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傅云英挑挑眉,知道姜伯春誤會了。她沒有解釋什么,笑笑不說話。 “剛好國子監(jiān)司業(yè)在咱們書院讀過書,朝廷決定重新恢復(fù)貢舉制度,今年湖廣和南邊分到幾個名額,只要十五歲以下的學生……傅云,如果你拒絕,那書院就推薦蘇桐入國子監(jiān)讀書。” 蘇桐? 傅云英遲疑了一下,道:“那學生得備一份禮恭喜表兄?!?/br> 見她反應(yīng)平靜,并無怨恨之態(tài),姜伯春滿意地點點頭,又嘆口氣,“明天我會告訴蘇桐這個消息,在那之前,如果你改變主意了,可以來找我。” 傅云英抬起頭,微笑道:“學生連送表兄什么都想好了?!?/br> 從姜伯春的住處出來,她回到東齋,沒回自己住的丁堂南屋,徑直往甲堂走來。 《制藝手冊》已經(jīng)一版再版,除了作者傅云的署名,每一版上面還詳細列出所有助手的名字,其中包括書院的教授,學生,這其中自然也有杜嘉貞。 和傅云英來往越來越多,杜嘉貞對她的成見慢慢消融,整個人都平和了很多?,F(xiàn)在其他三堂的學生可以自由出入甲堂,沒人阻攔。 傅云英直接走進甲堂,來來往往的學生看到她,嚇得抱頭鼠竄。 原因無他,下午就是一場平時考課,她是考官。前幾次的考課她出的題非常刁鉆,刁鉆到學生們看到考題就淚流滿面,這會兒學生們看到她,心發(fā)慌、腳發(fā)軟,下意識就躲開。 她樂得清靜,一路暢通無阻,找到在房里溫習功課的蘇桐。 蘇桐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到她,挑了挑眉,眼神詢問她的來意。 她沒有迂回,直接道:“蘇桐,我們來做一個交易。” 蘇桐愣住了。 片刻后,聽傅云英說完國子監(jiān)名額的事,他臉色變了變,垂下眼簾,飛快思考,“為什么把機會讓給我?” 不等傅云英回答,他想通其中關(guān)節(jié),皺起眉,態(tài)度一下子變得強勢起來,“你怕了?所以才拱手讓出名額?!?/br> 傅云英站在他面前,嘴角一扯,笑道:“不管我怕不怕,只要我開口,你就得不到這個名額,而我拿到名額以后去不去,你管不著。期限只有幾個月,而且只要十五歲以下的學生,錯過這次機會,下一次的人選會給年紀比你小的人?!?/br> 她頓了一下,輕聲說,“蘇桐,你要明白,主動權(quán)在我手里。讓還是不讓,只在我一念之間。讓了,你從此平步青云,不讓,對我沒什么損失?!?/br> 蘇桐臉色微沉。 傅云英道:“我只問你一遍,你考慮好。一炷香后,我就去找山長,不會再問你第二次?!?/br> 蘇桐雙眼微微一瞇。他知道,傅云英做得出來這樣的事。 他沒有考慮很久,幾乎只是眨了眨眼睛,就做出選擇。 榮華富貴對他來說誘惑太大了,為了躲避和傅家的親事,他已經(jīng)錯過一次考試,導致傅三老爺開始懷疑他……他現(xiàn)在沒法保護自己和家人,迫切需要往上爬…… 他下定決心,臉上漸漸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也不知是在笑誰。 “你想要什么?”他問傅云英。 傅云英平靜道:“我只想要一個安心?!?/br> 蘇桐會意,翻出紙張,提筆寫了封信,最后按下指印,蓋了印章。 “英姐?!彼研沤唤o傅云英,看她收好信轉(zhuǎn)身要離開,叫住她。 