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jié)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告訴你……”蘇桐口氣一變,聲音略微拔高了點(diǎn),“我已經(jīng)放下以前的事了,逝者已逝,你不用為我難過。不過仇還是要報的,傅老三還有他的幫手我全都記下了,待我考完殿試,我會親自找到他們,親手為我jiejie報仇雪恨,以慰我jiejie在天之靈。他們一個都逃不掉?!?/br> 他現(xiàn)在變得強(qiáng)大起來了,可以為jiejie報仇,保護(hù)家人。他以后再也不用怕傅三老爺了。 傅云英心中百味雜陳,抬頭看房檐下的海棠花枝。 “我沒告訴二哥這事,但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碧K桐看她一眼,挪開視線,“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次你四叔出事,我和趙琪他們一起回黃州縣幫你,路上在村子里遇到你,你把兩封信都燒了……那一刻,我就想把事情說出來?!?/br>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的秘密,現(xiàn)在你知道我的,這樣才公平。” 見他拿這事開玩笑,傅云英知道,他真的放下前事了。 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走之前,蘇桐笑道:“你和二哥分宗出來,我大概是最高興的?!?/br> 他頓了頓,低聲喃喃說:“謝謝你,英姐……你不知道,你燒毀那兩封信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br> 仇恨一直折磨著他,他從來沒有松懈的時候,他痛苦而麻木,不知道什么是快樂。如果沒有遇到她,他永生永世都無法解脫。 直到他決定把傅云英當(dāng)做朋友的那一瞬間,纏繞在他心頭的陰云忽然飄散開來。 他終于不再一次次夢見那個冰冷的雨夜了。 傅云英目送他離去。 在所有人都一無所知的時候,蘇桐一個人默默在仇恨中痛苦掙扎,猶如在刀尖上行走,徘徊,猶豫,然后慢慢蛻變,最終涅槃重生。 現(xiàn)在的他,真的長大了。 …… 殿試當(dāng)天,蘇桐特意繞路到高坡鋪,等傅云章一起去保和殿。 傅云英要去汪玫那里應(yīng)卯,沒能為二人送行。 她坐在窗下一筆一畫描線,汪玫看她好幾眼,見她全神貫注,側(cè)頭和身邊的學(xué)生說:“今天殿試,傅云的哥哥就在殿中,他還能這么專注,你們都給我學(xué)著點(diǎn)!” 學(xué)生們欲哭無淚,他們好想去看熱鬧,等傘蓋儀仗出來,就能知道今年的狀元郎花落誰家,可汪玫卻把他們拘在這里不放人。 長安左門外臨時搭建的龍篷就是張貼黃榜的地方,學(xué)生們偷偷使喚雜役,讓他們?nèi)タ纯唇衲暌患浊叭謩e是哪里的人。 雜役去了半天,回來時興高采烈的,一進(jìn)門便給傅云英道喜:“傅相公中了一甲,是第三名探花,皇上親自點(diǎn)的!” 汪玫的學(xué)生大多才學(xué)出眾,并不覺得進(jìn)士有什么稀罕,但一甲前三可就不簡單了,尤其傅云章還是補(bǔ)試的身份,按理來說是絕不能進(jìn)一甲的。 雜役還在興奮地說從其他人那里打聽來的殿試上發(fā)生的事:“皇上看到傅相公,當(dāng)場就點(diǎn)了探花,大臣們不答應(yīng),說不合規(guī)矩,皇上生氣了,后來崔大人和王大人都夸傅相公的文章寫得好,這事才定下來?!?