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早在開國三十年間,三十八位功臣就陸陸續(xù)續(xù)因?yàn)楦鞣N原因慘死刀下,其中只有二人得以善終。 其中一人是自愿率領(lǐng)族中子弟世代鎮(zhèn)守云南的衛(wèi)國公董茂才,另外一人就是霍明錦的高祖父霍亮。 建國之初,霍亮獲封安國公后,急流勇退,表示要把前朝余孽徹底趕出草原,否則誓不回家鄉(xiāng),然后帶著幾個兒子跑到塞外去吃沙子。那時朝中大臣忙著互相聯(lián)姻、求娶公主、交好后族,大家私底下笑話霍亮傻,好不容易打下江山,享樂的日子終于來了,他倒好,一輩子是個吃苦的命,自己走了就算了,把兒子、孫子也都帶走,還怎么和皇族拉近關(guān)系? 幾十年后,大家終于明白,霍亮才是他們之中最聰明的那個。 衛(wèi)國公一家遠(yuǎn)在云南,和京師隔著幾千里之遙,天高皇帝遠(yuǎn),儼然是云南當(dāng)?shù)氐耐粱实?,和朝廷保持著表面上的和諧,得以延續(xù)至今。但也徹底被中原士族摒除在外,將他們視作不通禮儀的蠻人。董家只能和當(dāng)?shù)夭孔寤橐鲇H。 而在京師,三十幾位功臣盡數(shù)湮滅于風(fēng)云詭譎的朝堂動蕩中,唯有安國公府歷經(jīng)五代仍然屹立不倒,并且始終手握軍權(quán),歷任安國公深受皇族信任,簡在帝心。 霍明錦是安國公的嫡次子,少年驍勇,十二歲起就跟著父兄征戰(zhàn)沙場。十五歲時他斬首敵寇一百余人,回京師參加武會試,一舉奪魁,先帝大喜,授他錦衣副千戶。是年十月,他父親和幾位堂兄誤入陷阱,慘死在韃靼人馬蹄下,五萬大軍群龍無首,兵敗如山倒,霍明錦一騎沖入陣前,橫刀立馬,指揮剩下的部將退至城內(nèi),監(jiān)守城池長達(dá)兩個多月,直到援軍趕到。之后幾個月,他帶著幾百家將深入草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設(shè)下同樣的埋伏,手刃仇家,為父兄報仇雪恨。 他花了幾年時間蕩平草原,猶如一把利劍,刺入敵人的咽喉之處,所向披靡,每戰(zhàn)皆勝。韃靼和瓦剌聞風(fēng)喪膽,為避其鋒芒,不得不舍棄水草豐美的亦集乃海子,狼狽逃向漠北。 姚文達(dá)文里曾借用“一劍霜寒十四州”這句詩來描繪他。 少年英武,誰敢爭鋒! 云英的母親阮氏和安國公老夫人是族親,起先老夫人還在的時候,兩家曾經(jīng)來往過。她記得小的時候霍明錦曾陪著祖母到魏家吃酒,那時她和表姐妹們一起躲在屏風(fēng)后面偷看。聽說霍二公子武藝高強(qiáng),大家都覺得很好奇,因?yàn)榫煻嗉w绔,即使去衛(wèi)所歷練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混個資歷,很少有權(quán)貴之后年紀(jì)輕輕上戰(zhàn)場打仗。 安國公老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讓她管霍明錦叫表兄。她偷偷打量霍明錦,等他的目光掃過來時,趕忙低下頭。 霍明錦和傳說中的不一樣,表姐們說他身長八尺,一雙眼睛比銅鈴還大,臉上還有幾道碗口大的疤。然而她看到的分明只是一個沉默謙遜的少年。 后來老夫人去世,霍明錦的父親堂兄接連慘死,他大哥霍明恒繼任安國公,霍家和魏家漸漸生疏了。 本來以魏家的門第,能和安國公府扯上關(guān)系,完全是高攀。