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他絆住，猛地往下摔，重重跌倒他身上，剛爬起來，腳底踩了青苔又是一滑，差點(diǎn)將他壓骨折。

    他唐突的行為，嚇得少女失了理智，只想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混亂之中，踩了他好幾腳。

    等他回過神，少女已經(jīng)一股煙似地鉆進(jìn)夜風(fēng)中，風(fēng)里有東西飄過來，正好落在他的手邊。

    是一襲被吹落的面紗。

    他將面紗捏在手里，垂眸低嗅，上面還留著她的香氣。

    這時(shí)候腦子忽地冒出一句詩來。

    美人如花隔云端。

    等管家趕來時(shí)，言喻之已經(jīng)躺在地上看了一個(gè)時(shí)辰的星星。他的輪椅被少女踢到竹林深處，他爬不起來。

    管家湊近一瞧，心驚膽戰(zhàn)。

    何曾見過家主狼狽至此的時(shí)候？家主十四歲出仕，自此平步青云，扶搖直上，從未有人敢將家主弄成現(xiàn)在這副灰頭土臉的模樣。

    管家小心翼翼伺候著，做好了言喻之動(dòng)怒的準(zhǔn)備，不曾想，卻望見他臉上浮起笑意，像是遇見什么好事，牽唇交待：“找丫鬟的事暫且停下，從明日起，派人在竹林守著，布下機(jī)關(guān)，一旦擒獲女子，立刻送到我跟前，不得有誤?！?/br>
    守株待兔的法子，并未起效。他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人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

    言喻之一日比一日煩悶，眼見又要到喝藥的日子，他的臉色愈發(fā)陰沉。

    這天他想起花園的曇花，怎么想怎么不順心。要不是那夜他想要看曇花一現(xiàn)的美景，也就不會(huì)遇見那個(gè)丫鬟。不遇見她，他也就不會(huì)知道原來世上還有如此香甜可口的血。

    嘗過一口山珍海味，如何還肯再試羹藜唅糗。

    言喻之往花園而去，打算親自拔除曇花。管家見他要去花園，連忙稟告，說家里的姑娘們正在花園起詩社。

    倒不是為了男女大防，只是因?yàn)檠杂髦幌矚g搭理這些meimei們。

    他在女人的事上，向來沒有耐心，房里連個(gè)通房丫頭都沒有，一門心思扎在政權(quán)上。何況他拖著這副殘軀，根本沒有成家的必要。

    安城無數(shù)人眼紅首輔夫人的位子，卻無人敢到言喻之跟前說親。上次皇太后提及一句，眼巴巴地想要將自家的侄女許配給言家，被言喻之當(dāng)場(chǎng)拒絕。態(tài)度強(qiáng)硬，絕無商量的余地。

    誰都知道，安城最不能得罪的人，不是幼主，不是太后，而是言家首輔。

    今日天氣好，言喻之推著輪椅在陽光下曬了一會(huì)，心情稍稍緩解，同管家道：“不用趕她們走，我去去就回來?！?/br>
    他來到花園，遙遙望見里面四五個(gè)小姑娘，其中一個(gè)站在花拱門下，似乎并不被待見。

    言喻之瞄了一眼，便匆匆收回視線。

    說句沒良心的話，家里的這些姊妹，他壓根不在乎。

    言喻之推著輪椅從旁走過，言家姑娘們聽到動(dòng)靜，回眸望見是他，嚇一大跳，連忙彎腰行禮，大氣不敢出。

    言父去世后，言喻之就是言府的天。她們以后出嫁，還得依仗他的庇護(hù)。

    言喻之淡淡點(diǎn)頭，問：“起詩社？”

    六姑娘連忙到跟前：“是，做的春日宴，以柳為題?！?/br>
    言喻之沒有閑聊的興致，問過一句話，就算是共敘兄妹情了。他繼續(xù)往前，從花拱門下過去的時(shí)候，忽地聞見風(fēng)里有熟悉的香氣。

