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jié)
她嗯了一聲,帶著喬嘉出了門。 潤古齋在城西,雪天不好騎馬,姚宅和傅家離得近,她今天是步行出來的。 巷子里時不時傳出炮竹鳴響,來往行人個個笑容洋溢,小孩子們尤其活潑,成群結隊歡笑著跑過。路上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人,見面都會朝對方笑一下,互祝新年好。 潤古齋過年也不打烊,傅云英的畫是去年送來裱的,伙計看了她的簽子,把裱好的畫取出來給她,笑道:“昨天有位大人過來買絹,恰好看到這幅畫,很喜歡?!?/br> 見傅云英面色如常,伙計索性說出那位大人的名姓,“那位可是大名鼎鼎的才子,在翰林院當了個什么官,反正很有名氣的?!?/br> 傅云英但笑不語,讓喬嘉拿著畫,付過錢,出了潤古齋。 也是巧,路過一家茶樓的時候,竟然又看到熟人。 茶樓門口站了許多人,穿程子衣的護衛(wèi)分站兩側,將進茶樓的路堵了起來,不許其他人進出,幾頂官轎遙遙過來,從他們身邊經過,停在茶樓門前,那包下茶樓的人忙笑嘻嘻迎上前。 從前面幾個轎子里出來的都是穿青袍的官員,他們下了轎子,并不上樓,而是全部等在一邊。 最后一頂轎子轎簾掀開,里面的人走了出來,緋紅袍,金梁冠,金革帶,威儀赫赫,又不失讀書人的風雅。 是崔南軒。 其他官員忙迎上去,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他上樓。 一直等這幫聚會的官員全部進了茶樓,護衛(wèi)才收起儀仗,許老百姓從茶樓門口走過。 樓上,一眾官員互相見禮,順著樓梯往上走,到了二樓,大理寺少傾正和崔南軒說笑,看到他忽然看向樓下的人群,止住話頭,道:“方才轎子過來的時候,我看到崔大人掀簾往那邊人堆里看了好幾眼,可是看到什么熟人了?” 崔南軒收回視線,“許是沈少卿看錯了,我并未留意?!?/br> “噢?”沈少卿揚了揚眉,“我卻看到了一個眼熟的人,已經派人去請了,他也是湖廣人,崔大人或許認識?!?/br> 崔南軒不語。 樓下,堵住的道路終于通了,傅云英和喬嘉往回走,剛走出幾步,幾個帶佩刀的護衛(wèi)攔在她跟前,拱手道:“我家大人乃大理寺少卿,請傅公子移步說幾句話。” 他指了指茶樓二樓。 傅云英皺了皺眉,她記得大理寺少卿好像是沈介溪的親戚。 崔南軒在樓上,沈少卿也在樓上,而崔南軒和沈介溪近幾年交惡,是眾所周知的事。 傅云英一邊飛快思考,一邊跟著護衛(wèi)走進茶樓。 這么多人在,她是東宮太子指名要留在身邊的侍讀,沈少卿不敢把她怎么樣,頂多口頭奚落兩句。 順著樓梯拾級而上,踏入二樓,今天宴請的人很多,二樓的槅扇全取下了,幾間雅間全部打通,一共有六桌席面。一眼望去,黑壓壓的全是烏紗官帽,各種顏色的官服。 崔南軒坐了主席,他旁邊坐著一位年紀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長須,白面,一臉和氣,正是大理寺少卿。 這些官員一眼望去全都像好人。 傅云英心里這么腹誹了一句,被護衛(wèi)領到沈少卿面前。 沈少卿正和崔南軒說話,抬起眼簾掃她一眼,道:“我昨日聽太子殿下提起你,你是趙家老三的學生?” 趙師爺是沈首輔發(fā)妻的叔叔,沈少卿是沈首輔的族侄,輩分低于趙師爺,卻直呼趙師爺趙老三,旁邊的人一臉平靜,因為趙家沒有人在朝中擔任要職,且家世一直不如沈家。趙氏當年是高嫁。 傅云英略有些不快,目光落到一旁的崔南軒身上,故意做出訝異之色,先朝他行禮,道:“不知老師也在這里?!?/br> 既然崔南軒故意在太子面前提起江城書院的事,讓太子疑心她,那她就打蛇隨棍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席上眾人錯愕,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 崔南軒淡淡掃傅云英一眼。 身為湖廣學子,不僅不主動投效他,平時總避著他,還跑去和霍明錦那個武夫攪合在一起,這個時候知道叫他老師了。 他倒是機靈,知道這時候一句老師出口,自己必須護著他。不然傳出大理寺少卿當著吏部侍郎的面欺負侍郎的學生這種流言,他以后還怎么收攬人手? 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崔南軒放下手里的酒杯。 否認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前些天剛剛在太子面前說自己曾是傅云的老師。 反正他沒打算和沈介溪講和,懷疑便懷疑罷。 他很快做了決斷,問傅云英:“過了初八就要去東宮聽差,這些天認真溫習功課,不可荒廢學問。” 傅云英垂目道:“是,學生不敢松懈?!?/br> 崔南軒接著吩咐:“袁文才學很好,日后和他同在東宮,多向他學習?!?/br> 傅云英答應一聲。 沈少卿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他把傅云叫上來,就是想看看崔南軒對這個湖廣學子是什么態(tài)度。