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傅云英特意空出下午陪傅四老爺理賬。 “我家英姐不在,我找不到人幫忙,著實頭疼!只能全收拾了帶過來。” 傅四老爺在書房踱步,一邊四處打量,一邊打趣道。 傅云英笑笑不說話,左手邊擺算籌,右手邊是算盤和草紙,手指翻飛,撥動算珠噼里啪啦響。 “對了,忘了和你說?!备邓睦蠣斈樕细∑饚捉z笑容,“月姐的親事選定了,定的是黃州縣本地人家,姓黃?!?/br> 中秋燈會上傅月和傅桂盛裝出行,姐妹倆眉清目秀,家境富裕,之后前來提親的人家絡繹不絕。傅四老爺和盧氏挑挑揀揀,最后相中了黃家。黃家雖清貧了點,但黃小官人是家中獨子,脾性溫和,黃老漢夫婦為人也公道,傅月嫁過去不用和妯娌勾心斗角,也不會因為性子綿軟被婆家拿捏。 傅云英亦記掛著傅月和傅桂的親事,聽傅四老爺說完,含笑問:“什么時候相看?” 本地規(guī)矩,定親時男方主母上門相看未來的媳婦,那天小娘子一定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迎接家婆,婆媳互送禮物,互相夸贊吹捧一番,算是正式定下親事。 “還沒定,黃小官人的一位族叔去世了,有孝在身,等過了冬月相看?!?/br> 傅四老爺說完,又道,“桂姐也快了,我給她挑了幾家,都是知根知底的遠房親戚?!?/br> 女孩子嬌生慣養(yǎng)長大,一旦嫁做人婦,成了某某氏,凡事就得聽從丈夫,娘家人不能插手多管。那不疼惜女兒的自然不覺得如何,只當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像傅家這樣人口少、愛惜女兒的人家就難受了,唯恐女兒在夫家受委屈,定親前千挑萬選,費盡心思只為了女兒能嫁個好人家,將來少吃些苦頭。 傅云英記得大吳氏生有三子一女,她有個姑姑,可傅家人很少提起大姑,四時節(jié)氣也不見大姑回娘家和親人團聚。 后來韓氏告訴她,大姑嫁的人家規(guī)矩多,除非逢著喪葬大事,媳婦們十好幾年不回娘家是常有的事。大吳氏想念女兒,曾讓傅四老爺去親家接女兒回家,那邊卻不愿放人,大姑自己也不愿回來。大吳氏一怒之下,老天拔地,走了幾十里山路找上門,和大姑吵了一架,母女倆從此離心,干脆不來往了。 盧氏當家以后,時常背著大吳氏給大姑子送些吃的穿的過去,那邊卻一次都沒回禮。 因怕韓氏無意間說漏嘴惹大吳氏不痛快,盧氏和傅三嬸叮囑她千萬不要當眾提起大姑子,只當家里沒這個人。 家中出了像大姑子那樣只認夫家不認娘家的親戚,傅四老爺和盧氏不敢讓傅月遠嫁到外地,倒不是擔心她不孝順,而是怕兩地隔得遠,她要是被夫家轄制住,沒人幫她撐腰。 可憐天下父母心。 叔侄倆一邊閑話家常,一邊討論鋪子上的賬目。直到天色漸漸昏暗,華燈初上,長廊里次第掛起燈籠,才將將理出大概的數(shù)目。 次日起來接著忙,傅云啟也被抓來打下手。在傅四老爺?shù)膹娏乙笾?,家中幾位少爺都學過算盤。 ………… 不眠不休忙了幾天,這天終于理清全部賬本,傅四老爺高興道:“走,四叔帶你們去黃鶴樓吃酒?!?/br> 于黃鶴樓上憑欄遠眺,煙波浩渺,景致壯闊。本地商旅文人都喜歡在此為友送行,宴請賓客,以為風雅之事。 “四叔,你還不如買幾只臘鴨慰勞我們?!备翟茊⑷嗳嘁驗殚L時間打算盤而又酸又痛的手臂,不停叫苦,“我腰酸背痛,沒力氣爬山?!?/br> 傅四老爺白他一眼,點點他的腦袋,“你這身骨頭也太嬌了,趕明兒你跟著英姐一起練拳,你們書院不是要學騎射嗎?你趕緊練起來,免得被同窗笑話?!?/br> 傅云啟躺在羅漢床上不肯起來,哼哼道:“四叔,我真的累壞了,你讓我緩緩。” 傅四老爺說風就是雨,也不等傅云啟了,吆喝幾聲,帶著管事出去。 兩個時辰后,傅四老爺肩披霞光,牽著兩匹膘肥體健的壯馬回貢院街,“看,我出城給你倆買的!還好去得早,馬市剛開張,搶了兩匹好馬,賣馬的說是甘州那邊的良馬。” 馬匹價高,不適合山路遠行,喂養(yǎng)麻煩,一般人家供養(yǎng)不起,出行多騎騾或者驢。