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鞭的力士抬起手，一鞭接一鞭抽向男人，男人疼得發(fā)抖，扯動手腳鐐銬哐哐響，呼痛聲卻喊不出來，只能從喉嚨里發(fā)出嗬嗬響。

    他的舌頭被割去了。

    審案室外，被人摁在窗前目睹完整場刑罰的戶部使臉色慘白，毛骨悚然。

    廊下擺了一張大圈椅，指揮使霍明錦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凝望雨幕中的山石，錦衣衛(wèi)環(huán)伺左右，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一聲。

    審案室里的男人被活活打死了，刑罰結(jié)束。

    力士松開手，砰的一聲，戶部使癱軟在地。

    霍明錦望著廊前垂掛的雨簾，淡然道：“錦衣衛(wèi)查案，緝捕、刑訊、問罪，無須經(jīng)過刑部和大理寺，招還是不招，你自己定奪?！?/br>
    戶部使回想方才那男人的慘狀，抖如篩糠，泣道：“霍大人，既然紙包不住火了，我也沒什么可隱瞞的，說了是死，不說還是死，我愿意指認(rèn)陳閣老，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霍明錦沒看他，道：“你的家人已經(jīng)送去安全的地方。”

    想及往日的風(fēng)光和如今的落魄，戶部使淚如雨下，但事到臨頭懊悔也無用，他確實利欲熏心，幫著宗室壓榨鹽商，逼死數(shù)條人命，如今報應(yīng)來了，只要能保住家人，他死而無憾。

    他手腳并用，爬到霍明錦腳邊，給他磕頭，“先謝過大人了?！?/br>
    霍明錦收回凝望雨幕的視線，對旁邊的緹騎道：“帶他去寫供詞?！?/br>
    緹騎應(yīng)喏，拉起戶部使離開。

    幕僚喬恒山冒雨穿過庭院，走到廊前，拱手道：“二爺，武昌府那邊來信?！?/br>
    喬恒山本是武昌府王府的小吏，曾幫助霍明錦抓捕定國公余孽，后來回京做了霍明錦的幕僚，武昌府那邊的事一直是他盯著。

    他取出一張卷起來的紙條。

    霍明錦站起身，接過紙條，展開看一眼，表情有剎那的凝滯，揮揮手。

    周圍緹騎會意，躬身退開。

    只有趙弼留了下來，他今天過來等戶部使的供詞，好回去和御史們通氣，讓御史們趕緊上疏彈劾陳陽。

    紙條上的字不是李寒石寫的，喬恒山認(rèn)得李寒石的筆跡，見霍明錦望著紙條，先是怔了怔，然后忽然笑了一下，不由一頭霧水。

    二爺從來不笑。

    不知道這信是誰寫的，竟然能引二爺發(fā)笑。

    霍明錦收好紙條，問趙弼：“選婚太監(jiān)什么時候回京城？”

    趙弼愣了一下，答說：“差不多一個月后，沈家女已經(jīng)確定入選，聽說宮里連宮室都打掃好了?！?/br>
    霍明錦吩咐道：“等選婚太監(jiān)回來，派人告訴孫貴妃，秀女中有一個叫傅月的，籍貫是湖廣黃州縣，和她年輕時有七八分相似，人是鄭丙親自挑中的?！?/br>
    喬恒山和趙弼對望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茫然和不解。

    二爺怎么忽然關(guān)心起選秀的事？

    喬恒山心思飛轉(zhuǎn)，試探著問：“二爺，這個叫傅月的，也是黃州縣人……莫非是傅云的姐妹？”

    他負(fù)責(zé)整理武昌府那邊傳過來的情報，知道二爺命李寒石全力照拂一個叫傅云的少年。那少年天資聰穎，已經(jīng)考中秀才，還將參加鄉(xiāng)試。雖說比不得薛閣老當(dāng)年十二歲就考中舉人的驚世之舉，但以他的年紀(jì)，也算是很不簡單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

    喬恒山更納悶了，“二爺，鄭丙被沈介溪收買，這次選秀挑中都是沈家相中的人家，傅月誤打誤撞中選，正好為我們所用，為何要將此事透露給孫貴妃？”

    皇上絕不會寵愛沈家女，鄭丙特意挑一個孫貴妃相貌相似的秀女，必定是想將她送到沈家女身邊，為沈家女邀寵。而孫貴妃在宮中得意了這么多年，肯定不想看到一個和她年輕時相像的秀女進宮奪走她的寵愛。

