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第19章 激動的四叔 “二少爺!” 看到來人,王叔和王嬸子連聲調都變了,搓搓手,用一種近乎虔誠的語調向他問好。 傅云章朝二人微微頷首。他剛從渡口過來,頭戴笠帽,穿一件圓領暗紋大袖寧綢青袍,腰系絲絳,腳踏皂靴,雖風塵仆仆,但眸光清亮,氣度不凡。 店老板立刻堆起一臉笑,激動得語無倫次:“二爺蒞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傅云章客氣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臉上。 眾人跟著他的目光望過來,連大街上的行人也擠進來圍觀舉人老爺,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陸路程》,壯游子的也成。” 時下江南商貿(mào)發(fā)達,南方的鹽商富得流油,蘇州、揚州一帶的城鎮(zhèn),小小一座市鎮(zhèn),就住著幾十戶巨富之家。朝中許多大臣贊同“農(nóng)商互利”之說,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舉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憤懣之下干脆棄儒從商。 這些儒商識文斷字,懂世情民生,出于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經(jīng)驗和見聞編纂書目,刊印了一批專門性的商業(yè)用書。書中分別記述國內水陸路程、商業(yè)條規(guī)、各地物價、商品生產(chǎn)、流通、市場、經(jīng)營方法,尤其關于南北水陸交通和沿途的驛站碼頭介紹得尤為詳細。 傅四老爺出門在外的時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鎮(zhèn),通常選擇雇傭當?shù)厝水斚驅А_@些向導有的憨厚老實,有的狡詐陰險,饒是傅四老爺在外奔走多年,有時候也會陰溝里翻船,被人帶到陷阱里騙走財物。 傅云英想給他買一本《水陸路程》,他不認字,她可以讀給他聽。下一次他要去哪里做生意之前,找到書中的記載,不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儉省些費用,按著書中的提示多帶些當?shù)囟倘钡呢浳锬舷逻€能多賺些錢鈔,同時提防各種蒙騙外地客商的小騙局。 一舉多得。 上學的開銷不低,不提給孫先生的束脩,光是買筆買紙的費用普通人家就難以承擔。錢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沒有他,傅云英不可能這么順利地接觸到書本。傅云啟和傅云泰以后可以用科舉考試中取得的功名回報福四叔的付出,她無法參加考試,那就另辟蹊徑,從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證明她讀書不是浪費錢鈔。 傅云章聽了她的話,嗯一聲,問:“給四叔買的?” 不愧是少年舉人,反應真快,傅云英點點頭。 “我書房里有這本書,回頭打發(fā)人去我那里取。” 傅云章說完,又問,“一個人出來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著太太出來的,太太在隔壁銀器鋪看首飾。” 傅云章沒說什么,向店老板點頭致意,抬腳走了。 圍觀的人慢慢散去。 里間抄書的書生們議論紛紛。一個方臉大耳青年撞撞蘇桐的胳膊,“誒,你看傅家二少爺,真是氣派!你不是他們家的人嘛,能不能幫愚兄引見一下?” 突如其來的動作導致寫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蘇桐的眉頭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對不住,對不住。我?guī)湍阒爻粡???/br> 蘇桐抬起頭,俊秀的面孔浮起一絲笑容,溫和道:“無妨,是我自己不當心?!彼嗳嗨嵬吹氖滞螅拔液投贍敳皇?,你也曉得的,我寄人籬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難處。聽說你這次要下場,功課要緊,我還是不打攪你用功了?!?/br> 蘇桐微微一笑。 傅云英回到銀器鋪,盧氏非要給她打一副銀項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對金鐲子,給店里的伙計看,道,“這對鐲子我放了好幾年,顏色暗了,你們給炸一炸,再壓扁一點。” 傅云英再三推辭,盧氏拉著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壽桃紋的銀項圈。 伙計們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結,夸盧氏慷慨大度疼侄女,夸傅四老爺能干精明,一個人養(yǎng)活一大家子。 盧氏雙眼微瞇,笑得矜持。 傅云英聽到身后有人輕輕冷哼了一聲,余光看過去,傅桂正低頭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問,剛才盧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鐲子給伙計看,并且特意點明是她送的。 盧氏為人嚴厲,有點喜歡斤斤計較,但面上從不表現(xiàn)出來,真大方的時候出手闊綽,叫人挑不出一點錯來。就是太喜歡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強的年紀,盧氏關顧著顯擺自己和傅四老爺?shù)纳菩模耆活櫦八淖宰?,每每家中來客,總愛把傅三叔和傅三嬸靠傅四老爺養(yǎng)活的事掛在嘴邊。有幾次來訪的人是傅桂的閨中密友,盧氏照舊當著她們的面歷數(shù)傅四老爺為傅三叔花了多少銀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氣得臉色鐵青,差點當場哭出來,盧氏竟一點也沒察覺。 再加上傅云泰這么個刁蠻霸道的小少爺時不時跳出來奚落傅桂,施與的恩情里摻雜進屈辱和負擔,傅桂感激傅四老爺,厭惡盧氏和傅云泰,可盧氏平時待她還真不壞,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樣,她要是真的恨盧氏,未免太忘恩負義…… 傅云英冷眼旁觀,長久下來,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該拿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盧氏,以至于她和傅月的關系時好時壞,一時冷一時熱的。 