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王叔常常跟著傅四老爺外出跑生意,隔著車簾,一板一眼向傅云英介紹武昌府。 本地造船、冶金、鑄造和瓷器都很發(fā)達(dá)。瓷窯主要集中在梁子湖和斧頭湖一帶,最著名的瓷器是影青瓷,明澈麗潔,溫潤如玉,馳名各省,甚至遠(yuǎn)銷西洋。城內(nèi)的店鋪售賣的主要是外地貨物,南貨北貨都有。油坊、染坊、酒坊在城西,牛行、豬行、羊行、騾馬行、雞鴨行太腌臜,全部在城外。 主城依水而建,大大小小的湖泊猶如星羅棋布,鑲嵌其中,和數(shù)座隆起的青山一道,將主城分割成一塊塊平坦的市鎮(zhèn),山中濃蔭蔽日,松柏樟樹最多,梅、竹、桐、柏、桃、李夾雜其中。 艷陽三月時滿山桃李盛開,襯著澄澈湖水,璀璨綺麗。盛夏時山里濃陰幽涼,翠柏森森,幽泉甘甜清冽,達(dá)官貴人建有山莊別墅,常在山中避暑。 傅云英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看,人煙阜盛、繁榮喧鬧之景,讓她不由得想起北地京師。 店鋪前熙熙攘攘,有說北京官話的,有cao蘇白口音的,有說福建方言、兩廣方言的。 當(dāng)然,最常聽到的是各種湖廣本地方言和武昌府官話。 傅云英會說湖廣官話和北方官話,蘇白口音只能連蒙帶猜,福建方言和兩廣方言完全聽不懂。 不過這并不妨礙商販們cao著不同的方言買賣貨物,那些左右逢源、能熟練用不同方言和其他人交流的自然就是中間商牙人了。 坐在馬車外面的芳?xì)q和朱炎眼睛都不夠用了,看了這個覺得稀奇,看了那個覺得稀罕,武昌府婦人們梳的發(fā)式、穿的衣裳式樣也新鮮,她們從未見過。 到了貢院街,蓮殼下車叩門。 門房迎出來,滿面帶笑,“飯蔬都預(yù)備好了,官人辛苦。” 見了傅云英,照著以前看到傅容時一樣行禮,“五小姐?!?/br> “先送二哥回房歇息?!?/br> 傅云英眉頭輕蹙,傅云章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走路都要蓮殼攙扶。 門房連忙道:“房里備有香湯?!?/br> 忙亂一場,各自安置。 傅云英洗漱畢,換了身干爽衣裳,坐在窗下讀書。 忽然聽到院墻背后傳來一陣歡快的說笑聲,紫薇花叢里的鳥雀撲閃著翅膀,刺啦刺啦飛出花叢。 芳?xì)q出去打聽,不一會兒折返回來道:“住在這里的幾位相公聽說二少爺來了,約齊過來拜望?!?/br> 傅云章不缺錢鈔,之所以把宅子租出去,其實是為了接濟(jì)幾位囊中羞澀的同窗,他不僅租金收得極低,還讓仆從照顧幾位相公的飲食起居。那幾位相公感激他的幫扶,每次他來,都立刻過來看望。 認(rèn)識越久,傅云英對傅云章了解更深,他看似不在意人情往來,其實籠絡(luò)人心的事對他來說駕輕就熟。 孔秀才對他死心塌地,這里的相公們同樣如此,他人不在武昌府,但武昌府但凡有風(fēng)吹草動,這些人一定會主動替他留心。 他只是個舉人,可卻能一次次順利把自己的文章送到提督學(xué)政姚文達(dá)的案頭上。 傅云英出了會兒神,丫頭端著竹絲攢盒走進(jìn)院子,輕柔的腳步聲將她喚醒,“五小姐,少爺說讓您先用飯,吃過飯他帶您去長春觀?!?/br> 長春觀? 她一怔,繼而失笑。 這是想帶她去算命,還是驅(qū)邪? 她讓芳?xì)q準(zhǔn)備蒲鞋和綢傘。