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她不在乎杜嘉貞是否仇視自己,編寫手冊之事對她來說很重要,她需要最優(yōu)秀的助手。杜嘉貞確實曾經(jīng)想給她一個教訓(xùn),但并沒有心狠手辣到想謀害她的性命,后來幾樁事情都和他無關(guān)。他確實如陳葵所說,才學(xué)過人,就是心眼小了點。 不可能人人都喜歡她,欣賞她,只要杜嘉貞能幫她完成編書之事,她可以不計較之前的糾紛。 反正也只是少年人之間的一時意氣而已。 …… 傅云英一心一意埋頭著書,身邊人不敢打擾她,王大郎每天準(zhǔn)時把盛飯食的提盒送到藏經(jīng)閣,火腿煨冬筍、蘿卜羊rou湯、經(jīng)雪的菜薹、燉大rou、豬rou白菜餃子、春野菜、黍面棗糕、薺菜團(tuán)子…… 倏忽間已是春暖花開時節(jié),綠柳如絲,薜荔繞壁,寒冰消融,暖烘花發(fā),山谷里的桃花、李花、玉蘭花次第綻放,一叢叢艷粉、雪白點綴在青山綠水間,綠草如茵,翠色交流,粉的更粉,紅的愈紅。 這天王大郎按時送來吃的,揭開提盒,里頭攏共八樣精致果菜,其中一道是清炒茼蒿菜芽,盛在雪白瓷盤里,綠油油的,極為鮮嫩。 已經(jīng)到吃茼蒿芽的時節(jié)了。 傅云英忽然想起遠(yuǎn)在京師的傅云章。 不知道他會試發(fā)揮得如何。 怕打擾到他備考,她已經(jīng)幾個月沒給他寫信了。 吃過飯,她命王大郎鋪紙磨墨,提筆給傅云章寫信,信上一句不提會試的事,只問他飲食起居和北方的天氣如何。然后詳細(xì)寫自己最近在忙什么,認(rèn)識了哪些新朋友,姚文達(dá)過年的時候又病了,書院教授們前去探望,被臭罵了一頓,過了中秋傅月就要出閣嫁人,傅四老爺特意從南方拉來一整套蘇式黃花梨家具,箱籠、靠椅、圓凳、 高柜、書桌、扶手椅、博古架、小插屏、炕幾……還有一張描金鈿螺拔步床,傅家其他房的親戚全給嚇著了,知道傅四老爺這些年沒少賺錢,但沒想到竟然這么有錢!整座黃州縣的人都跑到傅家看熱鬧,夸傅四老爺疼女兒,舍得給嫁妝…… 零零碎碎的日常瑣事寫了足足十張信紙,她歇口氣,吹干紙上墨跡,又拿起一張青紙。 如果傅云章會試得中,人逢喜事精神爽,肯定很愿意接到家中來信。如果他不幸落第,失魂落魄,家書可以撫慰他,讓他抖擻精神,記起黃州縣的家人,不至于就此消沉。 她寫完信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大半個時辰。 杜嘉貞、趙琪、袁三、傅云啟幾人在外面大堂按著她給的目錄翻找書籍,藏經(jīng)閣里靜悄悄的,空氣里浮動著細(xì)小的閃著金色光芒的粉塵。 她把平時畫的幾幅小景圖一并放入信中,讓王大郎送出去。 …… 這日,武昌府大大小小的書肆門口都掛上一張新的告示牌,上書:新作《楚地英雄列傳》,一兩二分銀,贈丹映公子《制藝手冊》。 《楚地英雄列傳》講的是一群游俠走南闖北、劫富濟(jì)貧的故事,文采說不上如何,勝在故事離奇,曲折動人,蕩氣回腸,更奇的是,這本書每隔幾頁都有插圖,插圖線條簡單,描繪簡潔,幾筆勾勒出書中最精彩的故事情節(jié),就算看不懂書中典故,還可以照著書猜故事。 認(rèn)字的人看字,不認(rèn)字的人看畫,全家人都能讀得懂。 市面上最流行的幾本通俗小說一版再版,刻了又刻,大家早就耳熟能詳,坊間對新的小說如饑似渴,這本《楚地英雄列傳》字里行間有雄豪氣,文筆上略差,勝在通俗易懂,一經(jīng)推出,不出三天便售罄了。 傅四老爺來信告訴傅云英,他決定再加印,不然那些盜版商人私自翻印的版本馬上就會搶占市場。 書賣得貴,但成本極低,袁三作為文字作者只拿了幾百兩銀子,刻板子的刻工拿得更少,才五十兩。傅云英給書畫了圖,還附贈《制藝手冊》,但從頭到尾分文不取。 反正最后的利潤有她一半,她這是在給自己干活。 