傅四老爺時常出遠門,家里是盧氏管家,丫頭、婆子們天天捧著,婆母不管事,盧氏難免自矜,最受不了別人指出她的錯處。 傅云英垂眸攏好衣袖,這事還得讓傅月開口才行,盧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兒勸她,她才能心平氣和地聽進去一兩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東院稍間和傅四老爺說了買書時碰到二少爺?shù)氖隆?/br> “二少爺說讓五小姐打發(fā)人去他那里找那本叫什么五六的書?!?/br> “什么書,五六?” 傅四老爺一頭霧水,不過這不耽誤他露出一臉笑容,“二少爺?shù)臅刹荒芎?,哪能讓人代拿呢!我這就帶英姐過去一趟,順便謝謝二少爺?!?/br>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爺剛從武昌府回來,衣裳都沒換呢!這會兒想必剛到家?!?/br> “剛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爺壓抑住激動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轉了個圈,“對,二少爺剛回來,咱們不好上門叨擾,明天去?!彼坏晢拘P,“告訴英姐,明天我?guī)グ菀姸贍??!?/br> 小廝跑到垂花門外傳話給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著回話呢,別忘了!” 婆子應聲,進院子把傅四老爺?shù)脑掁D述給傅云英聽。 傅云英一時有些無語。 小時候家里窮苦,沒法讀書上學,這是傅四老爺心頭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讀書人,對二少爺傅云章有一種盲目狂熱的崇拜。拿本書而已,差遣個隨從就行了,他非要親自去,就好像離傅云章近一點能吸幾口仙氣延年益壽似的。 “回去告訴四叔,我曉得了,明天吃過早飯在正院等他?!?/br> 韓氏聽說傅云英要去大房拜訪傅云章,臉色立刻變了,停下編網(wǎng)巾的動作,“見不見陳老太太?” 傅云英道:“只是見二哥,找他借本書。” 韓氏吁口氣,箍緊指頭上戴的頂針戒指,說:“那個老太太不好相與,你要是見著她一定得客客氣氣的,一句話都不要多說,曉得不?” 難得看沒心沒肺的韓氏這么怕一個人,傅云英爬到羅漢床上,喝口茶,笑問:“娘見過陳老太太?” 韓氏嘖嘖道:“正月看戲的時候遠遠看到一眼,那個氣派,比千戶家的太太還講究!娘不是嚇唬你,連你四叔也怕陳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轉,看看左右沒有外人,接著說,“我聽你三嬸說,傅老太爺病死的時候,族里的人商量著過繼一個兒子到老太爺名下,好占他們家的家產(chǎn),陳老太太挺著大肚子沖到祠堂里大哭大鬧,要一頭撞死,把族長的臉抓得血淋淋的,族里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過鄉(xiāng)下的田啊、莊子啊、船啊什么的還是被別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爺考秀才的時候考了個第一名,才把那些東西收回來?!?/br> 傅云英怔了怔,思緒不由飄遠。 宗族欺辱孤兒寡母的事屢見不鮮。當年崔家落敗之后,崔南軒的母親之所以帶著兒女遠走他鄉(xiāng),也是被族人欺凌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鄉(xiāng)下還有幾戶遠親,剛回到黃州縣時,她暗地里打聽過家鄉(xiāng)的魏氏族人。沒了魏選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擔驚受怕,后來連家業(yè)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幫韓氏整理銅線,道:“族里的人欺負老太太,老太太可憐。” “確實可憐,沒了男人,什么指望都沒了,親戚幫不上忙,還跑來爭家產(chǎn)……”韓氏說到這里,翻了個大白眼,她最恨欺負寡婦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會悶氣,撇撇嘴,壓低聲音接著道,“陳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負的,二少爺中舉之后,她和知縣老爺認了干親,知縣娘子得管她叫大姐??h里沒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當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后來全被抓到邊遠地方服役,屯種、煎鹽、打鐵、修路,干的全是苦活。前年那個什么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勞役,不用干苦工了,家里派人去接,一個都沒活下來!” 傅云英閉一閉眼睛,想起魏家的慘狀,瑟縮了一下。 韓氏以為她害怕,放開笸籮摟摟她,“別怕,你記得離陳老太太遠一點就行了。她要是欺負你,你別忍著,娘去找她說理!” 傅云英沉默許久,輕聲問:“二少爺都不管的么?” 陳老太太想要出口氣,這沒什么,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云章要讀書進舉,就不能有污點,這種事一旦被人檢舉,他一輩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沒法做官。 “二少爺那時候去長沙府了,不在縣里?!表n氏道,“再說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爺他在也攔不住。哎,我們這種小老百姓,斗不過官老爺?shù)?。所以你四叔才盼著啟哥和泰哥讀書上進,只有當了官,才能挺直腰桿!” 她摸摸傅云英的腦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個男孩子,娘攢錢供你讀書,你也能和戲文里的狀元那樣,給娘掙一個誥命回來?!?/br> 傅云英笑笑不說話。 