吃過飯,又換了一身襖裙。山中雖然幽涼,但暑天爬山還是免不了辛苦,穿透風(fēng)紗的襖子涼爽。 傅云章打發(fā)走幾位相公,過來找她。他臉色仍然有些憔悴,但精神好了許多,清俊的面孔上浮著一絲溫和的笑,穿一件月白暗紋寬袖圓領(lǐng)道袍,系絲絳,戴儒巾,手中一柄灑金川折扇。 “搽了藥膏不曾?” 他看傅云英穿戴整齊,戴了防風(fēng)的紗帽,腳上穿的是輕便的蒲鞋,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問王嬸子。 王嬸子答道:“搽過了。” 山中濃蔭蔽日,蚊蟲奇多,白天也到處是蚊子,進(jìn)山不搽防蟲的藥膏,絕對會咬得滿身紅疹子。 “拿著,山里蟻蟲多?!?/br> 傅云章從寬袖里摸出一柄細(xì)竹折扇遞給傅云英。 “謝二哥?!?/br> 傅云英打開折扇看,扇面是空白的。 “喜歡什么自己畫,題幾個字也行?!?/br> 傅云章輕搖折扇,含笑道。 傅云英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落到他手里的折扇上,上面畫了幾竿墨竹,勁挺雋秀,但行筆偏于柔和。她問:“二哥你自己畫的?” 傅云章挑眉,翻開扇面看了片刻,似嘆非嘆,“閑來無事畫著玩的。” 趙師爺說過,傅云章不擅長畫畫,他的字寫得也一般。 但是他認(rèn)真起來分明可以寫出好字……他不是游戲人間之人,如果肯下苦功夫,未必不能練出一筆好字。 是什么讓他止步不前? 傅云英不想害傅云章難過,輕笑一聲道:“一把扇子不夠我畫?!?/br> “知道找二哥討東西了?”傅云章回過神,揚(yáng)眉微笑,手中扇柄輕敲她的腦袋,“等你畫好再說?!?/br> 傅云英笑了笑,笑渦轉(zhuǎn)瞬即逝。 兄妹兩人沒有乘車,一人騎一只毛驢,仆從丫頭婆子緊跟其后,離了貢院街,往蛇山的方向行去。 武昌府有一名樓黃鶴樓,黃鶴樓建在黃鵠磯頭上。據(jù)說此地曾有一座酒樓,有仙人在此地吹笛,朵朵白云悠然飄來,酒樓墻壁上所繪的彩鶴化為仙鶴,翩翩起舞,仙人跨上仙鶴,騰云駕霧而去。后人為了紀(jì)念仙人,興建高樓,起名黃鶴樓。 仙人之說只是謠傳,黃鶴樓起初是為瞭望守駐而建造的高臺,地勢險要,后來因為來往達(dá)官貴人、客商旅人常在此地設(shè)宴送別友人,這里逐漸成為一處觀賞勝地。 長春觀和黃鶴樓相去不遠(yuǎn),一個在半山腰,一個在山頂。 毛驢停在長春觀前,觀中道士顯然認(rèn)得傅云章,寒暄幾句,直接領(lǐng)著他們進(jìn)去。 道觀背靠青山,依山勢而建,前殿后廡,斗拱飛檐,俱是磚木結(jié)構(gòu)。殿宇層層遞進(jìn),一共分三路。 中路為五進(jìn),靈官殿、二神殿、太清殿、古神壇、古先農(nóng)壇,兩壇之間為“地步天機(jī)”和“會仙橋”。 右路為十方堂、經(jīng)堂、大客堂、功德祠、大士閣和藏經(jīng)閣。 左路為齋堂、寮堂、邱祖殿、方丈堂、世譜堂、純陽祠。 傅云章牽著傅云英往里走,時不時和道士談笑,似乎對道觀內(nèi)的布局極為熟悉。 難道二哥當(dāng)過道士? 傅云英抬頭四顧,院子里立有高低幾十根木樁,幾個戴網(wǎng)巾、穿布袍的小道士踩在木樁上練拳。 一旁的空地上,二十名道士列隊擺出整齊的隊形練劍,嗖嗖幾聲,道士們齊齊出劍,劍影晃動,矯若游龍,頗有氣勢。 