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jié)
傅云英沒敢多耽擱,送他們幾個上了馬車,“你們先去和嬸嬸、桂姐她們匯合,馬上離開這里去武昌府,那邊會有人接應。” 傅三叔和傅三嬸不肯走,“英姐,你可是個女伢子,怎么斗得過族老?他們得把你生吞活剝了!我們留下來陪你?!?/br> “三叔,三嬸,你們先走,我才能安心做其他事?!备翟朴⒋叽佘嚢咽?。 夫妻倆遲疑了一下。 一旁的傅云啟攙扶兩人登上馬車,“三叔,沒事,英姐心里有數,我們先走,到了武昌府,沒人敢欺負我們?!?/br> 他說話依舊還是那副嬌嬌氣氣的腔調,但又好像和以前大為不同。 孩子們都長大了。 夫妻倆咬咬牙,爬上車廂。 傅云啟最后一個上去,走之前,忽然轉身抱住傅云英。 四叔不在了,以后他就是家里的男人,他要照顧長輩,保護姐妹們,讓英姐沒有后顧之憂。 他不能再和以前那樣任性嬌氣了。 “英姐,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奶奶和嬸嬸她們?!彼Я撕芫?,才松開她,望著她的眼睛,“我知道,我留下來只會給你添亂……你要小心,我等著你回來?!?/br> 傅云英沒有推開他,唔一聲,目送馬車走遠。 車輪軋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咯吱咯吱響。 她站在巷口,遙望馬車鉆進大街川流不息的人流中。 身后,喬嘉抱拳,“公子,幾大掌柜都到齊了,鄉(xiāng)下負責收租子的人也都到了,他們這兩天過來吊喪,正好都在附近?!?/br> 傅云英點了點頭。 …… 武昌府。 蘇桐收拾好行裝,回家和蘇娘子、蘇妙姐說了去國子監(jiān)的事,母女倆欣喜若狂,抱著他痛哭一場。 “我們家桐哥終于熬出頭了!” 等母女倆平靜下來,蘇桐道:“京城是天子腳下,不比武昌府,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要花錢,光是米價就比這里貴兩百錢,賃屋子更貴,家里攢的銀子先不要動,帶不走的東西拿去典當了,好歹換點錢傍身?!?/br> 他說一句,蘇娘子應一句。 蘇妙姐咬著嘴唇發(fā)怔,看母子倆為盤纏發(fā)愁,鼓起勇氣問:“為什么不找傅家借一點?” 她這話剛說出來,蘇桐立刻變了臉色,眼神甚至有點陰鷙。 兒子越大,蘇娘子越怕他,見狀忙拉著蘇妙姐出去,“最近山里的花開得好,我看外面好多人賣花,咱們也摘些花來城里賣,說不定能賺點。” 接下來幾天,三人收拾行李,能帶走的盡量帶走,免得路上還得花錢買,剩下實在搬不動的送到鋪子里請人估價。 和蘇桐交好的同窗過來幫他打點東西,眾人湊了份盤纏給他,趙琪打趣他道:“你日后發(fā)達了,可別忘了提攜我們。” 蘇桐笑了笑,沒有拒絕,收下同窗們的饋贈。 臨走前,他回書院拜別師長,山長姜伯春拉著他囑咐了許多話,其他主講也叮囑他日后不能懈怠,各有禮物相贈。 他仍然沒有買書童伺候,自己抱著大包小包出了書院,想了想,轉身往丁堂走。 丁堂學生看到他,面露詫異之色,他是甲堂學生,平時好像很好相處,跟每個人都能說得上話,其實從不踏足其他三堂,只和趙琪那伙人來往。 “你是來找云哥的?” 朱和昶躺在院子里曬太陽,周圍四五個仆從幫他打扇,剝枇杷,煮香茶。 他看到蘇桐,翹著兩只大長腿道:“云哥他奶奶患病,他和啟哥都回黃州縣去了,剛走沒一會兒?!?