袁三拿到銀子,喜滋滋一個挨一個拿起來咬一口,拿出一部分托人送回長沙府給袁縣令,剩下的請傅云英幫他保管,“老大,你幫我收著吧,我沒掙過這么多錢,攢不住?!?/br> 傅云英幫他把銀子存進(jìn)錢莊,“書賣得很好,你趕快再寫幾個故事,好推新書,盜版書屢禁不止,我們只能想辦法不斷出新書?!?/br> 袁三應(yīng)下,撓撓腦袋,“老大,為什么《制藝手冊》不拿出去賣呢?” “對啊!”一旁的傅云啟立刻插話進(jìn)來,“你費了那么多心力……” 傅云英一笑,“賣時文永遠(yuǎn)賣不過通俗小說,我編這本冊子的時候就沒有打算拿它掙錢,現(xiàn)在是贈送,再過不久,我會把底稿無償送給各地書商,準(zhǔn)許他們自行刻印。” “那你豈不是一文錢都賺不到?”傅云啟更糊涂了。 “賺不到錢,卻能賺到名聲。” 傅云英看一眼門口的方向,小聲說,“袁三,你記住,《楚地英雄列傳》的作者是湖先生。” 袁三咧嘴一笑,點點頭,拍著胸脯道:“老大,你放心,我曉得輕重。” 一旁的傅云啟壓低聲音嘀咕一句:“我不會說出去的?!?/br> 士人看不起通俗小說作家,袁三以后要參加科舉考試,必須匿名寫書?!吨扑囀謨浴凡皇峭ㄋ仔≌f,講的是寫八股文的技巧,是啟蒙入門讀物,不會給傅云英帶來負(fù)面影響,所以她直接用丹映公子這個名號署名。 袁三忽然問:“老大,為什么要讓我寫,故事是你告訴我的,你也可以寫小說???” 傅云英輕描淡寫道,“我筆力不如你?!?/br> 寫通俗小說費時費力,而且寫得再好,終歸越不過《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小說作者不受文人待見,只有落魄文人能舍下身段用真名寫小說刻印。 別人是家徒四壁,袁三連家都沒有,他需要錢,肯為賺錢擔(dān)風(fēng)險,而且文筆故事都過關(guān),讓他寫小說最合適。 書肆是傅家的,書坊也是傅家的,她雖然不寫書,但賣書賺來的錢比袁三這個作者要多多了。而且她不擅長此道,寫了有什么用? 不如專心編寫輔導(dǎo)啟蒙讀物,讓丹映公子的大名響徹大江南北。 到那時,普天之下的士子,不管看不看得上她的文章,案頭上都得擺放幾本她講解寫作技巧的冊子。 …… 乍暖還寒時節(jié),黃鸝晛睆,紫燕呢喃,朱紅宮墻內(nèi)外花木掩映,綠柳垂絲。 花紅柳綠,滿園芳菲。 皇上和孫貴妃終于如愿以償廢了皇后,雖然現(xiàn)在不是重新立后的好時機(jī),但明眼人都知道獨得盛寵的孫貴妃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選,孫貴妃一高興,宮里的娘娘們都得跟著堆起笑臉,宮人們換上簇新春裝為主子們助興,連內(nèi)侍也在紗帽旁簪起紅花。 長街兩旁遍植杏樹,春暖花開,杏花堆滿枝頭,微風(fēng)拂過,落英繽紛。 來往的宮女發(fā)鬢、臉上、身上落滿花瓣,花開如錦,香氣盈袖。 身著纻絲彩織云肩飛魚服的男人自長街走過,衣袍飛揚,花瓣洋洋灑灑,似落雨一般,擦著他刀刻般的臉頰飄落。 幾名穿圓領(lǐng)青袍的緹騎跟在他身后,一行人腳步匆匆,往千步廊的方向走來。 一名穿貼里的內(nèi)侍擋住男人的去路,躬身道:“霍大人,孫娘娘有請。” 霍明錦置若罔聞,依然大踏步往前走。 內(nèi)侍臉色一變,跺跺腳,含恨而去。 緹騎中的一人加快腳步,落后霍明錦半個步子,小聲說:“大人,孫娘娘現(xiàn)在是后宮頭一人,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您不妨先聽聽孫娘娘想說什么,再做決定。” 霍明錦道:“后宮之事,不可牽扯太深。以后不管孫貴妃開口要什么,你們無須理會。” 緹騎拱手應(yīng)喏。 又到了千步廊官員掣簽的時候,號房前人頭攢動,時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聲。 