/br> 傅云英放下畫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殿試上的驚心動魄,大臣和皇上的角力,不同黨派之間的你來我往,一定把新科進(jìn)士們嚇壞了,不過此刻從雜役口中說出來,也不過一兩句話的事。 再過一會兒,傅云章應(yīng)該簪花披紅,在鼓樂護(hù)送中騎馬游街。他生得那般俊朗,年輕俊秀,策馬徐徐穿過眾人,不知會有多轟動。 宮門外面的大街上一定萬人空巷,鼓樂所過之處則人山人海,熱鬧空前。 她正出神,啪的一聲巨響,汪玫忽然從她身后經(jīng)過,把一本厚厚的書冊丟到她面前,“連你也浮躁了!繼續(xù)給我畫!” 傅云英搖頭失笑。 她回到家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 傅家張燈結(jié)彩,大紅燈籠高掛,一派喜氣,門前一地鞭炮燃放過的紙屑。前來恭賀的人還沒完全散去,門里歡聲笑語不絕。 門房聽到叩門聲,前來應(yīng)門,臉上掛了一臉笑,“少爺,二少爺是探花郎!” 傅云英微微一笑,把裝畫筆顏料的書包遞給迎過來的下人,“二哥呢?” “在前頭吃酒呢?!?/br> 她想了想,沒去前廳,直接回內(nèi)院梳洗,從凈房出來的時候,看到長廊底下站了一個人。 烏紗帽,旁邊簪花,緋紅圓領(lǐng)袍,素銀帶,站在幾枝橫斜的海棠花枝下,長身玉立,氣度優(yōu)雅,剛吃了酒,臉頰微微有些薄紅,唇邊一抹淡笑,淡黃燈光籠在那張淺笑的臉上,愈顯溫柔繾綣。 “二哥!”她笑著迎上去,看他穿著一身紅袍,嘴角輕揚(yáng)。 傅云章接過守在門前的王大郎手里抱著的斗篷,披到她肩上,抬手揉揉她的鬢發(fā),“怎么不恭喜我?” “今天恭喜你的人那么多,你沒聽厭么?”傅云英笑了笑,打趣他道。 傅云章?lián)P揚(yáng)眉,“順耳好聽的話,當(dāng)然多多益善?!?/br> 說笑了一會兒,告訴她,“我這是運(yùn)氣好,今年南方那邊的考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大會說官話,一口鄉(xiāng)音,皇上和他們說話時一句都沒聽懂?;噬狭ε疟娮h點(diǎn)我為探花,許是要壓一壓南方的勢頭?!?/br> 南方有南方的官話,北方有北方的官話,天南海北的進(jìn)士湊到一處,自然而然就形成以地域劃分的團(tuán)體。北方士子瞧不起南方士子,南方士子也看不上北方士子。雙方經(jīng)常隔空互罵,各種譏諷嘲笑。 湖廣總體來說并不屬于南方,自成一派,又或者說沒有派別,因?yàn)殡m然沈首輔是湖廣人,可湖廣人并不是都愿意聽從他的話。他重用的主要是他的親族、學(xué)生和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 皇上是故意的? 傅云英皺眉沉思。 額頭突然被輕輕敲了幾下,傅云章手指微微曲起,拍拍她,“別多想,這是好事,你該替我高興。” 她仰起頭朝他微笑,頰邊皺起笑渦,“你考中探花,我當(dāng)然高興了!” 傅云章唇角微翹。 他喜歡看她高興的樣子。 殿試第二天便是恩榮宴,禮部設(shè)宴宴請新科進(jìn)士。 宴上賜官的旨意下來,傅云章為翰林院修撰,和汪玫一樣的品階。 姚文達(dá)要傅云章立刻請病假,“翰林院你用不著去了,其他人也不會去的。王閣老和我說了,過幾個月想提拔你去刑部見習(xí)?!?/br> 大家都覺得很詫異……傅云章這樣的人品,把他扔到刑部去,好像有點(diǎn)不大合適。 王閣老看準(zhǔn)了人,不合適也得合適。 律議之類的傅云章不大通,只得趕緊趁著翰林院清閑狠補(bǔ)相關(guān)的書。 蘇桐殿試發(fā)揮得平常,國子監(jiān)祭酒幫他打點(diǎn),將他外放出去任知縣,地方很不錯,屬于南直隸,和湖廣離的很近。 