老夫人和阮氏沾親帶故,才會對魏家另眼相看,沒了這層聯(lián)系,關(guān)系自然就淡了。 霍明錦的死是榮王和當(dāng)今圣上決裂的開端。 草原暫時平靜下來,南方倭寇肆虐,當(dāng)?shù)厥剀姴粦?zhàn)而降,望風(fēng)而逃。倭寇從浙江登岸,一路燒殺搶掠,長入南直隸,區(qū)區(qū)幾百人,差點(diǎn)攻入南京。 先帝大怒,命霍明錦點(diǎn)齊兵馬南下除倭,拉著他的手親自將他送出城門。三個月后,先帝病逝。 這時浙江傳來消息,霍明錦死在海上。 榮王和霍明錦是總角之交,雖然霍明錦并未表露出在榮王和當(dāng)今圣上之間有什么偏向,但為了壓制榮王,霍明錦非死不可。 魏選廉就是在那時候意識到今上對親近榮王的大臣恨之入骨,警告云英莫要再和娘家來往。 云英是婦人,不懂朝政紛爭,從父親口中得知霍明錦死得不明不白時,她心中只覺可笑,霍家世世代代駐守邊境,戰(zhàn)功赫赫,幾代安國公大多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而還,少有死于富貴之中的霍家子弟。 最后卻落得如此下場。皇權(quán)之爭,果然無情。 ※ 京師。 五月榴花盛放,街道兩旁榴花似火,日暮西垂,花朵更添幾分嫵媚婀娜,艷色逼人。 漫天云霞籠罩,晚歸的人流中,一人肩披霞光,騎著一匹通體赤紅如火的高頭大馬,緩緩行到城門前。 他身穿淺青素服,年紀(jì)約莫二十多歲,劍眉星目,金冠束發(fā),雙眸幽黑,五官深刻。 城門口人來人往,他忽然勒緊韁繩,抬頭仰望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眉峰微微上挑。 守城的戍衛(wèi)上前盤查,喚他下馬,見他不為所動,正要叱罵,忽然一怔,認(rèn)出馬上之人,面露激動之色,紛紛下拜道:“霍將軍!” 這一聲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進(jìn)城的老百姓停下腳步,駐足觀望?;魧④娡h(yuǎn)揚(yáng),勇武之名傳遍大江南北。四年前大軍出征之時,他們曾隨先帝為大軍送行,眼前之人眉宇軒昂,威勢凜然,確實(shí)和霍將軍有些像,但這人眉宇之間暮氣沉沉,霍將軍乃少年英雄,英姿勃發(fā),神采過人,怎么會身懷戾氣? 興許剛好是一個姓霍的武將。 好奇的人群逐漸散去。 兵士們卻不敢怠慢,飛快打發(fā)人進(jìn)城報信,派出十幾人小心照應(yīng),簇?fù)碇R上之人入城。 月前皇上下旨,見到霍將軍,馬上通報五軍都督府,不得有誤。 天色將晚,最后一絲霞光緩緩融入昏黑天色之中?;裘麇\薄唇輕抿,手挽韁繩,縱馬馳過鬧市。 行人紛紛避讓,叫罵抱怨聲此起彼伏。 沒人敢攔他。 安國公府,得知二爺即將歸府,像是滾沸的油鍋里濺進(jìn)水滴,外院內(nèi)宅沸反盈天,一片人仰馬翻。 外院燈火通明,火把靜靜燃燒。 門人跪在正院前,瑟瑟發(fā)抖,“國公爺,二爺回來了……” 堂前一人錦衣華服,負(fù)手而立。 門人壯著膽子建議:“國公爺,不如暫且去夫人家避一避……” 錦衣男子似笑非笑,淡淡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要來便來?!?/br> 他話音剛落,一名臉上淚痕未干,穿云錦氅衣的婦人在丫鬟們的攙扶下走進(jìn)正院,哭哭啼啼道:“相公,這不是賭氣的時候,還是先避避風(fēng)頭吧!” 國公夫人來了,一眾門人的頭埋得越低。 霍明恒靜立廊前,沉默不語。 