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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老大是女郎在線閱讀 - 第32節(jié)

第32節(jié)

    蓮殼請傅云英到側(cè)間里稍坐片刻,道:“今天諸位相公都過來了,像下帖子一樣齊。”

    “來了哪些人?”

    “今年的童生都來了,孔秀才也來了,還有幾位相公。”

    傅云英坐在窗下展開書本看,聽到隔壁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群情激昂,原來是為了趙師爺那篇端午見聞的事,縣里的文人想請傅云章寫一篇駁斥趙師爺?shù)奈恼?。趙師爺名聲響亮,黃州縣沒人能和他抗衡,也就傅云章出面眾人才會服氣。

    傅云章婉拒,孔秀才等人不肯,你一言我一語,拿大道理勸說他,他笑著和眾人周旋。

    聲音里帶著笑意,但傅云英聽得出來,他大概是不耐煩了。

    他向來溫文,即使心中不高興,別人也看不出來。

    暑天煩悶,她腦袋昏昏沉沉的,呆坐了半晌,心中不大痛快。

    喊蓮殼進(jìn)來磨墨鋪紙,翻出趙師爺?shù)哪瞧恼?,仿照他的格式和語體,一句一句反駁。駢文追求辭藻華麗和對仗工整,多用典故,堆砌辭藻,真正有意義的句子很少,一個意思反反復(fù)復(fù)用不同的典故和雅致的說辭來描繪,為的就是讓句子聽起來鏗鏘有氣勢。自己寫一篇駢文不容易,但是完全仿照一篇寫好的駢文再寫一篇差不多的,并不算難。

    可能是醪糟吃多了,醉意一點(diǎn)點(diǎn)浮上來,她雙頰發(fā)熱,腳步虛浮,寫好江陵府見聞后,身形晃了幾下。

    身后傳來吱嘎聲,有人推開房門,從外面走進(jìn)來。

    “在寫什么?”一道柔和清亮的嗓音響起,傅云章走到她身邊,視線落到墨跡未干的竹紙上,臉上忍不住浮出一絲笑,看到一半,濃眉微微上揚(yáng),“你寫的?”

    傅云英點(diǎn)點(diǎn)頭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寫黃州縣人粗俗,我就寫江陵府人野蠻橫暴。”

    江陵府靠近水澤,四周河流環(huán)繞,是往來商船通向武昌府的必經(jīng)之路。財帛動人心,水澤周圍州縣的百姓眼饞貨船上的貨物,干脆鋌而走險,干起沒本買賣。這些盜賊油滑狡詐,往往駕駛小船流竄于沿河蘆葦叢中,來去無蹤。因?yàn)樗麄冎写蟛糠质嵌际钱?dāng)?shù)厝?,官兵奉命緝拿,他們往河岸邊的鄉(xiāng)村里一躲,全村包庇,即使知道哪些人可疑,官兵也束手無策。

    賊寇肆虐是困擾江陵府知府的一大難題,傅云英的文章寫的是賊寇聯(lián)手哄搶過路行商貨物,家家戶戶、老少男女幫忙分贓的情景。

    全文沒有一個字諷刺江陵府人,字字屬實(shí),毫無夸張,但形容惟妙惟肖,殺傷力比趙師爺那篇文章強(qiáng)多了。

    畢竟黃州縣人只是打架,沒有十里八鄉(xiāng)全去做強(qiáng)盜。

    傅云章一目十行看完傅云英寫的江陵府見聞,眉頭微動,文章當(dāng)然寫得好,但字里行間的這份揮灑自如,和她平時的沉靜自持差別太大了。

    他垂眸看著她,視線在她臉上停留許久,小娘子年紀(jì)小,膚色凈白如細(xì)瓷,透出一點(diǎn)點(diǎn)嫣紅,“你吃酒了?”

    傅云英怔了怔,反應(yīng)比平時慢了些,摸摸自己的臉,“沒吃酒……我早起吃了醪糟。”

    傅云章彎腰,抬手放到她額前探了探,雙眉緊皺,“都醉得發(fā)熱了,你吃了多少?”

    他揚(yáng)聲叫丫頭們進(jìn)來,“去灶房煮一鍋醒酒酸湯?!?/br>
    丫頭應(yīng)聲去了。芳?xì)q和養(yǎng)娘上前扶傅云英坐下。

    傅云章問她們傅云英早上吃了什么。

    養(yǎng)娘一一答了,奇怪道:“天天都吃這個的,怎么今天就醉了?”

    芳?xì)q在一旁氣鼓鼓地說:“肯定是灶房的婆子偷懶,醪糟沒發(fā)好!”

