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他支起耳朵細聽風里傳來的聲音,臉上浮起笑容,“來了來了!我家衛(wèi)……救我們的人來了!” 遠處遙遙傳來凌亂的馬蹄聲。 楊平衷呼出一口氣,抬腳就走,“總算來了?!?/br> 傅云英眉尖微蹙,扯住楊平衷,“等等。萬一是挖寶的人回來了呢?” 楊平衷啞口無言,抹了把汗。 兩人躲在蓊郁的樹叢后面往外看。 遠處火光搖曳,一對人馬由遠及近,風卷殘云一般,向野廟襲來。 最前面的人穿黑衣,戴大帽,手上挽了張大弓,弓弦張滿,來勢洶洶。 看到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道道銀光的長槍,傅云英臉色發(fā)白。 楊平衷的臉也白了,霎時間面無血色,毛骨悚然,雙唇哆嗦,用耳語般的聲音輕聲吐出幾個字:“他們是來殺我的?!?/br> 聲音壓得低低的,每一個字音都在顫抖。 傅云英聽得出來,他這是真怕了。 因為有無數(shù)藏寶的地方當護身符,他和賊人應對的時候,始終游刃有余,與其說是周旋,不如說他把這次被劫當成一個冒險游戲。 看到黑衣人,他才真正意識到危險臨近,傅云英能感覺到他的驚駭。 馬蹄聲中夾雜著犬吠,對方竟然帶了獵犬。 “走?!?/br> 夜風寒涼刺骨,傅云英回過神,果斷拉著楊平衷轉(zhuǎn)身躲進幽深密林中。 身后響起幾聲慘叫,黑衣人將野廟里的幾個少年全殺了。 傅云英沒有回頭,拉著心驚膽寒的楊平衷一路狂奔,帶倒刺的荊棘劃過臉龐和脖子,劃出無數(shù)條細小傷口。 狗叫聲沖著他們的方向追過來了,山上沒法騎馬,一般黑衣人朝他們圍攏過來,另一半騎著馬從大道上山,預備來一個前后夾擊。 傅云英一邊疾走,一邊飛快盤算。 不遠處好像有一座深潭,如果躲進水里,應該能躲過獵犬的追蹤…… 她全神貫注,冷不防被人甩開,腳步一頓,穩(wěn)住身形。 “云哥,你往那邊走?!睏钇街酝崎_她,捂著肚子,氣若游絲,“我們分開走,不然都走不了?!?/br> 這時候他沒心思開玩笑了,說話的語氣帶了一絲悲涼的感覺,和平時傻里傻氣、大把撒錢的楊大少爺判若兩人。 傅云英皺了皺眉,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拉住他,架著他往前走,“傷口疼?” 楊平衷掙扎了兩下,奈何力氣沒她大,苦笑一聲,說:“那些人白天的時候喂我喝了水,我的腳好像沒法動了?!?/br> 他示意傅云英看他的手,十指僵直,“水里肯定加了什么麻痹手腳的藥……我跑不了,你把我藏起來,你熟悉這里的路,先去書院找人來救我……” “你剛才說了,那些人是來殺你的,他們不會給你逃走的機會?!备翟朴⒆プ钇街缘母觳玻乐顾は氯?,咬牙拖著他走,“你想死嗎?” 楊平衷紅腫的雙眼里擠出兩行清淚,“他們和我的護衛(wèi)一樣厲害,我跑不了的,云哥,你這么聰明,別傻了,放下我……” 傅云英恍若未聞,停下腳步。 啪的一聲,一巴掌甩在楊平衷臉上。 楊平衷猝不及防,被打得一個趔趄,后退幾步坐倒在地上,抬起頭,怔怔地盯著她看。 身后追兵將至,狗吠聲和吆喝聲此起彼伏。 黑衣人越來越近了。 傅云英背對著黑黝黝的密林,俯視著失魂落魄的楊平衷,一字字道:“閉嘴,別磨磨唧唧讓我分心?!?/br> 淡淡的星光灑在她白凈的臉龐上,一路跑過來,臉頰上刮出許多道血口子,血珠凝結(jié),紅得耀目。 死說起來簡單,但真的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活著多么好??!