/br> 蘇桐皺了皺眉。 回到家里,他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大吳氏身體很好,蘇娘子前段時日偷偷回了一趟黃州縣,那時候大吳氏還帶著傅月和傅桂去山里摘山里泡吃,怎么忽然就病得起不來了? 同窗們前來為他送行,趙琪行色匆匆,有些心不在焉。 他問:“出了什么事?” 趙琪看一眼左右,把他拉到一邊,嘆口氣,道:“你是傅家養(yǎng)大的,告訴你也無妨,傅四老爺遇上土匪,死在外地。傅家那些人不老實,云哥那邊不曉得怎么樣了。還好楊家大少爺神通廣大,剛才接到消息,他馬上帶人趕過去,明天早上應該能趕到黃州縣?!?/br> 蘇桐沒說話。 傅云章遠在京師,傅四老爺死了……這時候傅云英忽然被人接回去,結果可想而知。 昔日的家鄉(xiāng),此刻就是龍?zhí)痘ue。 失了庇護,傅云英要怎么和宗族角力? 她再勇敢,書讀得再多,到底只是一個女孩子。宗族想要對付一個女子,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只要隨便給她指一個人家把她嫁過去,她這輩子就完了。 他閉一閉眼睛,神色掙扎。 擔心又如何? 他現在只是一個白身,即使回去了,也幫不上什么忙。還可能得罪傅三老爺……那這些年來的隱忍,全都白費了。 傅云英和他沒有關系,她一直防備他,不管他怎么釋放善意,她始終不愿放下對他的成見,她和書院里的學生打成一片,她連杜嘉貞都可以原諒,并且盡釋前嫌成為好友,可她就是不肯給他一個機會。 他回首看著黃州縣的方向,袖子里的雙手輕輕握拳。 楊平衷已經過去了,那個大少爺身份貴重,連鐘家公子都得捧著他,有他在,英姐不會出事的。 …… 黃州縣,傅家,窄巷子。 族老們還留在院子里守著,那幫人虎視眈眈,只等確定傅四老爺的傷情,再次卷土重來。 傅云英沒管他們,大馬金刀地坐在賬房正屋一張大圈椅上,手里捧了杯茶。 傅家掌柜們這會兒全到了,屏氣凝神,站在屋子里,等她發(fā)話。 她慢慢啜口茶。 掌柜們抬起眼簾,偷偷看她一眼。 站在最外面的幾個人忍不住小聲議論,“四老爺真的回來了?” “這賬上該怎么交代?。慷甲屪謇锏娜私庸芰?,我們插不進手……” 忽然聽到一聲咳嗽,高掌柜回頭瞪了一眼。 掌柜們忙閉上嘴巴,大氣不敢出。 傅云英放下茶杯,直接把案桌上一大疊賬本掃到掌柜們腳下,“我們家買鋪子的錢,是我四叔一個人走南闖北掙來的,多勞各位叔伯照應,這些年好賴能賺幾個養(yǎng)家糊口的錢,和族里沒有一點關系。叔伯們平日口口聲聲說得好聽,怎么才幾天,鋪子里的掌柜、賬房全換了人?” 掌柜們臉色大變,忙道:“少爺,真不是我們自作主張……四老爺不在了,族里派人過來,我們也沒辦法啊……” 傅云英低頭撣撣袖子,“照你們這么說,這鋪子是族里的,不是我們家的?你們也沒有對不起我四叔,只是受人所迫?” 眾人面面相覷。 他們當然知道鋪子是傅四老爺名下的,但傅四老爺身死他鄉(xiāng)的消息傳過來,傅家?guī)讉€孤兒寡母,肯定守不住偌大家業(yè),到最后還不是便宜傅家宗族!胳膊擰不過大腿,幾個奶娃娃,怎么和宗族作對?他們這些給人當差的,還不是誰拳頭大就聽誰的話,萬事做不了主。 傅云英抬眼看一眼窗外,天快黑了,她得抓緊時間。 她接著道:“賬本、名冊、印章全在我手上,你們這幾天動了哪些東西,都給我老老實實吐出來?!?/br> 屋子里的人抬起頭,一片嘩然。 “你這是什么意思!”