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等兩人離去,蓮殼飛快跑進房,走到地上一架湘竹鑲嵌玻璃山水畫大屏風后面,垂手道:“五小姐,少爺讓小的帶您從抄近道回去?!?/br> 傅云英嗯一聲,站起身,叫上丫頭婆子,從直接通往外院的夾道那條路出了傅家大宅。 傅云章真可謂煞費苦心,得知她改了主意時,并沒有立即給趙師爺去信,而是迂回婉轉,逼迫趙師爺主動前來收徒。趙師爺放蕩一生,是個脾氣怪異、說風就是雨的老小孩,多讓他費些周折,他以后對她這個學生會越上心。 她只是隔房的堂妹,傅云章不必對她這么關懷,事事費心,面面俱到。 “五小姐,到了。” 仆婦的聲音喚醒沉思中的傅云英,她定定神,抬腳步入灶房單獨開的一道小門。 ※※ 傅四老爺幾乎要喜極而泣。 黃州縣的人恨透趙師爺了,但如果哪天趙師爺說要收學生,黃州縣的官宦人家和富戶絕對會為爭搶這個機會打破頭! 然而趙師爺卻獨獨瞧上了英姐,雖然他先后被英姐拒絕了兩次,卻一點都不惱,如今竟然紆尊降貴,親自登門,再次主動提起收學生的事! 對傅四老爺來說,如果傅云章是文曲星下凡,那趙師爺就是文曲星他師父再世。而且趙師爺出自名門世家,是當朝沈閣老發(fā)妻的啟蒙老師,他不需要教英姐什么,只要口頭承認英姐是他的學生,他還用為英姐的特立獨行發(fā)愁么? 不出一年,傅家門檻就得被求親的媒人踩低一大截。 傅四老爺歡喜傻了,忘了感謝傅云章,一疊聲催促下人,“快去叫英姐過來,置辦酒席,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不能怠慢趙大官人!” 傅云英這時候已經(jīng)回到丹映山館換好衣裳了,聽見下人來請,迆迆然來到正堂,朝端坐堂前板著臉孔裝深沉的趙師爺款款下拜。 幾個月不見,她長高了好些,年紀雖小,面容也還稚嫩,怎么看都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但身上那種明顯迥于尋常孩童的獨特氣質實在惹眼,往傅家堂屋一站,隨隨便便一個動作,立刻顯出她的不同,規(guī)矩舉止自然而然,又處處透著不同,簡直鶴立雞群。 隨著她一日日長大,猶如春風輕柔拂去珠玉表面上蒙的一層灰塵,漸漸露出耀眼光華。 這丫頭不像傅家這樣的人家能養(yǎng)出來的閨女。 趙師爺立馬繃不住了,招手示意傅云英上前,喜滋滋道:“過來,丫頭,以后你得叫我老師了,哈哈!” ※※ 傅家人仰馬翻,忙成一團。 灶房幾口大灶全燒起來,婆子們磨刀霍霍,殺雞宰鵝,盧氏、傅三嬸和韓氏一人看兩口鍋,山珍海味,八珍玉食,能想到的全燉上,傅四老爺大手一揮,讓婆子先把家里為中秋節(jié)備下的幾道大菜送到擺起席面的花廳去,盧氏猶豫了一下,點頭讓婆子去搬蒸籠。 后來連從來不搭理傅云英的大吳氏都驚動了,拄著拐棍親自出來奉承趙師爺,借機把傅云啟和傅云泰提溜到飯桌上給趙師爺斟酒。 家里亂糟糟的,傅云英這個主角之一卻撇下忙亂的眾人,穿過長廊,出了垂花門,一直找到照壁前,叫住那道高挑清瘦的背影,“二哥,你要走了?” 傅云章推說家中有事,辭別傅四老爺,趁亂悄然離開,原以為一時半會沒人注意到。 他腳步微頓,臉上浮起幾絲笑容,徐徐轉身,“老師看似放蕩不羈,愛爭風,心眼小,其實心胸寬廣,從不記仇。他在京師為官的時候主張女子也應該和男子一樣上學讀書,遭同僚恥笑,仕途夭折。他厭惡官場,雖然有個閑職在身,其實公務全是趙家人打理,他平生所愿就是多教授幾個杰出的女弟子,讓昔日嘲笑他的同僚刮目相看。你不用刻意討好老師,只需安心讀書,老師自會護你周全?!?/br> 這幾句話聽來只是尋常的叮囑,可每一個字卻像悶雷轟轟炸響,帶著萬鈞之勢,鋪天蓋地而來,叫傅云英一時說不出話來。 傅云章第一次帶她拜見趙師爺時,就想到了這么多,可那時他什么都沒說。 