傅云英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他。 蘇桐走到她面前,望著她明亮有神的剪水雙眸,眉目如畫,膚色白皙,年紀漸長,五官慢慢長開,愈發(fā)俏麗,雖是男兒打扮,但單從外表看,其實能窺見幾分不同,可她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都那么優(yōu)雅從容,絲毫不露怯,以至于從來沒有人懷疑她容貌過于秀美,大家只感嘆她生得標致,男生女相,本就是不凡的象征。 “謝謝你……我是真心的?!?/br> 她可以假意接受名額,然后故意拖延,這樣誰都去不了京城……但她沒有,雖然用要挾的方式拿走他的親筆信,但他還是感激她。 至少她手下留情,給了他一個交易的機會。 “五表兄……”傅云英眼簾微抬,“我祝你前程似錦,大展宏圖。” 蘇桐笑了一下,嘴角慢慢揚起一個極輕極淺的弧度,緊皺的雙眉頭一次徹底舒展開,“你也是?!?/br> …… 很快,書院的學生都聽說了蘇桐即將去國子監(jiān)讀書的事。 袁三為傅云英抱不平,“為什么不是老大去?” 病愈歸來的朱和昶也道:“對啊,應(yīng)該云哥去才對呀!” 唯有知情的傅云啟緘默不言。 傅云英皺眉,“不說這個了,明天出去買些鵝溪絹裱畫,大郎不懂這個,上次讓他去鋪子里買,結(jié)果他買了一丈裁衣裳的細絹。” 朱和昶忙道:“我讓吉祥去買,他肯定懂這個?!?/br> “不用了,我自己去選。”傅云英把剛畫好的一幅春景圖放到一邊去晾,快到傅四老爺?shù)膲鄢搅耍@是她給他準備的壽禮。 院子里擠滿了過來幫她整理書院刊印書冊的學生,聞言紛紛湊過來,“云哥,我們一起去!” “我也去,我也去,我?guī)湍惆釚|西?!?/br> 傅云英掃一眼院子,二三十個半大小伙子跟著她一起出門逛鋪子……那情景,怎么想怎么像紈绔公子哥領(lǐng)著一幫不學無術(shù)的小弟四處惹是生非。 …… 翌日剛散學,她趁其他人還沒察覺,領(lǐng)著王大郎和喬嘉急匆匆出了書院。 袁三不愧是賊窩里訓練出來的,眼疾手快,悄無聲息跟到她身后,等她走了很長一段山路后,才猛地從路邊竄出來,“老大,我和你一起去,我嘴巴利索,可以幫你講價!” 傅云英瞥他一眼,默許他跟著。 他那哪是嘴皮利索,分明是拳頭大,人兇狠,賣家不敢和他高聲講話。 買了鵝溪絹和其他裱畫的東西,順道給袁三、傅云啟和朱和昶、鐘天祿幾個人買了些吃的玩的用的,傅云英抬頭看一眼碧藍的天空,“得回去了?!?/br> 袁三和王大郎一人抱一大捧盒子跟在她兩邊,喬嘉兩手空空走在最后。 路過一處巷口,前方兩條長長的隊伍堵住他們的去路。 鋪子前人頭攢動,石階和巷子里全站滿了人,一片密密麻麻的腦袋。 袁三好奇,問排隊的人:“你們買什么?怎么這么多人?” 那人答道:“丹映公子出新書了,我們等著買書呢!這是最后一次加印了,上一次我來晚了沒搶到,這一次早點來,就不信這一次還買不著!” 周圍的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以前是送,我只當是沒人看的玩意,現(xiàn)在可好了,想買沒處買去!偏偏他不賣,就送,想要只能等布告出來,排隊等著領(lǐng),我間壁那家有兩本,我求他讓一本給我,他倒好,說什么都不肯!” 