次日一早,傅云英仍舊卯時起床,芳歲打水服侍她洗臉。 傅四老爺房里的阿金站在院門外邊墊腳往里張望,看傅云英梳洗好了,連忙轉身回去叫傅四老爺起來——四老爺喜歡睡懶覺,惦記著今天要去見傅云章,特意提醒丫鬟記得催他起身。 傅云英不慌不忙,讀半個時辰的書,和韓氏一起吃早飯,然后去正院大吳氏的院子問安。 傅四老爺早在房廊外邊等著了,看她請過安出來,立馬上前牽起她的手,拎拐棍一樣拉著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爺還沒出門?!?/br> 傅云英暗暗失笑,氣定神閑。傅四老爺則神色緊張,時不時低頭撫平衣袍的皺褶。 這讓跟在叔侄倆身后的王叔產(chǎn)生一種錯覺:怎么覺得五小姐才是長輩?而四老爺,怎么看怎么像頭一次被長輩帶著去見婆家姑嫂的小娘子…… 第20章 借書 到了大房的宅院門前,仆人進去傳話,不一會兒,一個黑黑瘦瘦的小廝迎了出來,滿臉帶笑:“四老爺,五小姐,這邊請。” 進大門,過正院,向南三間大廳是正堂,傅云章的外書房在西邊。從角門進去,過抄手游廊,一路上靜悄悄的,甚少看到丫鬟婆子的身影,白墻黑瓦,曲徑幽深,斑斑翠竹,濃蔭蔽日。 正是梅子肥嫩,蝶亂蜂忙的初夏時節(jié),傅云英住的院子雖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棗樹,也是花光爛漫,芳草盈階,大房的宅子里卻鮮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隨風沙沙作響的幽篁,便只有一塊塊形態(tài)各異的山石。 “那幾塊是靈璧石,墻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爺拉緊傅云英的手,看她面帶疑惑,指著院子里的石頭小聲道,“二少爺喜歡石頭,這些石頭是從南邊運來的,南直隸的、浙江的都有?!?/br> 太湖石和靈璧石都屬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當然認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園實在太素凈單調了。 這時,耳畔傳來一陣叮咚琴聲,她側耳細聽,微風起伏,琴聲似有若無。往前走了幾步,繞過芭蕉叢掩映下的月洞門,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簾,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圍沒有栽種花草,唯有漆黑的靈璧石佇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內有平屋五間,庭階布滿青苔,黑漆曲欄環(huán)繞,無匾無聯(lián)。 猶如一幅徐徐展開的水墨山水畫,甚是冷清寥落。 小廝在一座凌空架起來的竹橋前停下來,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恕小的失禮,二少爺在書房里頭?!?/br> 傅四老爺含笑謝過他,拉著傅云英踏上竹橋,走進回廊。 書房南窗面向池子,幾扇槅扇全被取下來了,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過竹林漫進回廊里,罩下一塊塊朦朧的斑影,二少爺傅云章背對著門口,坐在琴桌前撫琴。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依然可以窺見他為常人所望塵莫及的出眾風姿。 傅四老爺生怕擾著他,深吸一口氣后,屏住呼吸。 “錚”的一聲,琴聲停了下來,傅云章起身迎出來:“四叔來了?!睉B(tài)度自然,沒有故作客氣,目光在傅云英臉上停留幾息,“你隨我來?!?/br> 傅云英抬頭看傅四老爺,傅四老爺笑瞇瞇推她,“二少爺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領著傅云英進了書房。 這會兒光線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見空氣里有細微的金色粉塵浮動。窗前花幾上一只甜白釉細頸瓶,瓷色甜潤潔白,如洋糖色澤,價值不菲,瓶中供的卻是一捧平平無奇的山野花。香幾上一對歲寒三友燈式銅香爐,扭得細如須發(fā)的銅絲中逸出裊裊青煙。四面都是樟木書架,書架上累累的藏書,不知是因為太多了放不下,還是時常有人翻動的原因,很多書冊胡亂碼放成一堆,有些打開倒扣在書架上,顯得很凌亂。 這和傅云章給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還以為他的書房和他一樣,清清靜靜,有條有理,每一本書,每一張紙都嶄新潔凈,散發(fā)出淡淡墨香。 香還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潔沾不上邊。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覺得自己的書房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指指墻角的書架,手指修長,“我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類要》,黃汴的《一統(tǒng)路程圖記》,壯游子的《水陸路程》,還有李晉德的《新刻客商一覽醒迷天下水陸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來換另外一本?!?/br> 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給她,但是每次只準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書都借給她,可能這些書是他費了很多功夫從其他地方搗騰來的,怕她年紀小不珍惜把書損毀了? 她點點頭,走到書架前,仰望高高的書架,踮起腳試了試,只能夠到最下面一層。 最下面一層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書顯然在上面。 她回頭看向門口,傅云章不知何時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爺說話,側臉沐浴在透過竹簾篩進廊里的陽光里,更顯眉目深刻,豐神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