她鼻尖微酸,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端午龍舟競渡,我想也不想就拒絕趙師爺,讓二哥的苦心白費,那時二哥為什么不告訴我這些?” 傅云章挑眉,她反應還真快。 他輕笑出聲,手指微曲,敲敲她的前額,“老師是好心,可他會不知不覺把自己的期望投諸自己的學生身上。他曾對閣老夫人趙氏寄予厚望,后來趙氏和他決裂,他憤恨至今。英姐,你剛才說過,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擔負別人的意愿……這就是我期望的自由,你拒絕老師,亦或答應拜師,都是你自己選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你以后才能繼續(xù)保持這份清醒?!?/br> 他心中悵然,默默道,而我不行。 傅云英來回咀嚼傅云章說的話,似有所覺,半晌后,她抬起頭,問道:“二哥,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傅云章面露笑容,認真皺眉思考片刻,攤手道:“我還沒想好,以后再告訴你?!?/br> 傅云英忍不住白他一眼,這敷衍的語氣實在太假了。 “好了,不用送我了,明天我就坐船去武昌府,和朋友一起北上?!备翟普滦α艘粫?,拍拍傅云英的腦袋,“我不喜歡送行,明早天不亮直接走。不許荒廢學業(yè),記得給我寫信,遇到什么難事去找孔四。” 離別之際,可兩人卻沒有什么傷感離愁。 他們知道各自的目標是什么,他為母親的期望奔赴考場,她為自己的獨立默默積蓄力量。 有時候,并肩而行的同伴并不需要咫尺相對,天各一方,也能齊頭并進。 傅云英沒有和其他人那樣說一些祝福傅云章高中的吉祥話,只朝他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 第50章 第 50 章 傅家家仆半夜叩響門扉,驚起一陣狗吠,孔秀才披衣起身,一手執(zhí)燈,一手放在燈前護著顫顫巍巍的燈火,迎了出來,卻見門外黑壓壓一群人,十數(shù)個短打衣著的仆從簇擁著傅云章站在門階前,一大群人,卻只點了兩只燈籠,暗處傳來馬嘶和車輪轱轆軋響坑洼地面的聲響,隱隱可以看清街角拐彎處兩輛馬車的輪廓。 昏黃的燈光映出傅云章清秀端正的臉孔,他身著一件寶藍色黑緣大袖道袍,頭戴儒巾,腰系絲絳,腳踏高筒氈靴,迎風而立,聽到開門的吱嘎聲,撩起眼簾掃他一眼,微微頷首致意。身后書童背上背了只大書箱,一副即將遠行的樣子。 孔秀才哭笑不得,扯緊敞開的領口,哆嗦著道:“據(jù)說你會出席此次中秋燈會,縣里的嬌美小娘子們?yōu)榇税唁佔永飼r興的頭面首飾、稀罕的布料都買光了,你倒好,一聲不吭,就這么走了?” 傅云章淡淡道:“我這一去,少則兩年,多則三年才能回來,家里的事勞你多費心?!?/br> 秋風蕭瑟,又是一天當中最冷的時候,孔秀才剛從熱被窩中鉆出來,冷得瑟瑟發(fā)抖,退后一步請傅云章進屋詳談,笑著道:“什么費心不費心的,你信得過我,我高興還來不及。等你哪一天發(fā)達了,我也好厚著臉皮找你討報酬。屆時你可別不認賬,我跟定你了!” 傅云章擺擺手,示意自己不進屋了,眼光往兩邊輕輕一掃,書童和其他仆人躬身退后,直到街角處才停下。 他慢慢道:“賬上的事我已經(jīng)交給妥帖的人照管,鋪子、田地、莊子分別由不同的人料理,后天他們會帶著今年的賬本過來見你。都是老實人,我走了以后,他們可能會吃虧,你不必苛責他們,守住東西就好。” 他說一句,孔秀才應一聲。 一一交代完畢,傅云章輕聲道:“我母親和我meimei煩你照應。我昨天訓斥過傅容,她是個窩里橫,依她的性子,至少半年內(nèi)不敢惹是生非。若她再胡鬧,不用和她講情面,罰她禁閉,直到我回來。在那之前,不管誰上門求親,盡力拖延,沒有我的準許,傅容不能訂親。” 孔秀才點頭道:“你放心,我曉得輕重?!?