即使上輩子的親人都不在人世了,即使要背負那么多痛苦的回憶,傅云英仍然想活著,而且要活得好好的。 她彎腰拉起楊平衷,他全身發(fā)軟,已經(jīng)沒法動了。 “跟緊我?!?/br> 傅云英扯下夾袍,擰成一團麻花狀,綁在楊平衷身上,另一端綁在自己腰間。 楊平衷這回不耍賤了,也不開玩笑了,雙唇緊抿,盯著她看了片刻,低低地應一聲,整個人靠在她身上,依靠她的力量往前蹣跚而行。 身后,黑衣人的獵犬破開草叢,如利箭一樣,緊緊尾隨著他們。 四面八方都是喊聲,敵人仿佛無處不在,火光像郊野鬼火,散落在各個角落,陰森冰冷。 傅云英沒時間害怕,冷靜辨認方向。 聽到潺潺的水聲,她暗暗松口氣。扶著楊平衷走到斷崖處,道:“低下頭,抱住腦袋,我們滾下去?!?/br> 楊平衷手腳發(fā)軟,愣了一下,連忙照做。 兩人蜷縮身體,護住頭臉,往地上一躺,翻個身。 風聲呼啦啦拂過耳際,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們順著陡坡翻滾而下,身下枯枝落葉嘎吱響。 斷崖并不高,底下是一段緩坡,傅云英在一處枯萎的茅草叢前停了下來,起身揉揉手臂,找到躺在高處的楊平衷,他藥性發(fā)作,已經(jīng)完全不能動了。 他生得魁梧,還好傅云英力氣大,才能拖得動他。 崖下波光粼粼,竹木掩映中,嵌著一座碧綠幽泉。泉水西面連著一條溪澗,溪水會流經(jīng)江城書院的山谷。管干喜歡垂釣,傅云英在藏經(jīng)閣整理藏書目錄期間,時常去溪邊找他。前不久她剛為管干畫了一幅畫,畫的就是這條小溪。 山中寒冷,泉水更是涼得刺骨,清冷月光下依稀能看到水面霧氣浮動,云遮霧繞。 傅云英拖著楊平衷,一腳踏入深泉中,胳膊上立刻炸起一片雞皮疙瘩,冷得牙根發(fā)顫。 她深吸一口氣,拉著楊平衷潛入冰涼的泉水中。 實在太冷了,剛游到一半,她感覺到雙腿一陣痙攣,連吃了好幾口冷冰冰的泉水。 身后帶了個拖累,她不敢逞強,振奮精神,游到對岸,攀住岸邊一塊大石頭,低聲喘息。 岸上的竹林里,忽然出現(xiàn)一點朦朧火光。枯枝被踩斷,發(fā)出咯咯響,雜亂的腳步聲往河邊來了。 她屏住呼吸,把楊平衷藏在一處亂石堆后。 火光由遠及近,持火把的漢子頭戴蘆草方笠,穿粗布短衣,綁腿褲,腳上茅草鞋,一腳踩進水里,水花四濺。搖曳的火光映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孔,雖是樸素的粗布衣裳,但不掩來人與眾不同的沉穩(wěn)利落,寬肩長腿,夜色下也能感覺到對方必然勁瘦而結(jié)實。 他在明處,傅云英看到他背上擔了一擔柴火,捆繩間系了兩只灰貓野兔,心下疑惑,難道這是個樵夫? 三更半夜,樵夫怎么在山里行走? 不等她細想,樵夫舉著火把往水面上一照,輕聲開口:“楊少爺?” 傅云英沒吭聲。 對方繼續(xù)在水邊搜尋,又道:“某是領(lǐng)了賞錢過來尋您的,楊老爺說,您右邊屁、股上長了一顆銅錢孔那么大的黑痣。苗人在找您,您現(xiàn)在的處境很危險?!?/br> 傅云英:“……” 等樵夫走遠了,她悄悄游到楊平衷身邊,眼神詢問他剛才樵夫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楊平衷趴在石頭上,面如土色,對著她點了點頭,小聲說:“是我阿爹的人……” “你叫他回來,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地方,就出聲叫我?!?/br> 傅云英說完,藏到陰影處躲好。 