    傅云章眉頭皺得愈緊,眼皮跳了一下,手指抬起傅云英的下巴。

    她目色迷蒙,眸子濕漉漉的,雙頰微醺如暮秋時節(jié)的漫天晚霞,額前隱隱浮起汗光。

    “去請郎中?!?/br>
    他冷聲道。抱起傅云英,送到里間鋪簟席的榻上。

    傅云英一動不動,乖乖任他抱著,半天后,才慢慢問:“二哥,怎么了?”

    仰面看他,眸似點(diǎn)漆,神色如常,和平時沒什么不一樣。所以才沒有人發(fā)現(xiàn)不對勁么?

    連他也是今天才發(fā)覺。明明每天上午都能見到,卻沒有留心。

    傅云章黝黑的雙眸望著她,少頃,嘆口氣,摸摸她的丫髻,“無事,今天二哥送你回去?!?/br>
    他走到待客的客室里,朝圍坐在棋桌前的眾人拱手,“舍妹染恙,恕我失陪。”

    孔秀才和他認(rèn)識最久,常常賴在傅府蹭吃蹭喝蹭書看,見他面色微沉不像是扯謊躲避,當(dāng)即起身道:“病者要緊,這里有我呢!”

    傅云章出了客室,吩咐養(yǎng)娘小心抱起傅云英,自己走在最前面,從夾道出府,往窄巷傅四老爺這邊走來。

    第32章 說定

    明明熱得昏昏沉沉的,挨著人便感覺到一股陌生的熱氣縈繞在身邊,但婆子的懷抱并不讓傅云英討厭,她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朦朦朧朧醒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回了丹映山館,躺在拔步床里。銀絲紗蚊帳攏在月牙形金鉤上,窗戶槅扇全開著,屏風(fēng)也移開了,風(fēng)從外邊吹進(jìn)房,熏屋子的香包底下綴著的流蘇輕輕晃動,能看到院子里的棗樹細(xì)小的葉片在日光下反射出粼粼亮光。

    窗外窸窸窣窣響,有人站在房廊底下說話,聲音都壓得低低的,聽不清兩人在說什么。

    雖然看不見人,但兩人的嗓音傅云英很熟悉,是傅四老爺和傅云章。

    她想坐起來,剛動彈了一下,眼前發(fā)黑,腦袋一陣發(fā)昏,重新摔回枕頭上。

    夏天她睡的是空心的刻花竹枕,砰的一聲響,驚動守在外間的芳?xì)q。

    腳步聲忙亂,不一會兒韓氏和芳?xì)q一前一后奔進(jìn)里間。

    芳?xì)q篩了杯溫白開,問傅云英嘴巴渴不渴。

    她嗓子又干又癢,輕輕嗯一聲。

    韓氏扶她坐起來,接過茶杯,喂她喝幾口水,“想不想吃什么?”

    傅云英看一眼窗外,日頭打在棗樹樹冠最頂端,已經(jīng)是未時光景了。她怎么睡了這么久?

    廊下說話的聲音停了下來,傅四老爺和傅云章踏進(jìn)里間。

    傅四老爺神色焦急,眸底隱有憂色。

    進(jìn)房之后他細(xì)細(xì)端詳傅云英的臉色,自責(zé)道:“都怪我粗心大意,天天一桌吃飯,都沒看出來你病了?!?/br>
    聽了他的話,韓氏紅了臉,她是大丫的母親,不止和大丫一桌吃飯,還住一個院子呢,大丫病了好些天,她竟然一點(diǎn)沒察覺,還以為女兒只是苦夏而已。

    傅云英喝了水,仿佛清醒了點(diǎn),意識還迷茫,“我病了?”

    一只手掌探到她額前,略停一停,飛快掠過。掌心干燥,不冷不暖,溫涼適中。傅云章挨著床沿坐下,嗯了一聲,側(cè)頭給傅四老爺使了個眼色。

    傅四老爺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韓氏和丫頭們跟著他一起出去。

    芳?xì)q最后一個退出,轉(zhuǎn)身把槅扇關(guān)上了。

    “郎中說你病了有好幾天……這幾天是不是不舒服,為什么不說,嗯?”