也只有那些追求熱鬧排場的富家公子喜歡成群結隊縱馬出行。 少年郎錦衣華服,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鮮衣怒馬,多風光! 夕陽西下,書房光線昏暗,傅云英挪到外邊回廊里靠著欄桿看書,被興奮不已的傅云啟拉到院子里看馬,哭笑不得。 其實她挺喜歡毛驢的。 有了馬,就得有專門伺候照顧馬的馬童、馬夫。 韓氏以前在甘州群牧千戶所里干的就是養(yǎng)馬的活,得知傅四老爺給傅云啟他們買了兩匹馬,自告奮勇,“有我呢!保管把兩頭大家伙養(yǎng)得肥肥壯壯的?!?/br> 王大郎毛遂自薦,“少爺,我會養(yǎng)馬,以后您出門,我給您牽馬?!?/br> 最后還是傅四老爺一錘定音,養(yǎng)馬的活交給后院的老仆,老仆有不懂的可以找韓氏求教,至于韓氏說的什么由她親自照料兩匹馬,他一概當做沒聽見。 傅云啟雖然嬌滴滴的碰不得磕不得,擦破了一點油皮就要嚎兩嗓子,可少年人沒有不喜歡馬的,第二天便興沖沖爬起來,纏著傅四老爺教他騎馬。 傅四老爺時常出門在外,自然會騎馬。 傅云英也被傅云啟鬧起來跟著一塊學。 傅云啟自以為在騎馬這一項上一定能勝過傅云英,這天終于在沒人幫助的情況下縱馬走了幾步,坐在馬背上俯視傅云英,得意洋洋道:“英姐,你別怕,等哥哥先學會了,再教你。” 傅云英一哂,踩著王大郎搬來的竹凳跨上馬背,挽鞭輕吁一聲,策馬繞著傅云啟轉了個大圈,動作瀟灑流暢,一氣呵成。 旁邊小心翼翼陪著的幾位隨從不禁齊聲叫好。 “九哥,我已經(jīng)學會了。不必勞煩你?!?/br> 傅云英瞟一眼緊握韁繩、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動的傅云啟,淡笑道。 座下的馬被傅云英逼得連連后退,傅云啟生怕摔下去出丑,膽戰(zhàn)心驚,不敢吱聲,哭喪著臉點點頭。 英姐怎么什么都會!他再也不要小看她了! ………… 轉眼就到了江城書院公布考生名次的日子。 書院門前熙熙攘攘,擠滿前些天應考的考生和他們各自的家人,附近閑著無聊的山民也跑來看熱鬧。 照壁前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擠得風雨不透。 傅四老爺打發(fā)兩個伙計在門前等張榜,帶著傅云啟和傅云英坐在茶攤前等消息。 他要了一壺茶,道:“桐哥今天來不了,一會兒記下他的名次,回去的時候順路告訴他?!?/br> ………… 蘇桐堅持要到武昌府來求學,蘇娘子和蘇妙姐百思不得其解,聽人說書院會給優(yōu)秀的學子發(fā)放膏火和花紅,才肯隨他一起來。 傅四老爺剛到武昌府,第二天就找到蘇桐,讓他搬到大朝街去住,傅家在那邊的宅子是空著的。 蘇桐堅辭不肯,傅四老爺送他銀兩,他一分不要。 府城物價比黃州縣高,他們母子幾人賃屋居住,什么都要費鈔買,喝碗水也得給錢。傅四老爺勸他收下,他笑著婉拒,說自己在書肆找了份抄書的活計,可以養(yǎng)家糊口。 傅四老爺怕傷了蘇桐的臉面,沒有強求。回到貢院街,卻連連嘆氣。 蘇桐這是要徹底和傅家劃清界限。 “媛姐不是快出嫁了嗎?大家都說她的親事找得好,誰曉得她心里竟然還想著桐哥!前不久媛姐偷偷回黃州縣,想和桐哥一起私奔……還好桐哥不糊涂……現(xiàn)在大房那邊的人罵他狼心狗肺,說他不知回報傅家恩情,反而私底下勾引媛姐,想趁機搶奪傅家的家財……桐哥一氣之下才走的?!?/br> 傅四老爺說完大房那邊的變故,警告傅云啟,“以后當著桐哥的面,不要提起家里的事,曉不曉得?” 正伸長脖子聽八卦的傅云啟連忙收起玩笑之色,點頭答應。 傅云英聽到這里,倒是挺佩服傅媛的。 奔者為妾,人皆賤之。這可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按照律法,良家女子私奔,夫家或娘家告到官府,官府追捕女子,按律可以直接將其發(fā)賣。 蘇桐若果然和傅媛私奔,官府有權把傅媛抓回去發(fā)賣為奴。