他擺明了看不起傅云,崔南軒卻言語溫和,明顯有維護之意。 崔南軒沒讓他失望,這位吏部侍郎,果然如其他人所說的一樣,冷情冷性,鐵石心腸。叔叔沈首輔當年一手提拔他,重用他,他現(xiàn)在高升了,翅膀硬了,不想和沈黨綁在一起,打算自立門戶。 大員們的勾心斗角暫時和傅云英沒關系,她只是沈少卿用來試探崔南軒態(tài)度的。 扯了幾句閑話,沈少卿心頭焦躁,擺擺手,示意她離開。 …… 傅云英在京師的名聲更響亮了,這一次她成了眾人口中左右逢源的投機者。 霍明錦是她的恩公,崔南軒是她老師,傅云章是她哥哥,她即將入東宮學習……除了沈黨,朝中其他幾派勢力的中心人物她全都能扯上關系。 經過茶樓的事,沈少卿親口說出她是趙師爺?shù)膶W生,于是眾人都知道她和閣老夫人趙氏算得上是同門弟子。 這一下連沈黨的人看她的眼光都復雜起來。 朝臣必須有自己的立場,而且絕不能輕易動搖,否則里外不討好。 傅云英終于清靜了。 不管哪方的人,都覺得她身份太復雜,不可靠,拉攏過來也沒用。 沒人給她壓力,也沒人欺負她,因為她身后牽扯太多,誰都不想多事。 風平浪靜中,迎來她去東宮的日子。 李昌親自來接她。 霍明錦公務繁忙,年前去山西平陽府,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 馬車剛駛出大街,周家的人找了過來,周天祿邀請傅云英和他共乘。 傅云英謝過他的好意,婉言拒絕。 周天祿是京中出了名的紈绔,整日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人人都知道他有一個癖好——喜歡年輕俊秀的少年。 被她拒絕,周天祿也不惱,笑呵呵先行一步。 宮城南部的殿宇大多屹立于高臺之上,樓臺高聳,廣場空曠,威武壯觀,越往北,宮殿越密集。太子東宮坐落于宮城東邊。 傅云英、周天祿和袁文前后腳到了地方,小太監(jiān)先讓他們坐在抱廈里等。 太子在上課,幾位閣老都給他當過老師。詹事府詹事、院事、副詹事、詹事丞、太子賓客,全都由朝中大臣遙領。 殿內靜悄悄的,太監(jiān)們屏息凝神,守在廊廡前,一聲咳嗽不聞。 周天祿閑不住,枯坐半晌,找小太監(jiān)搭話。兩人說說笑笑,還挺熱鬧的。 袁文直翻白眼。 之前東宮太監(jiān)給傅云英幾本書,要她認真研讀,她今天把書帶過來了,就坐在窗下看。 袁文嫌周天祿太吵,見她隨身帶了幾本書,想找她討一本看,又不好意思張口。他前些天還嘲笑過她。 傅云英看他好幾次欲言又止,紅著臉喃喃幾句,卻沒出聲,挑了挑眉。 就讓這位袁大才子自己糾結吧,反正難受的不是她。 一個時辰后,小太監(jiān)示意他們進殿。 還沒到燈節(jié),年不算過完,殿里廊下掛了許多戳紗宮燈,什么圖樣的都有,下面吊著長長的絲絳墜子。風吹過,颯颯響。 袁文打頭,周天祿居中,傅云英走在最后。進殿先朝坐于書案前的太子請安。 太子面前堆了一案的書冊,抬起頭,神色有些疲倦,讓他們各自歸座。 他們的座位離太子的書案很近,比太子的略低。 傅云英整理好桌上凌亂堆放的書,小太監(jiān)拿了紙筆過來,要她先抄一篇文章。 太子想看看他們的字寫得如何。 傅云英聚精會神,提筆寫字。小太監(jiān)看她寫完,把吹干墨跡的紙收上去。 看過三人的字,太子道:“我的字寫得不好。” 太子的字確實寫得不好,他長到這么大,不管在哪方面都是平平。其實這并沒什么,身為皇子,他用不著追求學問。但身邊的老師全是進士出身的天才,皇上的要求又嚴格,太子怎么努力都做不到讓人眼前一亮,屢屢為自己的平庸頹喪。 周天祿和傅云英還沒說話,袁文先點點頭,開始認真給太子提意見。 周圍的小太監(jiān)臉色都變了。 太子被袁文傳授了幾句竅門,心情愈加沉悶,擺擺手,去隔間休息。 太監(jiān)們忙進去伺候。 周天祿嘖嘖了幾聲,對袁文道:“太子的字寫得很好了,你下回機靈點,別連累我和傅云。” 袁文瞪他一眼。 太子被太監(jiān)們吹捧了幾句,心情好了點,要帶傅云英他們幾個去校場玩。 校場設箭靶,有人在里面練習騎射。 聽到利箭劃破空氣的聲音,傅云英皺了皺眉,臉色有點發(fā)白。 周天祿注意到她不想靠近箭靶,哈哈大笑。 第一天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陪太子練字看書,說說話,然后便散了。 太子很喜歡周天祿,一來周天祿一雙桃花眼生得嫵媚,說話帶笑,什么都捧著他,二來周天祿那樣的富貴公子,別的不會,就會玩。他教會太子幾種新花樣,太子玩得很投入。 只有一個皇子長成,代表著太子從小在眾人的矚目中長大,皇上對他寄予厚望,偏偏他資質平庸,很少有放松的時候。 袁文很不滿太子明顯的偏愛,覺得周天祿可能會帶壞太子。 這天幾人一起出宮,袁文警告周天祿莫要整天將宮外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拿來哄太子高興,太子是一國儲君,不能玩物喪志。 周天祿眼皮一翻,哼了一聲,“怎么,你嫉妒太子殿下喜歡我?我教教你吧,只要你以后少勸太子幾句,太子也會喜歡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