    總而言之，傅月是一枚好棋子。而且這枚棋子還是沈介溪自己的人選中送進宮的。

    天賜良機，為什么二爺不加以利用呢？

    喬恒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在官場上，二爺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雖然他手段悍戾兇殘，失了謙和之道，但很難得的是從不狂妄自大，很愿意聽從幕僚們的意見，但是只要和武昌府那個叫傅云的扯上關(guān)系，二爺便一意孤行，聽不進其他人的諫言……不，不是聽不進，而是根本不聽。

    霍明錦嘴角一扯，負(fù)手而立，面對著飄進長廊淅淅瀝瀝的雨絲，淡淡道：“這是我的私事。”

    語氣平淡，卻似有萬鈞之重。

    二爺?shù)乃绞拢?/br>
    喬恒山張大嘴巴，登時嚇出一身冷汗，忙拱手道：“屬下失言?！?/br>
    “無妨，這事就交給你去辦，不管用什么辦法，務(wù)必把傅月的名字從名單上劃去?！?/br>
    霍明錦并未動怒，吩咐了一句。

    喬恒山應(yīng)喏。

    ……

    選婚太監(jiān)最后一共從湖廣挑走五十名秀女。

    官船離開武昌府的那一天，有的秀女家人望著大船駛向天際，抱頭痛哭，更多的人擦干不舍的眼淚，四處求神拜佛，祈求自家閨女能被選上。

    因秀女還需要經(jīng)過幾道篩選，縣里人不知道傅月到底算不算選中了，沒有上門恭賀，不過街坊鄰居都開始有意無意討好大吳氏和盧氏，夸傅家的女孩樣貌好，品性好，樣樣出挑。

    不管最后有沒有入宮，能被選婚太監(jiān)選上，那說明傅月姿容品格必定不錯，皇家相中的媳婦，能不好嗎？

    于是開始有人試探著打聽傅桂和五姐的親事，五姐是傻子也不要緊，他們不計較！

    傅四老爺煩不勝煩，又不能當(dāng)著外人的面露出憂愁之態(tài)，以免被人告發(fā)一個大不敬之罪，一家人強顏歡笑，連年都沒好生過，只盼著傅月能趕緊落選。

    就在一家人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傅云英收到霍明錦的回信。

    信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送到府上的。

    這天傅云英剛從外面回來，踏上石階的時候，那人攔住她，道：“公子，二爺說了，等官船回京師，傅月絕對是頭一批篩選下來的，到時候官府會派人送她返鄉(xiāng)。公子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安排家人去京師接傅月?！?/br>
    傅云英松了口氣，沒來得及道謝，那人已經(jīng)轉(zhuǎn)身混進人群中，找不到身影了。

    來無影，去無蹤。

    傅云英回房拆開信看，發(fā)現(xiàn)竟然是霍明錦的親筆信，他是武官，一筆字卻寫得偏挺秀清雋，典雅含蓄。畢竟是侯府嫡出的公子，少時是跟著名儒啟蒙的。

    信上并沒有提及傅月一句，只叮囑她安心準(zhǔn)備鄉(xiāng)試，其他的事無需cao心。

    合上信，傅云英沉吟許久。

    她讓王大郎去間壁告訴傅四老爺這個消息。

    傅四老爺喜極而泣，大吳氏和盧氏高興得直念佛，傅桂更是當(dāng)場大哭起來。

    如果不是她貪玩，傅月就不會出去找她，不出門，就不會碰到選婚太監(jiān)，傅桂這些天自責(zé)不已，瘦得下巴都尖了。

    夜里傅云章回來，傅云英和他說了霍明錦答應(yīng)幫忙的事，“他沒有要求我做什么，只是很關(guān)心我的考試結(jié)果?！?/br>
    傅云章笑了笑，道：“或許是我多心了?！?/br>
    心里卻覺得有些不安。

    姚文達寫信告訴他，朝中又出了變故，這一次山東鹽運牽連出不少朝廷大員，大學(xué)士陳陽肯定是保不住官位了，就看皇上會不會看在他勞苦功高的情面上給他留一個體面。沈介溪勃然大怒，可錦衣衛(wèi)越過三司法抓人，他亦無可奈何，而且沈黨內(nèi)部明顯出了內(nèi)應(yīng)，不然霍明錦不可能找到確鑿證據(jù)。

