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jié)
第108章 試探 傍晚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雨,雷聲轟隆,翻涌的云層間雪白電光閃爍。 喬嘉撐傘,扶著傅云英上馬車。但雨勢太大,像誰在銀河畔挖了個大口子,雨水嘩啦呼啦往下潑,她還是淋濕了半邊,官袍衣襟一片水漬,巾帽也濕了,順著鬢角往下淌水珠。 傅云章拿了車廂里備著的干燥布巾給她擦臉,回到家里,讓婆子煮姜湯給她喝,“切成姜絲,不要煮姜塊。” 姜塊煮的她嫌太辣太沖,喝不下,姜絲煮的卻能喝幾口,也不知是什么緣故。 看她回房坐在圈椅上乖乖把一整碗姜湯喝完,他站在圈椅背后,手里拿巾帕,幫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絞干濕發(fā),皺眉說:“大郎長大了,不能近身伺候你,可你身邊也不能沒人?!?/br> 傅云英一口氣喝完辛辣的姜湯,放下碗,接過巾帕自己擦頭發(fā),道:“沒事,我自己有手有腳,用不著人伺候,我小的時候還給千戶家的太太當(dāng)過小丫頭?!?/br> 千戶家的太太很喜歡她,一直想買下她,韓氏舍不得,不然她可能成了千戶家的丫鬟。 她語氣聽起來輕松,似乎完全沒把這當(dāng)回事。 傅云章便不多說什么。 近身伺候的人難找,要完全忠于她,而且不會生出別的心思,還得謹(jǐn)慎機(jī)靈,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合適的人選。 丫頭在外面叩門,把飯菜送了過來。他們倆有時候回來得晚,傅云啟和袁三等到天黑不見人回來,已經(jīng)吃過了。 等傅云英避去內(nèi)室換新的網(wǎng)巾和巾帽,傅云章才讓丫頭進(jìn)來擺飯。 前幾天傅四老爺料理完賬上的事,回武昌府去了,走的時候還叮囑傅云英好生奉承霍明錦,有個大靠山,他在湖廣也好安心。 都以為霍明錦想認(rèn)她當(dāng)義子,但是他從沒有表露出這方面的意思,認(rèn)義子而已,吃杯茶的工夫名分就定下來了,只要他開口,她沒有回絕的余地,用不著拖延到今日……會不會是傅四老爺想岔了? 傅云英換了身衣裳出來吃飯,心里琢磨著事情,吃飯時吃得心不在焉的,手里的筷子在碗中一條紅糟香油鯽魚的魚肚上劃來劃去,魚肚都劃開了,就是不見她夾菜。 傅云章皺眉,她平時進(jìn)退得宜,雖然從沒有人教過她,規(guī)矩教養(yǎng)卻比縣里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娘子還要好,舉手投足落落大方,還不曾在人前如此失禮。 他放下碗筷,輕輕按住她的右手,“云英,怎么了?” “唔?”傅云英抬頭看他,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快把面前一碗鯽魚戳爛了,自己笑了起來,笑容很淺,掩飾道,“想著案子,一時出神?!?/br> 傅云章松開手,夾了塊蜜汁腌蘿卜送到她碗里,“好好吃飯,不要想其他的事。再大的事,比不上吃飯重要。吃飽了,才有力氣想對策。” 說著話,又盛了碗她喜歡的魚片豆腐湯放到她面前。 他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仿佛看淡人生,看著沒什么棱角,但偏偏又是個很有堅持的人。 傅云英嗯了聲,專心吃飯。 飯后她照例坐在窗下讀書,翻了幾頁《伽藍(lán)記》,她讓下人去請袁三。 雨還在下,雨簾隔開長廊和庭院,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幽暗的回廊和淅淅瀝瀝的雨聲。而她坐在書房里,靜聽雨水敲打在瓦楞上的聲音,心里很平靜,又有點(diǎn)淡淡的波瀾。 袁三一會兒就過來了,他火力壯,不耐煩打傘,披了件蓑衣就沖了過來,怕帶了濕氣進(jìn)房,先在門外邊脫下蓑衣,抹一把臉,才踏進(jìn)房中,“老大,你找我?” 傅云英打發(fā)走下人,看喬嘉立在長廊盡頭,料想聽不到自己和袁三說話,還是不放心,眼神示意袁三離自己近一點(diǎn)。 袁三一身濕漉漉的水汽,怕靠近她冷著她了,抖抖衣袖,才走到她跟前。 “我有事托付你去辦?!备翟朴⑿÷曊f,“這事不要和任何人說起。” 袁三雙眼一瞇,嘿嘿笑,馬上摩拳擦掌起來,“老大,說吧,要揍誰?