走的那天他來找傅云英辭行,直接道:“我比不得二哥宅心仁厚,下手不會留情。你可有什么要囑咐我的?我先申明一點(diǎn),我不會傷及無辜?!?/br> 他那是殺姐之仇,傅云英還能說什么? “你剛剛上任,一切當(dāng)心,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別枉費(fèi)這么多年苦讀?!?/br> 蘇桐一笑,“你放心,我向來謹(jǐn)慎?!?/br> 如果不謹(jǐn)慎,這些年他怎么能在傅三老爺?shù)谋O(jiān)視中一步步壯大起來呢? …… 月末的時候,汪玫編寫好的書送達(dá)御前,皇上龍顏大悅。 傅云章告訴傅云英,汪玫也即將去刑部任職,不過不是從底層做起,而是直接擔(dān)任正五品的刑部郎中。 “他以后還會升遷得更快?!?/br> 這一點(diǎn)朝中人心知肚明,沒辦法,誰讓人家當(dāng)年太倒霉。 杏花落盡時節(jié),庭院里的繡球、芙蓉次第綻放,有些地方連榴花都開始冒花骨朵了。 這天,太子隨皇上去郊外行獵,百官隨行,太子點(diǎn)名要周天祿跟隨,傅云英和袁文兩人得以在家休沐。 藤蘿花開得正好,她想起以前吃過的藤蘿花餅,讓袁三和傅云啟幫她摘花。 摘了一大簍,大家坐在廊前挑挑揀揀,門外響起一陣喧嚷。 王大郎直奔進(jìn)院,笑道:“少爺,四老爺來了!” 四叔來京城了? 傅云英抬起頭,臉上露出笑容,拍拍衣袍上的落花,迎了出來。 走過長廊,聽到那邊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不由加快腳步,“四叔……” 對面的人看到她臉上燦爛的笑容,怔了怔,腳步?jīng)]收住,差點(diǎn)撞到她身上。 還好她及時在離他一步遠(yuǎn)的距離停了下來,難掩詫異之色,忙行禮,干巴巴地招呼一聲,“霍大人?!?/br> 來人一身利落的交領(lǐng)窄袖戎衣,眉宇軒昂,身姿高大,竟是闊別多日的霍明錦。 霍明錦收回想扶住她的手,目光還在她臉上打轉(zhuǎn)。 “云哥!都長這么高了!” 一聲熟悉的嗓音,傅四老爺從霍明錦身后轉(zhuǎn)了出來,拉著傅云英細(xì)細(xì)打量幾眼,欣慰又感慨,忽然想起霍明錦還在一邊看著,忙朝他賠禮,“怠慢霍大人了,好久沒見著云哥,一時忘情……” 霍明錦笑了笑,看著傅云英,道:“無事?!?/br> 他也很久沒見著她了。 傅四老爺一臉很感動的神情,引著霍明錦往里走,“霍大人里面請,難得來一趟,吃杯茶再走?!?/br> 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樣,熱情得近乎諂媚,就這么把傅云英撂在一邊,往里頭走了。 這還是從未有過的事。 傅云英一頭霧水,霍明錦不是外出公干去了嗎,怎么會和傅四老爺一起回京? 她往里走,吩咐下人奉茶奉果點(diǎn),好生招待霍明錦身后的隨從們。 一幫人風(fēng)塵仆仆,看起來是剛進(jìn)城就過來了。 下人應(yīng)喏。 傅四老爺把霍明錦請進(jìn)正堂坐下。 傅云啟和袁三都過來廝見。 霍明錦沉默寡言,氣勢凌人,身邊兩個緹騎手提彎刀緊緊跟著他,兩人見了這架勢,都有些拘謹(jǐn),站在一邊不說話。 傅家的下人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直打哆嗦。 傅四老爺頻頻給傅云英使眼色,要她給霍明錦斟茶。他太急于討好霍明錦了,以至于傅云啟臉色尷尬。 傅云英接過丫頭送來的茶,送到霍明錦手邊。 霍明錦接了茶,她看到他手腕上窄袖底下露出一截厚厚的紗布。 她沒有多看。 “今天怎么沒去東宮?”霍明錦喝了口茶,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