他們穿過長長的過道,停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前。 院子里空空落落,只種了一株古樹,樹皮黝黑,光禿禿的,看不出是什么樹。 傅云章敲響門扉。 “進(jìn)來。” 里頭響起一道蒼老的嗓音。 傅云章低頭,垂目看著傅云英,慢慢松開手,推她進(jìn)去,“二哥就在這里等你,里面的道長是二哥認(rèn)識的人,別怕。” 傅云英點(diǎn)點(diǎn)頭,嗯了一聲,一個人踏進(jìn)院子。 竹簾半卷,日光篩進(jìn)回廊,籠在一個盤腿坐在庭前的老者身上。 老者頭戴網(wǎng)巾,身穿粗麻道袍,不似一般道士清冷,反而慈眉善目,笑瞇瞇的,有點(diǎn)像廟里的大和尚。 “道長有禮?!?/br> 傅云英緩步走到長廊底下,行了個俗家禮。 老者抬手,示意她坐到自己對面的蒲團(tuán)上。 傅云英踏上石階,依言坐下。 “伸手?!?/br> 老者道。 她伸出手。 老者手指按在她腕上,沉吟半晌,微笑道:“無事,你可以出去了?!?/br> 這就好了? 傅云英有些茫然,不過沒有多問,起身回禮,慢慢退出院子。 烈日炎炎,蟬鳴陣陣,風(fēng)從外面吹進(jìn)院子,老者端坐庭前,注視著她從容離開的背影,點(diǎn)了點(diǎn)頭。 傅云章在院門外等傅云英,看她這么早出來,似乎很詫異。 “云章,你進(jìn)來。” 他還沒得及問什么,老者出聲喚他的名字。 “去那邊長廊底下坐著等我,我馬上就出來?!?/br> 傅云章指指長廊的方向道,那里罩在濃陰下,幽涼僻靜。 傅云英嗯了一聲,看著傅云章走進(jìn)去。 ※ “如何?” 傅云章幾步踏上回廊,掀袍坐下,問道。 老者收起笑容,輕哼一聲,扭過臉不看他,“我看她比你強(qiáng)。” 傅云章笑了笑,不語。 老者等了半天,見他不說話,忍不住轉(zhuǎn)過臉來道:“算了,不和你打啞謎了。她以前像是生過一場大病,九死一生,不過現(xiàn)在脈象平穩(wěn),氣血健旺,只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不說長命百歲,活個幾十年沒什么問題?!?/br> “她確實生過重病。”傅云章喃喃道,眸光微沉,若有所思。 “我說她比你強(qiáng),不單單指這個?!崩险吣抗忾W了閃,道,“她的眼神很干凈,不是那種涉世未深的干凈,而是心中有數(shù),依然坦然直接的干凈,雖然早慧,但并非心事深沉、一味執(zhí)拗的人,你不用擔(dān)心她會走你的老路,人家比你放得下……” 多日來的憂慮頃刻間煙消云散,傅云章掀唇微笑,“那就好?!?/br> 微風(fēng)拂過,送來一縷縷沁人心脾的芬芳,山中花木繁多,道士們并不怎么精心照顧,隨他們自然生長,院墻上爬滿蓊郁的花藤。 “你真的不考慮拜入我門下?”老者突然湊到傅云章身邊,推推他的胳膊,和剛才在傅云英面前那副慈和模樣判若兩人,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竟有些賊眉鼠眼的jian猾相,“我可以教你延年益壽之法?!?/br> 傅云章瞥老者一眼,搖搖頭,起身拜別,“您那些神乎其神的靈丹妙藥,小子無福消受,留著進(jìn)獻(xiàn)給楚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