一人小聲說:“其實其他書坊有偷偷刻印的,也不貴,可惜是第一本,沒有新刻印的內(nèi)容多……” 另外幾個人朝他翻白眼,啐他一口:“丹映公子回饋鄉(xiāng)里,他的書不要錢,那些黑心jian商打著他的名義賣盜版,你不去官府舉報就算了,還有臉在這里提那些jian商?別污了我的耳朵!” …… 袁三聽眾人說得熱鬧,嘿嘿一笑,朝傅云英做了個鬼臉。 傅云英搖頭失笑,“走吧,前面是傅家的鋪子,從那邊拐過去還近一些?!?/br> 幾人越過巷口,繼續(xù)往前走了一會兒,街邊有家布鋪,掛了幌子,店里人來人往,生意不錯,伙計正賣力向幾個中年婦人推薦新到的一批新布。 傅云英沒進去,帶著袁三他們拐進鋪子旁邊一條窄窄的小巷里。 剛好兩個伙計扛了幾匹沔陽青布從側(cè)門走出來,看到傅云英,臉色一白,哆嗦了兩下,肩上成捆的青布滾下來,灑落一地。 鋪子里的掌柜聽到聲音,叉著腰怒罵:“不長眼的東西!這點活都干不來!還不快把布撿起來!” 兩個伙計雙腿發(fā)顫,偷偷看傅云英一眼,手腳無措,站著不動。 掌柜罵得更兇,隨手抄起一根粗木棍沖出來要打伙計,目光落到傅云英身上,愣了一下,大驚失色。 “哐當”一聲,掌柜手里的木棍砸在地上。 “少……少爺……” 傅云英不動聲色,含笑問:“鄭掌柜呢?” 那掌柜悄悄擦汗,答道:“鄭、鄭掌柜他老娘不好了,他回家伺候他娘去,小的就過來幫他照看鋪子。” 傅云英心一沉。 鄭掌柜明明跟著傅四老爺販貨去了,眼前這個掌柜是家里一個跑腿的伙計。她替傅四老爺管賬,認識所有鋪子的掌柜和賬房,包括鋪子里的雇工。傅四老爺離開前,他們倆一起商量著定下留守鋪子的人選,由四個大掌柜分管各處,絕不是眼前這個伙計。 她看一眼那兩個汗如雨下的伙計,笑著說:“怪我忽然走進來,嚇著他們了,只是一樁小事,你們倆把布抬回庫房去?!?/br> 伙計仍然不敢動。 掌柜忙道:“少爺吩咐,你們還不去?腦殼進水了?” 兩個伙計唯唯諾諾,收拾好青布,抬腳回鋪子。 傅云英叮囑掌柜:“別罵他們,更不要打人,我們家從不打伙計。” 掌柜臉色一僵,丟開木棍,嘿嘿道:“小的沒想打他們……就是嚇嚇他們?!?/br> 傅云英唔一聲,沒說什么,抬腳走了。 …… 回到江城書院,她立刻打發(fā)喬嘉去貢院街,“我娘住那兒,勞煩你把她接出來,送到范府。” 趙師爺住范府,她現(xiàn)在只能請趙師爺幫忙。 喬嘉卻不肯走,“傅少爺,我只保護你的安危,其他人的死活,與我無干。” 說的話不客氣,態(tài)度卻很恭敬,就是語氣硬邦邦的。 傅云英皺了皺眉,“我在書院里很安全?!?/br> 喬嘉不為所動,道:“主子將你托付給我,你若有什么差池,我萬死難辭其咎?!?/br> 見他跟扎進泥土的樹樁一樣杵在屋里一動不動,傅云英只好去找朱和昶。 朱和昶馬上派他的仆從去貢院街接人。 派出去的人還沒回來復(fù)命,學長李順過來尋傅云英和傅云啟,“傅家的人過來接你們,說是尊祖母病了……” 傅云啟和大吳氏感情深厚,聞言立刻焦躁起來,催促書童去收拾行李。 不一會兒,副講吳同鶴和傅家人并肩走了進來,吳同鶴代表山長姜伯春給傅云英和傅云啟批示假條,“既是你們的祖母生病了,你們不必急著趕回來,好生盡孝。” 他語氣沉重,顯然傅家人剛剛告訴他大吳氏的病情很嚴重。 來接傅云英和傅云啟的人一個是盧氏平時最倚重的管事,一個是大吳氏的娘家侄子——傅云啟認得他,管他叫舅舅,他是小吳氏的表兄。 事出突然,傅云英和傅云啟來不及一一和同窗告別,匆匆收拾行李,出了山門,登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