一名掌柜當場跳了起來,怒道,“你們宗族里的事,和我們有什么相干?你斗不過你那些族老,想來拿我們頂罪?沒門!” 掌柜呸了一聲,“毛都沒長齊的東西!我們是看在四老爺的面子上才過來答應一聲,等四老爺來了,我們自會交代清楚!讓四老爺親自評判!看看我們是忠心還是jian猾!” 其他人紛紛應聲,“對,四老爺人呢?你不會是誆我們的吧?我們要當面見四老爺!” 傅云英淡淡一笑,“何須勞煩四叔老人家親自來,你們幾個,我還是收拾得了的?!?/br> 她抬起眼簾,慢悠悠道,“按照朝廷律法,侵吞主家財產三十兩銀子以上者,判流刑?!?/br> 眾人呼吸一窒,色厲內荏:“信口雌黃!” 傅云英抬起手,喬嘉領著幾個漢子走進屋里,揪出隊伍里的兩個掌柜,幾棍子下去,叉到地上死死按住。 兩個掌柜被打得發(fā)懵,狼哭鬼嚎,“青天白日栽贓陷害,還有沒有王法?” “你想要王法?”傅云英站起身,走到掌柜面前,踢了踢散落一地的賬本,“你這幾天趁著我家沒人做主,伙同族里的人取走三千二百一十三兩三分二錢銀子,置了個外室養(yǎng)在柳條巷子,那外室名叫于如翠,今年十七歲,你答應她要給她打一套頭面首飾……” 她說到這里,頓了一下。 趴在地上的掌柜臉色變了又變,汗如雨下。 “還要我接著說下去么?” 掌柜梗著脖子不說話,另一個掌柜也臉色發(fā)青,沒敢應聲。 “我人雖不在黃州縣,鋪子上的賬都從我手上過的,每次四叔去武昌府,都會把賬本交給我核算?!备翟朴咭谎凵裆鳟惖恼乒駛?,“你們在哪個地方動了手腳,我全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四叔告誡我,用不著那么仔細,得過且過,有錢大家一起賺,不能叫叔伯們白白辛苦一場?!?/br> 掌柜們垂下眼簾,有的面帶愧色,有的神情不安。 “四叔仁義,我這人卻不一樣,我愛記仇。你們手底下不干凈的賬,我一筆一筆全都記了下來,沒想到還真能派上用場?!?/br> 傅云英一笑,拍拍手,“衙門門口四面開,有理無錢別進來。打官司是個無底洞,不管是有理無理,只要官司纏身,準得傾家蕩產,所以一般人輕易不會去告狀?!?/br> 聽到這里,掌柜們神色一松。 傅云英卻話鋒一轉,“我不怕!我們家已經成這樣了,還有什么好怕的?別說我四叔就要回來了,衙門里有他認識的人,就是我四叔真的不在了,我一路告到北直隸去,也要剮下你們身上一層皮!” 眾人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七上八下,手指微微發(fā)顫。 傅云英平靜道:“叔伯們才是真正誆騙我的人,族里的人怎么可能在幾天之內接管我四叔的全部家業(yè)?你們這些天趁亂偷拿了多少,我已經查清楚了,是衙門見,還是繼續(xù)安生過日子,你們自己選?!?/br> 眾人咬牙暗恨。 傅云英看一眼被按在地上的兩個掌柜,又道:“至于你們兩位,貪心不足,和族里的人里應外合,想趁機霸占我們家的鋪子,我已經請人擬好狀紙送去衙門,你們且等著衙門傳喚便是?!?/br> 說完話,示意漢子松手。 漢子果然松開手。 兩個掌柜從地上爬起來,不信邪,狠狠瞪傅云英兩眼,目光陰森,冷笑道:“走著瞧!” 傅云英道:“好走不送?!?/br> 兩個掌柜先后離去。 剩下的人心頭忐忑,一時覺得少爺一個小毛孩不可能去官府告他們,一時又懷疑少爺說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