    他停住，蹙眉問：“誰熏的洛瑰寒露？”

    言家姑娘們愣住，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沒人敢接言喻之的話。

    “是我?！?/br>
    言喻之望去，泛白的光影里走出個(gè)纖細(xì)少女，裙上繡著幾株山桃，款款而來，到他跟前行禮，“兄長，我熏這香，可有何不妥之處？”

    言喻之緊緊凝視她。

    腦海中有什么一晃而過。

    是了，他只知道找丫鬟，卻從未想過在家里這些姊妹中尋人。

    大夫有過吩咐，他這病，只能飲毫無血緣之人的血，但凡是親戚，含了和他相同的血，只會(huì)相沖不能解痛。所以他從未懷疑過家里的meimei們。

    如今聞了她熏的這香，見了她裙上的山桃，忽然想起一事。

    家中的meimei們里，有一位，算不得言家人。

    言喻之一雙烏黑沉沉的眸子似寒星凜冽：“你是……”

    言婉柔聲道：“我是阿婉呀，兄長?！?/br>
    言喻之沒有任何猶豫：“你隨我來。”

    第21章

    他們離了花園，他迫不及待想要驗(yàn)證心中的想法, 指了書房的方向, 示意她跟隨。

    越是往前, 就越是焦慮。擔(dān)心不是她, 又得再煎熬。

    她在身側(cè)亦步亦趨，安靜極了，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緊張，不曾發(fā)出半點(diǎn)動(dòng)靜。他忍不住瞄一眼，眼眸低垂，瞥見裙下那雙鞋，小巧精致, 走路的姿態(tài)翩若輕云出岫, 步步生蓮。

    竹林的女子, 也有這樣婀娜的身姿，繡履遺香，柔情綽態(tài)。

    少女察覺到他熱忱的目光，他目光里滿是欲欲躍試的興奮, 雖然依舊端的清雅模樣, 但是眉眼間掩不住的期盼。

    她故意落下幾步，不動(dòng)聲色地從他目光中暫褪。他本是正襟危坐，高昂下巴，只是用余光睨她，如今卻隨著她的動(dòng)作，轉(zhuǎn)了脖頸來, 抬起頭瞧她：“你怎地越走越慢？”

    她含嬌細(xì)語，索性退到他身后：“我想伺候兄長?！?/br>
    伺候。

    他立刻想起那晚他以千兩黃金做餌，卻被竹林少女拒絕的事。

    腦子里滿是少女香甜可口的滋味，他不由地咽了咽，怔怔地往外拋了句：“怎么個(gè)伺候法？”

    說出來，方覺得不妥。話里太曖昧，不管哪層意思，都令人窘迫。

    少女輕笑，天真純潔的神情，手撫上輪椅，推著他往前，“就像這樣?！?/br>
    言喻之松口氣，順勢(shì)而下：“動(dòng)作快些，我有急事與你相商?！?/br>
    少女應(yīng)下：“欸?！?/br>
    他說走快些，她就真的快起來，嬌嬌弱弱的一個(gè)人，推起輪椅來健步如飛。等到了書房門口，她猛地一停下，他差點(diǎn)被她顛出去，還好及時(shí)抓住兩側(cè)扶手，才不至于太失態(tài)。

    言府所有的屋子都削了門檻，方便言喻之進(jìn)出，不等他發(fā)話，她已經(jīng)先一步將門打開，“兄長請(qǐng)?！?/br>
    書房布置很是素樸，就和它的主人一樣，不顯山露水。

    言喻之指了漆架旁的椅子，“你坐?！?/br>
    她不敢坐，盈盈一捋腰柔軟似柳，在他跟前福了福，清喉嬌囀：“阿婉難得見兄長一次，心中緊張，聞見兄長說有急事，更是焦躁不安?！?/br>
    她說得直白，正好省去他寒暄的功夫。