楊平衷聽到水聲平靜下來,方扯開嗓子喊樵夫回來。 樵夫已經(jīng)走遠了,聽到他的聲音,立刻將手中火把按進水中熄滅,淌水跑了過來。 “楊少爺。” 他踩進水里,拉起楊平衷。 “我爹呢?” “大官人在路上,怕來不及,先打發(fā)我們上山尋您?!?/br> 楊平衷滿腹委屈,“我差點就沒命了!你們?yōu)槭裁船F(xiàn)在才來?我爹是不是又跑到哪座花樓吃酒去了?他兒子九死一生,他竟然還流連溫柔鄉(xiāng)!” 樵夫低垂著頭,一聲不吭,任他埋怨。 確認了樵夫的身份,楊平衷放下心來,扭過頭道:“云哥,可以出來了。” 傅云英回頭,望著江邊狗吠聲音傳來的方向,咬咬牙,大步上岸,“你們攏共來了多少人?河對岸起碼有二十人在追我們。” 樵夫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垂目道:“傅少爺無須擔憂,某一人足矣,他們有五十人也不礙事。” 他從背后柴火里抽出一卷包起來的干凈衣裳,讓傅云英和楊平衷披上,然后兩手一張,一手抓一個,跟拎小雞似的,抓起兩人,挾穩(wěn)了,抬腳便走。 一邊挾一個半大少年,健步如飛,就這么疾奔了二里路,他臉不紅氣不喘,還分神安撫傅云英和楊平衷:“就快到了?!?/br> 這樵夫是個高手,難怪楊老爺會挑中他來山上尋人。 樵夫顯然也很熟悉山里的道路,很快便繞出山林,拐到一條雖然狹窄偏僻但鋪設(shè)青石板、平坦整潔的小路上。 又往前行了三四里路,遠遠聽到人聲馬嘶,火把熊熊燃燒,一片光耀,恍如白晝。幾百名身著對襟罩甲、手執(zhí)腰刀的楊府護衛(wèi)正排成整齊的隊伍往山上推進,犄角旮旯,樹叢山坳,每一寸地方都不放過,一旦發(fā)現(xiàn)可疑的人,立刻就地抓捕。 楊平衷看到護衛(wèi)們身上閃閃發(fā)光的金屬丁,長出一口氣,咬牙切齒道:“等他們找到山上,我早就一命嗚呼了!” 護衛(wèi)們聽到說話聲,舉著燈籠往樵夫身上照,暴喝道:“來者何人?” “你爺爺!” 楊平衷劫后余生,感覺手腳好像又有力氣了,扯開嗓子,怒吼了一聲。 “爺!” 護衛(wèi)們聽到他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回答,喜極而泣,淚水頓時淌了滿臉,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爺!” 主子發(fā)了話,如果少爺有什么三長兩短,他們這些人都得給少爺償命! 護衛(wèi)們原先沒當回事,不就是幾個想訛點錢的匪徒嘛!小事一樁。 然而事情卻越來越不對勁,先是把守在各處據(jù)點的護兵全都莫名其妙被人打暈了鎖在房里,然后他們發(fā)現(xiàn)有人暗中阻止他們找到少爺?shù)嫩欅E,等他們終于確定少爺在山上的時候,那些神出鬼沒的苗人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早就往山上去了! 主子差點死在苗人手上,和苗人仇深似海,少爺落在苗人手里,哪還有活路? 護衛(wèi)們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抖擻精神追到山上,一部分去截殺苗人,一部分趕緊從后山翻過來,想趕在苗人之前先找到少爺。 眼看腦袋就要搬家了,少爺忽然神仙下凡似的從天而降,護衛(wèi)們淚如雨下,恨不能把少爺搶過來狠狠親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