    霍明錦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一定要攪一個天翻地覆。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平白無故幫傅云英呢？哪怕是因為欣賞，也不該一而再再而三施以援手還不提任何要求。

    除非，他這是放長線釣大魚。

    云英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對她好，她都會記得。

    這一點傅云章深有體會。

    他抬頭望一眼院墻上方瓦藍的天空，想起參加保和殿復(fù)試時看到的巍峨高大的宮墻，臺階高聳入云，雕欄玉砌，富麗堂皇，人站在其中，渺小似塵埃。

    唯有踏足紫禁城，才能問鼎權(quán)力巔峰。

    一眨眼快三年了。

    這一次殿試，他必須全力以赴。

    ……

    袁三趕在鄉(xiāng)試前回到武昌府。

    這時候傅四老爺已經(jīng)帶著人往京師去了。他放心不下傅月，想親自去接女兒。剛好趙師爺也要去京師，趙叔琬并未入選秀女，趙老爺和趙太太準(zhǔn)備送她去京師投奔趙善姐，等來年會試，正好榜下捉婿。

    既然同路，幾家商量過后，干脆一起動身，路上好有個照應(yīng)。

    傅云啟和傅云泰陪傅四老爺一起去順天府。

    傅四老爺原先不肯帶傅云啟去，因為這樣他就錯過鄉(xiāng)試了。

    傅云啟道：“四叔，我的學(xué)問比不得英姐，要不是她每天督促我讀書，我未必能考上秀才，我知道自己的斤兩，這一次鄉(xiāng)試我多半考不中。不如跟著您出去見見世面，游歷一番，增長見聞，以后寫文章下筆才有可說的東西?！?/br>
    傅四老爺猶豫不決，問傅云英該怎么辦。

    她想了想，道：“既然啟哥想出去闖一闖，那肯定是攔不住的，就讓他和四叔一道去罷，有您看著，家里人也好安心。”

    自從上次出了宗族欺壓的事，傅云啟陡然間長大了不少。這兩年他專心準(zhǔn)備縣試、府試、院試，不必傅云英監(jiān)督，每天自己早早爬起床讀書，除了吃飯睡覺，其他的時間手不釋卷，連門也不怎么出。

    泰哥也變了很多，從前嬌氣任性的小少爺，現(xiàn)在知道每天出門前先去長輩面前說幾句話，懂得傅四老爺和盧氏cao持家業(yè)的艱辛，也知道心疼傅月和傅桂了。

    他們都長大了。

    傅四老爺一邊覺得欣慰，一邊又覺得惆悵。以前英姐懂事得早他就感慨了很久，現(xiàn)在孩子們一個接一個長大成人，慢慢個頭要超過他了，他還總?cè)滩蛔“阉麄儺?dāng)成小孩子看待。

    ……

    送走傅四老爺后，傅云章和傅云英閉門讀書，專心預(yù)備鄉(xiāng)試。

    兄妹二人作伴苦讀，絲毫不覺外面光陰流逝。

    袁三回來那天，傅云英沒去碼頭接人，只打發(fā)王大郎過去。

    午后，她歪坐在抱廈里的涼榻上讀書，聽得乒乒乓乓一陣響動，一個蓬頭垢面的高個子青年沖進庭院，看到抱廈小幾上擺的瓜果糕點，兩眼放光，撲進抱廈，抓起一把桂花云片糕就往嘴里塞。

    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一整盤點心，王大郎和其他下人才追進來，上氣不接下氣，拍著胸脯道：“少、少爺，袁少爺回來了！”

    傅云英放下書，下地，倒了杯溫茶遞給胡吃海塞的袁三，“你這是餓了多久？”

    袁三嘿嘿一笑，撥開臉前的亂發(fā)，道：“我上了船之后就沒吃東西，錢花完啦！”

    傅云英眼神示意下人們出去，把涼榻邊上的攢盒揭開來，里頭琳瑯滿目，盛滿各色果子和小食，連胭脂脆皮鴨都有。

    她讀書的時候時常廢寢忘食，傅云章也是這樣，后來還是喬嘉看不下去了，提醒了幾次。她便吩咐灶房的婆子每天一早就準(zhǔn)備好一天可以吃的咸甜冷菜放在攢盒里，餓的時候吃一點，正好到夏天了，其他熱的菜飯吃不下。

    她挑了一碗澆桂花蜜的杏仁豆腐放在袁三面前，“慢點吃，都是你的?！?/br>
    袁三咧嘴大笑，“還是老大對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