    傅云章臉色還好,雙眉微微皺著,薄唇輕抿,目光和平時一樣淡淡的,不自覺透出一股清冷意味,沉聲問。

    他生氣了。

    傅云英看得出來,他眼里沒有一絲笑意。

    沒拜師之前傅云章在她眼里有種高不可攀、清高冷冽的氣質(zhì),不蔓不枝,香遠(yuǎn)益清,亭亭凈植,只可遠(yuǎn)觀。認(rèn)識之后發(fā)覺他私底下懶散而不拘小節(jié),其實(shí)很好親近。和她說話時態(tài)度認(rèn)真,語調(diào)溫柔,從不會把她當(dāng)成不懂事的孩童敷衍。

    “我不曉得?!?/br>
    她頓了頓,如實(shí)道:“二哥,我不曉得自己病了,我只是覺得胃口不好,人懶懶的,有點(diǎn)發(fā)熱。”

    傅云章目光沉靜,視線在她臉上停留許久。

    她沒有撒謊。她只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

    一般的孩子,如果不舒服了,不高興了,受委屈了,怎么也要嚷嚷幾聲好引起別人的注意。她不會。她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情,碰到難題自己解決,除非實(shí)在超出她的能力之外,她不會輕易開口找別人求助。

    長輩們對她很放心,久而久之幾乎把她當(dāng)成穩(wěn)重懂事的大人看待,忘了她還只是個孩子。

    所以沒人發(fā)覺她生病了。直到她燒得暈暈乎乎,站都站不穩(wěn)了,他才覺出不對味。

    這讓傅云章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時候。

    他們倆都是沒爹的孩子,相處的時日越長,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這個有相似身世的五meimei其他方面相像的地方越來越多。

    這恰恰是他不想看到的。他過得不快樂,她不必如此。

    她應(yīng)該和容姐那樣無憂無慮、自自在在,雖然容姐有時候真的很招人厭煩,但他還是希望傅家的小娘子們都能開開心心的。

    傅云章臉上露出淡淡笑容,抬手輕捏傅云英的臉頰,“云英,告訴二哥,為什么不高興?”

    傅云英一怔。不是因?yàn)樗室獯侏M的動作,而是他鄭重的語氣,他沒叫她的小名。

    “我沒有不高興,真的?!?/br>
    她靠著床欄,微微一笑,笑渦若隱若現(xiàn)。

    “娘和四叔對我很好,月姐、桂姐也很好,我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沒人欺負(fù)我,我很高興?!?/br>
    她已經(jīng)很幸運(yùn)了。前世種種固然不能忘懷,但執(zhí)著于仇恨不能改變什么,上輩子臨死之前,她業(yè)已釋然。

    這一世她是傅云英。

    不過她沒法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真正的孩子,畢竟她還帶著上輩子的記憶。心智成熟,身體卻還是一個幼小的孩童,難免會出現(xiàn)今天這樣的狀況——她以為自己是個大人,忘了自己現(xiàn)在還不滿十歲。

    傅云章看著她,忽然道:“我剛才告訴四叔,以后最好不許你讀書。”

    “女子讀書不易。詠絮才高謝家女,自是花中第一流,晉有謝道韞,宋有李易安。一個是世家之女,嫁了門當(dāng)戶對的王家,王謝門閥貴族,不屑和皇家聯(lián)姻,出身顯赫,衣食無憂。一個是宰相的外孫女,丈夫趙明誠的長輩同樣出了一位宰相,家境優(yōu)渥。若沒有名門家世可依仗,高才如謝道韞、李易安,未必能留下詩作,千載流芳?!?/br>
    傅云英臉色微變,但很快恢復(fù)平靜,凝了秋水的眸子望著傅云章,等著他說下去。

    “除非你聽我的?!?/br>
    傅云章笑了一下,嘴角微翹,含笑道。

    “二哥想要我做什么?”傅云英沒有猶豫,直接問。

    傅云章摸摸她垂在衣襟前的發(fā)辮,一字字道:“不舒服了要說出來,不高興了要說出來,高興開心也要說出來,想問什么問什么,想說什么說什么,不要有絲毫隱瞞。做你自己就好。不必在意別人的眼光和想法,你已經(jīng)和他們不一樣了,那就繼續(xù)不一樣下去。”

    最后,他垂眸看向她,目色深沉,“如果再有下一次,以后你就不必去我那里上課了?!?/br>
    沒有料到他的要求是這些,傅云英詫異了半晌,等了半天,沒聽到他囑咐其他,確定他不是在說玩笑話,斂了笑容,正色道:“二哥,我曉得了。”

    傅云章一笑,拍拍她的腦袋,“好了,郎中說你要修養(yǎng)兩天,好好養(yǎng)病。別想上課的事,過幾天等你病愈,二哥帶你去一趟武昌府。”

    “武昌府?”

    好端端的,去武昌府做什么?傅云英愣了一下。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我走了。”

    傅云章故意賣關(guān)子,也不解釋,起身出去。

    走到門口時,身后響起傅云英的說話聲,“二哥,就算有下一次,我還是能去你那里上課的,是不是?”

    他腳步微頓,搖頭失笑,轉(zhuǎn)過身,手指對著她的方向一點(diǎn),故意板起臉,裝出生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