婦人苦苦相勸,門人們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霍明恒仍然不為所動。 院外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大門似乎被人撞開了,喧嘩四起,家仆們驚慌失措,連滾帶爬跑進(jìn)正院,喉嚨像是被什么捏緊了,聲音發(fā)顫:“二爺回來了!” 婦人嚇得臉色煞白,不顧丫鬟、婆子們詫異的目光,上前一把扣住丈夫的手,咬牙壓低聲音道:“明恒,你想死在霍明錦手上嗎?!你忘了浙江巡撫是怎么死的?霍明錦養(yǎng)好傷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抄了浙江巡撫的家,讓人把他剁成rou醬!” 霍明恒心中發(fā)虛,額頭沁出細(xì)汗,負(fù)氣道:“讓他來殺我好了!” 婦人不容他賭氣,拉起他抬腳就走,“霍明錦瘋了,我們不能留下來陪他發(fā)瘋!”她想到浙江巡撫的下場就手腳發(fā)軟,二叔果然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如此草菅人命,狠辣絕情,他們夫婦和浙江巡撫聯(lián)手算計(jì)了他,他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門人見霍明恒動搖,爬起跟上,護(hù)送夫婦二人從夾道退到后院,“國公爺,大門肯定被人堵住了,小的送國公爺從角門出去,那邊有人接應(yīng)。” 霍明恒臉色陰沉。 他本來不想逃的,逃走意味著他怕了二弟,可一旦心生懼意,踏出第一步開始,一切堅(jiān)持都沒了意義,與其等二弟找上門來,不如先遠(yuǎn)遠(yuǎn)躲開,他是輔佐皇上登基的功臣,皇上不會不管他。 一行人匆匆穿過回廊,奔向角門。 門人手持火把在前引路,撥開蓊郁的花藤,打開角門,探出身子環(huán)視一圈,沒看到兵士把守,暗松一口氣,“國公爺,這邊請?!?/br> 霍明恒回頭看一眼內(nèi)院的方向,腳步遲疑了一下,猶豫片刻后,按著門人的指引,踏出角門。 “哐當(dāng)”,等一行人依次鉆出角門后,忽然炸起一聲巨響,角門從里面關(guān)上了。 霍明恒心驚rou跳,腦子里嗡嗡一片響,猛地剎住腳步。 角門之外是一條幽靜的小巷子,暑氣蒸騰,石頭在烈日下曬了一天,踩上去熱得發(fā)燙,家仆每天按時灑水,青石板上濕漉漉的。 “大哥,你這是要拋家棄子,望風(fēng)而逃?” 幽暗中響起那道霍明恒熟悉的低沉嗓音,一人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來,緩緩踱到搖曳的火光下,朦朧的暈光映出他俊朗深刻的面孔。他沉默幾息,輕聲道,“若有敵軍來犯,你也是如此行事?” 霍明恒咬牙道:“二弟。” 霍明錦撩起眼簾,目光冷冽,語氣平淡,“大哥?!?/br> 氣氛肅殺。 沉默中,安國公夫人一把推開霍明恒,推搡著他往前走,涂了鮮紅蔻丹的手指指向霍明錦,大聲尖叫:“來人,把他拿下!拿下!” 護(hù)衛(wèi)們回過神,抽出彎刀,上前將霍明錦團(tuán)團(tuán)圍住。 霍明錦輕蔑一笑,拔出腰間佩劍。 不過幾個眨眼的工夫,他已擊敗護(hù)衛(wèi),殺到霍明恒身前,劍尖直指后者的咽喉。 劍刃雪亮,折射出凜凜寒芒。 婦人不敢出聲,捂住嘴巴,滿臉驚恐。 門人們汗如雨下。 