬大的袍裙里,也不怕摔,就那么站著,風一吹,她那水蔥色裙角隨著黃綠相接的樹葉微微擺動,仿佛不知什么時候便會跌落,看得人膽戰(zhàn)心驚。 想起初次見她,她也是站在樹上,小心翼翼地抓貓,跟白鷲似的,動作靈敏地捕獵。 那時候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一片,她就那么入了他的眼,猝不及防,命中注定似的。 他曾想過,是不是因為身邊沒女人的緣故,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丫頭,他竟然也能看出朵花來。 幼清一路小跑過去,煞有其事地問:“敢問是哪個屋里的公公,來獸園有何要事?” 徳昭一愣,不太習慣,冷了臉問,“你怎知我是公公,說不準是府里侍衛(wèi)呢,還有,沒事便不能來獸園么?” 幼清皺了皺眉,心想這人好大的脾氣。伸手指了指他腰間的掛牌,耐心道:“公公莫玩笑,我們大花園的人,沒見過什么世面,但這塊腰牌還是識得的,府里的公公,腰間都有一塊,另外,獸園一向沒什么人來,公公既來了,定是有什么要事?!?/br> 徳昭低眸一看,腰間果然掛了塊漆黎方木牌,原是他從府外回來,為的掩人耳目隨意拿了下人的牌子自后門入的府,沒想到竟然隨手拿了塊太監(jiān)的牌子。 徳昭不情不愿地答一句:“我是跨院的,隨便過來瞧瞧?!?/br> 幼清一聽是跨院的,不敢怠慢,領了人往園子里去,“公公想瞧什么盡管同我講?!?/br> 徳昭跟在她后頭,沒說什么。 看了一路,見她熱情招待,頗為自豪地接說著園子里養(yǎng)著的各類禽獸,沒有絲毫不耐煩。同他說話,也比在跨院里親近許多,時而冒出一兩句俏皮話,聽得人心中高興。 徳昭不免想試試她,問,“聽聞你從前也在跨院當過差,可曾見過王爺?覺得他如何?” 幼清狐疑地看他一眼,并未直接作答,只問:“方才忘了問,公公在跨院當?shù)氖裁床钍拢俊?/br> ☆、第17章 靠近 徳昭只道:“我專門跟在爺跟前伺候的,怎么,你竟不信?” 他回答得理直氣壯,瞧不出半點端倪,幼清縮回去,輕聲道一句:“公公們都細著嗓子說話,您倒生了一副粗嗓子。” 徳昭咳了咳,昂著腦袋繼續(xù)往前走,“我家道中落,十幾歲才入的府,同他們自然不一樣?!?/br> 幼清便不好再說話,規(guī)規(guī)矩矩地帶著他在園子里逛。 整個園子逛一遍下來,奇珍異獸也都看完了,徳昭站在那,看著她窈窕的背影,有話想說卻又不知說些什么。這丫頭嘴緊,方才問她的,她一個字沒答,反而有一句沒一句地探著他嘴里的話。 倒是個警惕的。 其實幼清如何能不警惕,他這樣突然出現(xiàn),身量氣質與尋常太監(jiān)兩樣,問的話又多,若不是她不敢去跨院,只怕立馬就要去問問,到底是否真有這么個人的存在。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走到園門口,幼清大大方方地同他告別,客套話一句不落。 徳昭想了想,抬腿便走了。 事后幼清想起來,同鵲喜和小初子這么一說,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忘了問他的名字,終究不是什么大事,想想也就算了。 府里的人,一時興起往園子里逛,也不是不可能的。 更何況他是徳昭面前的人,說不定就是徳昭派來監(jiān)察園子的。 幼清這么一想,心里也就輕松多了。 哪想過了幾天,徳昭又頂著人皮面具出現(xiàn)了。 幼清犯愁,這真是跨院的太監(jiān)隨便過來逛逛么? 若是個查園子的,查完獸園定也要查大花園的,她早點知會周大娘一聲,大家也好早早做起準備來,沒地被上頭查出了錯跟著遭殃。若不是查園子的…… 她一雙眸子寫滿好奇與懷疑,不經(jīng)意往徳昭身上瞄兩眼,不動聲色地領著徳昭往園子里去,這一次留了個心眼,問:“敢問公公如何稱呼,總這樣‘公公’‘公公’地喊著,似乎不太穩(wěn)妥?!?/br> 徳昭怔了怔,竟忘了取名這一茬,想了半秒,吐出兩個字:“全福?!?/br> 全福,倒是太監(jiān)里面常有的名字。幼清恭恭敬敬地稱一聲“全福大人”,眸子里的探究半點沒少。 徳昭知道要打消她的疑慮,定要費一番功夫,他心血來潮往園子里來,不過是覺得同她這樣子私底下說話有趣而新鮮,沒了明面上主仆關系的約束,她在他跟前也就少了許多不安,連帶著說話神情都是眉飛色舞的。 生動,活潑,有靈氣。 讓人禁不住想靠近。 徳昭同她道:“從前我家里也有這么一座園子,雖然不及王府的大,但還是夠看的。來這園子,不過想起了從前錦衣玉食的日子,總歸是難忘的。你若嫌我煩,大可不必理會我,我剛調到王爺跟前伺候,對內府的事情不太熟絡,若有得罪的地方,煩請你多多包涵?!?