蘇桐也可能被傅三老爺扣一個拐騙良家女子的罪名。傅媛愛慕蘇桐,蘇桐卻不愿為她冒這個險。 傅媛勇氣可嘉,但她受父母養(yǎng)育長大,離開傅家不可能養(yǎng)活自己,事前也未得到蘇桐的回應,而且已經(jīng)定親了,如此不管不顧,不只傅家人不理解她的做法,蘇桐大概也怪她連累自己。 她蠢,沖動,不顧后果,自討苦吃……可如果傅三老爺當初給了她選擇的機會,沒有逼迫她嫁人的話,她未必會鋌而走險。 ………… 張榜依照科舉考試的慣例,考生名次從后往前分批公布。 蘇桐今天不來,借口是要去書肆抄書,真正的原因應該是想避開其他人。傅媛的事情壓下來了,但武昌府和黃州縣離得并不是很遠,難保別人沒聽到風聲。 比如和他有隙的周大郎很可能已經(jīng)知道他脫離傅家,正盤算著趁他落單時給他一個教訓。 周圍鬧哄哄的,傅云英收斂心思,低頭看著茶碗里的茶梗,默默背誦今天早上剛讀的一篇游記。 書院門口,陳葵揣著紅紙走了出來,身后跟著幾個年輕生員。 嘩啦一陣雞飛狗跳,考生們全部涌了過去。 早上寒冷,有人趁機在照壁前支起攤子賣烤玉蘆,熟透的玉蘆散發(fā)出一陣陣勾人的甜香。能供養(yǎng)家中子弟入書院進學的人家大多家境不錯,等久了正好腹中饑餓,掏幾個錢買一只玉蘆抱著啃,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掏錢出來。 開始張貼紅榜,越來越多的人往照壁前擠,賣烤玉蘆的大聲吆喝。 旁人嫌他的叫賣聲蓋住里頭的人念紅榜的聲音,站在攤前和他理論。不知怎么一言不合扭打起來,打翻攤子,guntang的木炭滾得到處都是,燒開的沸水四濺,周圍的人尖聲驚叫,慌忙后退。 傅四老爺是個熱心腸,見鬧得不像樣,給王叔使了個眼色。 王叔會意,走過去調解。 書院那邊的生員也被驚動了,上前問詢情況。 賣玉蘆的男人滾在地上撒潑,非要掀翻攤子的人賠償。 掀攤子的人見事不妙,卻早就混入人群不見了。 正不可開解,卻聽人群里傳出一聲清喝,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抓著一個咬牙切齒的中年男子的肩膀擠出人群,“呶,就是他!” 傅云啟一手搭在額前看熱鬧,推推傅云英的胳膊,“你看,那個人!” 傅云英抬起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個打抱不平的少年赫然是考試當天被生員攔下的長沙府考生,濃眉大眼,一臉兇悍相。 今天他也是一身體面衣裳,穿的卻是草鞋,對著生員嘰里呱啦,不過沒吐唾沫。 ………… 書院的仆人很快將一地狼藉灑掃干凈。 玉蘆攤子的動靜沒有影響到考生們,他們望著照壁上粘的紅紙,焦急尋找自己的名字。 找到的當即面露笑容,高聲歡呼。 沒找到的神色頹唐,還得強忍著不露出失望之色,以免被旁人嘲笑。 眼看第七十名到四十一名都公布了,伙計卻沒找到傅云啟或者傅云這兩個名字,心中忐忑,不停擦汗。 接著是四十名到三十一名,仍舊沒有兩位少爺?shù)拇竺?/br> 伙計額前冒汗,后悔不該討這個差事,原以為可以得賞錢,沒想到兩個少爺都沒考進附課生,別說賞錢了,大官人不打他就好了! 他苦著臉找到王叔,“這可怎么回官人?” 王叔瞪他一眼,“附課生里肯定有少爺?shù)拿?!?/br> 錢都出了,怎么可能連附課生都泡湯?按書院往年的做法,一般會把沒有參加考試的附課生名字放在最后面,參加考試的全部按名次排列,不管什么身份。楊家少爺缺考,可他出身富貴,所以名字就排在附課生最末。少爺正正經(jīng)經(jīng)赴考,就算考了個倒數(shù)第一,也不該榜上無名啊? 伙計撅著嘴巴道:“我真的沒找到啊……” 王叔不認字,推搡著伙計往里擠,“肯定是你看走眼了,你再重新找找?!?/br> 伙計從頭到尾反反復復看了三遍,每一個名字都確認再確認,聲音都在發(fā)抖,“真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