    他現(xiàn)在，只想喝藥。喝好喝的藥。

    言喻之把玩玉扳指，指腹輕輕摩挲，慢條斯理地往外拋話：“兄長有件事，想請(qǐng)你幫忙，不知你可愿意？”

    少女立即回應(yīng)：“我愿意?！?/br>
    言喻之嘴角噙笑，“你答應(yīng)得這么快，不問問我要你幫的忙，是什么忙嗎？”

    她低下頭，潔白的脖頸細(xì)細(xì)一截，聲音又柔又軟：“長兄如父，兄長是言府的天，自然也是阿婉的天，無論兄長讓阿婉做什么，阿婉都會(huì)去做。”

    言喻之撈了她的衣袖，“好阿婉。”

    他鮮少與人這般親近，殺伐果斷的日子過慣了，幾乎忘記如何與人溫情相處。

    如今刻意做出和藹的兄長模樣，倒顯得有些別扭。倘若他能回頭一看，便能從以正儀容的銅鏡里望見自己此刻的神情。像只等待獵物上鉤的猛獸，正悄悄地伸出利爪。

    他漫不經(jīng)心地?fù)嵘纤浣沁叺拇汤C，語氣柔和：“阿婉，接下來兄長要做的事，可能讓你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少女殷勤地往前送，大眼睛明亮清澈，嬌嬌怯怯：“兄長為何這樣說?！?/br>
    她半伏在他身側(cè)，他低眸望見她如朝霞映雪的臉龐，粉白黛綠，仙姿玉色。

    他的幾個(gè)親生meimei，沒有一個(gè)能比得過她。

    言家出了名的俊秀之家，家中子孫，無論男女，個(gè)個(gè)容顏清麗。可是被她一襯，全都被襯成泥中殘葉。

    他不由地猜想她的親生父母到底是何人物，竟能生出這樣絕世無雙的女兒來。

    美人在畔，一向孤傲陰鷙的人也忍不住低聲哄道：“兄長會(huì)輕一點(diǎn)，盡量不讓你太痛?！?/br>
    她抿住紅唇，肩膀一顫，“阿婉最怕痛，雖然不知道兄長究竟要做什么，但是阿婉會(huì)忍著的。”

    言喻之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為表寬慰，憐愛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腦袋，“阿婉真懂事?！?/br>
    下一秒。

    他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shì)掏出把小刀，割破她的指腹，血珠子涔出來的瞬間，他一顆心噗通噗通直跳。

    下意識(shí)就要湊過去嘗一口。

    嘴唇快要碰到的瞬間，想起男女大防來。

    只好忍痛停下，目光四處掃，希望找個(gè)干凈的碗接住。卻哪里有碗，他在花園遇著她，只想著識(shí)人的事，根本沒想過要準(zhǔn)備什么。

    眼見那血就要滑落，言喻之舔了舔嘴角，輕聲吩咐：“阿婉，你閉上眼睛?！?/br>
    少女聽話照做。

    她剛一闔眼，他便張開嘴，將她的手舉高，正好隔空接住那滴涔出來的血珠。

    血入唇腔的一剎那，言喻之瞪大眼。

    就是這個(gè)味。

    香甜可口，美妙無比。多少個(gè)夜里，他寢食難安，為的就是再嘗一口如瓊露般的解藥。

    他喝了二十二年苦藥的困擾，今日總算能解脫了。只要是這個(gè)味，讓他天天喝藥都行。

    他將那一處傷口里涔出的血珠子全都接住，最后實(shí)在擠不出了，這才松開手。

    一直未曾言語的少女往后退了退，仍然閉著眼，語氣顫抖，問：“兄長，好了嗎？”

    言喻之?dāng)科鹕裆?，掩住剛才嘗藥時(shí)的興奮，沉聲道：“果然是你?！?/br>
    少女身形一滯，語氣越來越弱：“兄長說什么，阿婉聽不懂?！?/br>
    他望著她，眼神灼灼，勢(shì)在必得：“那兩晚出現(xiàn)在竹林的人，是你，對(duì)不對(du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