婦人按耐不住,嗚咽一聲,雙膝跪地,膝行至霍明錦腳下,叩首苦求,叮叮當(dāng)當(dāng),簪環(huán)首飾落了一地,淚水沖刷而下,脂粉臟污臉頰,“二叔,你要?dú)⒁獎帲襾戆?!明恒可是你的同胞親哥哥!” 霍明錦還劍入鞘,看也不看婦人一眼,一腳踹向霍明恒膝窩。 霍明恒吃痛,跪倒在地。 霍明錦大手一張,扯住他的衣領(lǐng),提著他往回走。 護(hù)衛(wèi)們面面相覷,想要上前攔阻,但自知不是二爺?shù)膶κ?,而且國公爺就在二爺手上,他們投鼠忌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中,里面的人打開角門,霍明錦一言不發(fā),拖著霍明恒走進(jìn)去。 霍明恒身長七尺,被弟弟提在手上拖行,狼狽不堪,幾次想要掙脫掣肘,霍明錦提起劍鞘狠狠敲向他的手臂,聽得幾聲脆響,霍明恒驚叫出聲,雙手軟軟地垂在地上。 霍明錦把他的手打斷了。 婦人淚如雨下,腳下一個踏空,跌了一跤,剛好腳下是甬道,頓時摔得鼻青臉腫。丫鬟們七手八腳架起她,她顧不得自己的傷勢,驚惶道:“快去請老夫人!” 霍明錦提著霍明恒來到霍家祠堂。 祠堂內(nèi)日夜有人看守,內(nèi)室燃有數(shù)百枝兒臂粗的燈燭,燭火照耀,房內(nèi)恍如白晝。 “啪嗒”幾聲,霍明錦為霍明恒接好斷骨,將滿臉冷汗、低聲呻吟的男人扔在香案前。 他手指堂前列位霍家兒郎的牌位,一字字道:“霍家世代簪纓,滿門英烈,不結(jié)黨營私,不送霍家女入宮,祖輩幾代征戰(zhàn)疆場,為江山社稷出生入死,方能延續(xù)至今。霍家兒郎,從小習(xí)武,十幾歲便隨長輩父兄領(lǐng)兵作戰(zhàn),未及弱冠之年戰(zhàn)死沙場者共有三十三人,大伯一家更是絕嗣。” 他垂目看著霍明恒,眸光冰冷,“如今,霍家百年基業(yè),盡數(shù)毀于你手?!?/br> 霍明恒躺在地上,雙目血紅,大笑數(shù)聲,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你只知道領(lǐng)兵打仗,根本不懂朝堂之事!我輔佐皇上得登大位,才換來霍家的蒸蒸日上,如果換做是你繼任國公之位,霍家早就和定國公、魏家那樣身死族滅!我才是合格的嫡長子,你只是個舞刀弄槍的莽夫!” 霍明錦沉默一瞬,“所以你聯(lián)合外人,暗中設(shè)下陷阱,想要置我于死地?” 燭火搖曳,霍明恒的臉龐一時明,一時暗,神色復(fù)雜,“你和榮王是舊相識,不除掉你,皇上怎么能安心?” 屋子里靜了片刻。 霍明錦緊緊握拳,自嘲似的一笑,“這么說,你是承認(rèn)了。” 手足之情,一母同胞,自幼相伴長大……都說血濃于水,在野心和私欲面前,親兄弟還不如外人的幾句蠱惑之語。 “蠢貨。”他松開手,望著躍動的燭火,唇邊一抹諷笑,“你以為你投靠沈介溪,霍家就能從此長盛不衰?霍家的榮辱從來和哪個皇子登上大位沒有絲毫干系,榮王當(dāng)不當(dāng)?shù)贸苫实?,我照樣能領(lǐng)兵。你心術(shù)不正,玩弄權(quán)術(shù),陷害親兄弟,插手朝政之事……霍家現(xiàn)在能榮寵一時,等沈介溪倒臺,你焉能獨(dú)善其身?” “祖輩幾代積累的功勞,這么多年的隱忍,被你葬送得干干凈凈?!?/br> 霍明恒橫眉冷豎,怒容滿面,反駁道:“你才是蠢貨!你知道京師的人是怎么說我們霍家的嗎?一門武夫!” “武夫又如何?” 霍明錦再度抽出長劍,燭火照耀在劍刃上,折射出幾道灼人光華,“沒有武夫保疆守土,哪來的盛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