早有內(nèi)侍在門前等候,“大人,萬歲爺爺?shù)群蚨鄷r了。” 霍明錦唔了聲,隨內(nèi)侍前去內(nèi)殿。 緹騎們在宮門外等了半個時辰,聽到門內(nèi)傳來內(nèi)侍那獨特的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笑聲,忙挺直脊背。 霍明錦走了出來,臉色如常,和剛才進(jìn)去時一樣沒什么表情。 “大人,皇上有什么吩咐?” 霍明錦道:“湖廣荊襄一帶流民暴起,已達(dá)百萬之巨,皇上想命我總督湖廣荊襄軍務(wù),前往鎮(zhèn)壓流民。” 緹騎們互望一眼,眼中閃過一抹喜色。 總督軍務(wù),豈不是說以后二爺能重新領(lǐng)兵? 卻聽霍明錦道:“我已經(jīng)推了任命,此事以后不要再提?!?/br> 緹騎們面面相覷。 霍明錦嘴角一扯,“皇上無意讓我領(lǐng)兵,主動提出讓我總督軍務(wù),只是為了試探罷了?!?/br> 緹騎們暗嘆一口氣,“屬下明白?!?/br> 出了宮門,緹騎們翻身上馬,簇?fù)碇裘麇\穿過大街。 剛走出不遠(yuǎn),前方忽然涌出一群人,把巷口擠得水泄不通。人人腳步匆忙,面色焦急,你推我擠,生怕落后一步。 霍明錦勒馬停下,眉頭輕皺。 緹騎催馬往前走幾步,道:“二爺,今天會試放榜,他們都是去看榜的?!?/br> 會試于杏花盛放時節(jié)發(fā)榜,因此也叫杏榜。 霍明錦雙眸微垂,掃一眼擁擠的人群,吩咐左右:“有個叫傅云章的,籍貫湖廣,你們?nèi)タ纯此贾辛藳]有?!?/br> 緹騎應(yīng)喏,兩人滾下馬,飛快鉆進(jìn)比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緹騎方飛奔回來,擠得滿頭大汗,拱手笑道:“二爺,傅云章考中第九名貢士,捷報已經(jīng)往他住處送過去了?!?/br> 果然是少年才子,會試考了第九名,殿試面圣,不出意外的話,肯定能考中二甲進(jìn)士。他又生得眉目端正,風(fēng)姿出眾,如果殿試對答出色,皇上說不定會把他提進(jìn)一甲。 傅家出了一個進(jìn)士,對黃州縣那種小地方的百姓來說,傅云章無異于文曲星再世。 名師出高徒,難怪。 緹騎試探著問:“二爺,可要打發(fā)人過去賀喜?” 聽二爺?shù)囊馑迹坪跽J(rèn)識那位新晉貢士。聽說對方考中了,二爺臉上的神色明顯緩和了一點,這說明二爺是希望對方榜上有名的。 霍明錦搖搖頭。 傅云章是湖廣人,和沈黨一派來往甚密,李寒石說過,此子和崔南軒政見相合,很難拉攏。 還真有點棘手。 第84章 喜訊 春雨如酥,潤澤萬物,庭前芳草盈階,李花堆雪,粉桃似霞。 枝干遠(yuǎn)看光禿禿的,走近了便能瞧見已經(jīng)發(fā)出細(xì)細(xì)的嫩芽,鳥鳴啾啾,春光滿地。 傅云英著天水碧圓領(lǐng)箭袖春羅袍,錦緞束發(fā),腳踏錦靴,自樹下走過,微風(fēng)輕拂,大團(tuán)大團(tuán)花瓣隨風(fēng)灑落,沾了她滿頭。 春日,春花,春衣,少年英姿韶秀,容顏如玉,好似畫中人。 長廊另一頭隱隱傳來女子的竊笑聲。 傅云英自袖中取出折扇,拂去肩頭花瓣,目不斜視,徑自走進(jìn)趙師爺?shù)臅俊?/br> 待她步進(jìn)書房,五六個穿新衣,簪通草花,打扮得明媚嬌艷的小娘子從藏身的廊柱后走了出來,望著她的背影,失望道:“傅少爺真是冷淡,看都不看我們一眼?!?/br> 一個圓圓臉的范家小姐抓著趙叔琬問,“琬姐,你和傅少爺說過話,他一直都這么不愛搭理人么?” 趙叔琬翻了個白眼,“他這人可小氣了!我得罪了他meimei,他到現(xiàn)在都不睬我?!?/br> 圓臉小姐吃吃笑,“原來他很愛護(hù)meimei?!?/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