/br> 傅容是傅云章的meimei,如果有人趁傅云章不在的時候哄騙陳老太太和傅容應下親事,給傅云章找一門不靠譜的姻親,哪怕傅云章考中狀元了,也只能忍氣認下妹夫。最好的辦法是等傅云章回來后再為傅容選婿。 “還有我母親……”傅云章停頓了許久,道,“我娘近年來喜怒不定,性情不似以往平和……” 陳老太太和傅云章母子之間忽好忽壞、忽親忽遠的關系一直是傅云章最大的心病,孔秀才和他認識多年,自然知道一二,聽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心里輕嘆一聲。 還記得小的時候,他們每天一起去學堂念書。傅云章住得遠,每天要坐船來回,坐一次渡船一文錢,長年累月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陳老太太為了供養(yǎng)傅云章上學,天天早起織布,忙到半夜才能歇下。那時傅云章曾說,等他出人頭地了,一定要好好孝順母親,讓母親過上老封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丫頭奴仆成群擁簇的富貴日子。 經(jīng)年過去,傅云章實現(xiàn)了他的誓言,可陳老太太卻忽然和他疏遠了,母子倆同坐一張桌子吃飯時相對無言,見面就要起爭執(zhí)。 傅云章以為母親怪他考中舉人以后忙于重振家業(yè)荒廢了學問才會發(fā)怒,身為局外人的孔秀才卻知道根由不在這里。 陳老太太吃了半輩子的苦,一朝揚眉吐氣,不僅生活上迎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并連性情也變了。傅云章雖然待人冷淡,其實天性溫良,和中年以后脾氣古怪、暴躁刻薄的母親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母子倆不可能再和以前相依為命時那樣互為倚靠。 曾幾何時,陳老太太也曾是一個溫柔賢惠的婦人,孔秀才少年時曾多次留宿傅家,雖然那時吃的是粗茶淡飯,但陳老太太待他很和氣。現(xiàn)在的陳老太太天天板著一張臉,不用開口說話,光是那張迅速蒼老的臉就透露出幾分刻薄相。 “我認識你這么多年,老太太看著我長大,舍不得難為我,你盡管放心?!笨仔悴糯驍喔翟普碌脑?,嘿然道,“我讀書的本事不及你,哄人卻比你強多了,只怕等你回來的時候,老太太視我如親子,到時候你可別吃醋?!?/br> 傅云章一笑,沉吟片刻,其他事情之前已經(jīng)叮囑過了,孔秀才和他認識多年,用不著一再重復。 “還有英姐。”他最后道,“她幼年喪父,性子內(nèi)斂沉靜,不大合群,實在過于孤僻了,我讓她有煩難之事時來找你……” 說到這里,他抬手揉揉眉心,笑著搖頭,“假若她果真碰到麻煩,八成不會來找你求助?!?/br> 孔秀才撫掌輕笑,險些打翻油燈,“她不來,我主動過去求她讓我?guī)兔?,不就行了?我臉皮厚,她趕我我也不走。” 傅云章輕輕嗯一聲。 說了些其他瑣碎雜事,夜透輕寒,天邊漸漸浮起朦朧亮光。 兩人相視一笑,拱手拜別。 孔秀才抱緊雙臂,目送傅云章一行人遠去。 馬車駛過的聲音再次驚動不知誰家豢養(yǎng)的忠犬,狗吠聲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響亮,巷子里的雞、鴨、鵝全都被叫醒了,雄雞打鳴、鴨子呱呱、大鵝嘎嘎,早起的婦人站在院子里咒罵丈夫,嬰孩啼哭,嘈雜的聲音匯集在一處,終于催出一輪滾圓的紅日。 朝霞噴薄,璀璨霞光迸射而出,光輝照亮半邊天空。沉睡了一夜的小城沐浴在蓬勃朝陽下,翹起的屋檐閃閃發(fā)光。 孔秀才呆立良久,喃喃道:不錯,是個好兆頭。 ※※ 等傅家人知道二少爺傅云章天不亮悄悄離開黃州縣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 傅云英能猜出縣里其他人的反應,無非是震驚失望,而其中最為黯然神傷的,當屬那些特地為他裁衣、打首飾,盛裝打扮的小娘子們。 “陳jiejie哭得好傷心。” 吃過午飯,傅桂手里抓著滿滿一大把瓜子,找到丹映山館和傅云英說話,一邊呸呸吐瓜子皮,一邊八卦道。 陳知縣的女兒愛慕傅云章已久,奈何神女有心,襄王無意。陳小姐倒也沒打算強求,不過傅云章一直不訂親,她心里難免存一分僥幸,盼著哪天守得云開見月明,能等到傅云章開竅的那一天。傅云章常常去武昌府參加各種文會、詩會,在家的日子不多,前幾次中秋燈會他是在武昌府過的,今年他在黃州縣待的時日最長,眼看馬上就到中秋燈會了,陳小姐和其他閨閣小姐們一樣以為他會留在家中過節(jié),欣喜若狂。小姐們暗中較勁,都想讓傅云章眼前一亮,最好再來個一見傾心。中秋當日,小姐們一大早傅粉抹胭脂熏香搽口脂,打扮得百媚千嬌,還沒和其他人比個高低呢,就從家人或者丫鬟口中得知傅云章已經(jīng)走了! 陳小姐當場大哭,把費了一個多時辰才搗騰好的妝容哭花了。 這些事是梳頭娘子剛才告訴盧氏的,梳頭娘子不僅會梳復雜別致的發(fā)髻,也能幫婦人們妝扮,常在內(nèi)院行走,熟知本地七大姑八大姨們最為熱衷的八卦。 傅云英站在書桌前畫一張完成了一半的畫稿,笑笑不說話。 趙師爺果然是孩子心性,傅四老爺準備了厚禮相贈,他如數(shù)退還,非要找她討拜師禮。她想了想,不想浪費時間和趙師爺兜圈子,直接問他想要什么。趙師爺眉開眼笑,說他喜歡趙善姐的一幅中秋夜月圖,但沒好意思找趙善姐討,要她臨摹一幅孝敬他。 傅云英悄悄翻白眼,沒有原圖,她怎么臨??? 好在趙師爺這一次收徒有備而來,直接把趙善姐臨摹的原圖帶過來了——趙善姐的中秋夜月圖是一幅模仿之作,和原圖比起來,趙師爺更喜歡趙善姐臨摹的那幅。 “她畫的荷葉姿態(tài)舒展,葉片很大,可又很輕盈。”趙師爺再三強調自己最欣賞趙善姐那幅畫上的半池荷葉,其他的自然還是原畫更好,“你照著這個畫,荷葉那里把葉片畫開一點。” 說得簡單,隨隨便便掏出一幅畫讓她臨摹,而且還要一邊臨摹一邊想象她從未見過的趙善姐的畫,然后加以改動,這不是強人所難,而是異想天開。 傅云英一開始本想讓趙師爺換個要求,不過細想想后又改了主意,把那張原圖丟到一邊,直接畫荷葉荷花。 趙師爺最喜歡趙善姐筆下的荷葉,那她就照著他喜歡的感覺畫荷葉好了,等到趙師爺滿意,再把整幅中秋夜月圖臨摹下來。 她昨晚先畫出荷葉的基本形狀,待墨色半干,加上葉脈、葉梗,今早等墨色完全干透了,加花青略略罩染。然后動手畫另一幅,為節(jié)省工夫,每一幅她只畫一片荷葉。 趙師爺是個急性子,言語間暗示想帶她去武昌府拜見趙善姐,“琴棋書畫,你得選一樣,讀書不能光讀書本,還有許多高雅的學問是書本上學不來的?!?/br> 傅云英和傅四老爺說了這事。 傅四老爺又驚又喜,當場表示親自帶她去武昌府,如果可以,住下也使得,他會派幾房忠厚家人在武昌府照顧她,或者韓氏也搬去,“你不用擔心你奶奶那邊,四叔為你做主?!?/br> 好吧,趙師爺說風就是雨,傅四老爺不遑多讓,剛飄來一朵黑云,大雨就嘩啦啦傾灑而下。 傅云英以前聽人說過,像趙善姐那樣聲名遠揚的畫家收徒和一般老師收學生不一樣,畫壇師徒之間的關系有點江湖氣。 文壇有不同的學派,畫壇也有,當今畫壇以文人畫一家獨大,要想成為名畫家,首先必須是個熟讀諸子百家的飽學之士,否則不管畫得多好,基本得不到主流的認同。 簡單來說,世人認為有才學的人筆下的畫才有格調,有靈魂,有情趣,有神韻,有深遠的意義。而那些專門以畫畫為生的匠人所畫的畫和裝飾房屋的擺設玩器一樣,只是不入流的玩意而已。 比如京師那些專門為皇族繪畫的宮廷畫師,雖然技藝高超,但始終不被文人們認同,他們自己也自慚形穢,在文人面前抬不起頭。 趙善姐是趙家嫡女,雖然家道中落,但家學淵源,屬于文人畫派別。傅云英如果拜她為師,自然等于投入文人畫一邊。 傅云英暫時不想去武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