/br> 他這樣的人,耐著性子說出這樣的話,可想是早就預謀過的,思前想后兜了一番話,叫人看不出差錯。 也不怕她去問,來喜那頭已經(jīng)交待下去了,就說有這么個人在跟前伺候,她也問不到什么。 幼清聽了后果然打消了疑慮,覺得他半途落魄,本是富家子,奈何世事弄人竟當了太監(jiān),比旁人更要可憐幾分,心中生出三分愧疚七分同情。 “之前我以為你是查園子的,不免多留了幾分心思,你莫往心里去?!彼忉屩?,連帶著說話語氣都柔了幾分。 徳昭搖搖頭,也不說話,只專心逛園子。 他是知道府里有獸園的,不過因著他的性子,不愛養(yǎng)猛獸烈禽,差點這一處荒廢了起來。 習慣在戰(zhàn)場上廝殺拼搏的人,見了龐大又生猛的東西,總是想著拿刀砍一砍試試。養(yǎng)在籠子里沒半點意思,得放出來生龍活虎地,較量一番,定比觀賞的樂趣要大的多。 這里養(yǎng)的全是仙鶴鷂子之類,也就只能隨便看看了。 這一次,他并未多問,問也問不出什么,她不是個自來熟的性子。 等下一次再來時,一進園門口,倒沒瞧著人,往里走了好幾步,這才發(fā)現(xiàn)她正蹲在樹下,懷里抱著一只黑貓。再走近些,瞧得那只貓似乎受傷了,后腿血淋淋的一片。 她急得焦頭爛額,袍裙上都是血,見了他,也顧不上說場面話。 “我不小心崴了腳?!?/br> 想是剛剛才發(fā)現(xiàn)的這只貓,正準備帶它去療治,恰巧碰著他了,一頭是受傷的貓,一頭是他這個不請自來的人,倒有些讓人為難。 對于小貓小狗,徳昭并未有太多憐愛之感,左右不過是畜生。 他向來不喜歡這種毛茸茸的寵物。正經(jīng)一個人,又不是小孩子,養(yǎng)阿貓阿狗作甚?有那么多需要額外傾瀉的情感,倒不如省著點心思放在正經(jīng)事上面。 像毓義這樣,將白哥疼得跟自家閨女似的,他是無法理解的。 然而今兒個見著她這般焦急模樣,眉頭皺得緊緊的,眼睛的光彩也沒了,為了一只貓飽受煎熬,仿佛她才是那只受傷的貓兒一樣。 徳昭忽地軟了心,主動湊近,彎腰小心翼翼抱起那只貓,道:“得趕緊替它處理傷口?!?/br> 幼清一怔,似乎沒想到他會主動幫一把,不敢耽擱,掙扎著起身,也不是不能走,一瘸一拐地帶了他往值差的小屋去。 她走得這般艱難,生怕耽誤了事,指了前面的路,一味地催徳昭:“你先去,莫管我,入了屋,進門左拐第二個窗臺下有個藥柜子。” 徳昭想要饞她一把,剛伸出手,又怕她不肯,只得抱了貓往前走。 進了屋,果然有個藥柜子,忙地將物什拿出來,細心替那只貓清理傷口。 過去在戰(zhàn)場上,一場大戰(zhàn)打下來,將士死傷嚴重,他常常親自為士兵們包扎處理傷口。這一秒包扎好,下一秒人就死了,一句話沒有,就這么去了。觸目驚心,猝不及防。 他手下動作越發(fā)麻利,兩只眼睛盯著那只貓,擔心它一不小心就沒了氣息。 如今想來覺得可笑,他也在為一只貓傷懷悲秋了。 不多時,幼清入了屋,見那只貓奄奄一息地躺在桌案上,腿上的傷已經(jīng)包扎好了,卻不知到底管不管用,它會不會立馬死去。 徳昭悶了悶聲,許久道:“若是它死了,你不要掉眼淚?!?/br> 幼清眼睛一紅,咬咬唇,“它不會死,我也不會哭的。” 徳昭沒說話。 兩人對坐了一會,她看著貓,他看著她,忽地出聲問:“這是獸園的貓么,怎會傷成這樣?” 幼清聲音有些沙啞,將事情一一道來。 獸園里養(yǎng)著的,只要是阿貓阿狗,幾乎全是府里人遺棄的,一般下人是沒有資格養(yǎng)這些的,但像太妃屋里老一輩的嬤嬤陪房以及府里資質深的老一輩奴才,偶爾養(yǎng)一兩只,那也是可以的。加上徳昭多年征戰(zhàn)在外,府里規(guī)矩較之別處,難免松上三分,一來二去的,養(yǎng)了小東西又不想要的,就全往獸園送了。 獸園是沒人來的,連帶著園子都只有三個奴才看管,幾乎人人可欺,是以園子里的貓狗往外躥,逮著被人欺辱打死的,不在少數(shù)。 她說著說著,眸子里閃了淚光,看著一副嬌柔的模樣,嘴上卻道:“若是以后我有了出息,定要將它們全帶出去。”頓了頓,目光掃及那只貓,不由地斂了眸色,一字一字,“那些隨意作踐它們的人,死后都要下地獄的?!?/br> 他未曾料到她會有這樣的一面,因著個小東西,詛咒起人來,倒有幾分潑辣勁。 遂安慰道:“你莫著急,興許以后無人敢再欺凌你的小東西們?!?/br> 幼清不應話,在旁邊靜靜坐著。過了一會,那貓懶懶地睜開眼來,喵喵地叫了兩聲,算是挺過來了,幼清歡喜至極,連忙拿了東西喂它。 徳昭出園子的時候,幼清親自送他,言語中皆是感激,比上次親近許多,話里少了防備,倒像是真心待他了。 “下次你來,我請你吃糖麥烙,千里松林帶回來的,別地買不著?!?/br> 徳昭點點頭,“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