你放心,我揍人不會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身份?!?/br> 讀了這么多年的書,他還是心心念念想當(dāng)打手。 傅云英搖搖頭,壓低嗓音,“明天你就動身,去一趟江西贛州府,去戶部尚書周大人的家鄉(xiāng),他們家在當(dāng)?shù)睾苡忻?,不難找。周大人的小兒子在老家住著,你想辦法接近他,查明他當(dāng)初為什么會被送回去。” 聽她說得鄭重,袁三連連應(yīng)聲,最后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小聲道:“老大,這事交給我吧!打聽事情,我在行!” 這是傅云英頭一次正經(jīng)囑托他去辦一件差事,他很興奮,顧不上外面的大雨,回房收拾行李,立刻就要走。 “文書路引還沒辦好,先等兩天。”傅云英道,順便交代他一些其他事情,“這事或許和錦衣衛(wèi)霍指揮使有關(guān),事關(guān)重大,別告訴其他人?!?/br> 袁三笑瞇瞇道:“我曉得!” 兩日后,袁三出發(fā)了,對外說他去福建游歷,那邊的書坊刻書非常發(fā)達(dá),幾乎能和蘇杭一帶比肩,他過去取取經(jīng)。 接連幾場大雨過后,天氣慢慢變得涼爽起來。院子里的柿子樹掛滿青色果子,果實(shí)累累,只是顏色還不顯眼,藏在綠葉間,不仔細(xì)看,還以為今年沒掛果。 傅云英在大理寺號房前的幾缸蓮花被雨水淋殘了,花朵不見蹤影,連蓮葉也蔫頭耷腦。 石正怕她責(zé)怪,一大早給她賠罪,“大人,您看再新?lián)Q一缸如何?把水換了,種上睡蓮,比先前的還好看?!?/br> 她一笑,“用不著換,把污水換了,蓮葉留下,只有葉子也好看?!?/br> 荷葉綠瑩瑩的,平時看卷宗看累了,抬眼看到一缸生機(jī)勃勃的綠,眼睛清亮,心里也舒服。 她忙了一會兒,照例去見評事和大理寺正,到了地方,卻發(fā)現(xiàn)趙弼也在。 趙弼是大理寺少卿,平時用不著處理初審復(fù)核的事,他出現(xiàn)的話說明出了什么大案,大理寺正他們沒法決斷,必須由他出面。 傅云英進(jìn)去的時候,看到主簿、評事、推丞都在,一屋子的人,正七嘴八舌討論著什么,桌上胡亂一堆卷宗攤開著,趙弼坐在最當(dāng)中,眉頭緊皺,臉色鐵青。 他是圓臉,雖然很認(rèn)真地往外散發(fā)威嚴(yán),但長相太老實(shí)了,嚴(yán)肅起來也沒有什么氣勢。 傅云英把手里的卷宗放到長條桌一角上,陸主簿看到她,正要和她說話,趙弼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說話聲才慢慢停下來。 趙弼隨手抓起桌上一疊卷宗,往傅云英跟前一擲,震起一蓬灰塵,離得近的幾個評事嗆得直咳嗽。他道:“你來大理寺也有幾個月了,這個案子交由你負(fù)責(zé)?!?/br> 周圍的人沒說話,看他們的表情,趙弼給她的案子只是一樁不起眼的案件,沒有值得關(guān)注的必要。 傅云英應(yīng)喏,拿了卷宗退出側(cè)廳。 回到自己的號房,她翻開卷宗細(xì)看,發(fā)現(xiàn)這樁案子正是前些時她覺得有疑點(diǎn)、因而特意批示交給大理寺丞覆議的那樁殺夫案。 還真是巧。 司直需要奉命出使地方覆審疑難案件,但司直真正去地方磨煉的機(jī)會并不多,因?yàn)樵诰┌讣词请u毛蒜皮的事,用不著司直去關(guān)心,而真有大案子,輪不著司直多嘴。 傅云英從陸主簿那里領(lǐng)來文書和提審憑證,帶齊東西,出了京城。寺里給她配備了兩名助手,其中一個是石正,兩名雜役。 趕車的是雜役,她把喬嘉也帶上了。 出了京城她最大,石正和另外三人一路上都在絞盡腦汁逢迎討好她。她隨便說句話他們就滿口夸起來,恨不能把她夸成剛直不阿的包青天。 她冷著一張臉不怎么理會,只說公事,他們悄悄松口氣,看出她不是那種非要下屬圍著自己獻(xiàn)殷勤的人,慢慢也安靜下來。 到了良鄉(xiāng),縣太爺知道他們一行人來了,親自來接。 傅云英終于明白為什么其他評事看到她接下這個差事時是那種表情,犯人張氏已經(jīng)在獄中畏罪自盡,這個案子差不多可以結(jié)案了。 白跑一趟,其他幾人都有些懊惱。 傅云英卻問:“張氏是什么時候自盡的?” 縣太爺回想了一下,“有半個月了?!?/br> 這個案子拖拉了幾個月,從張氏狀告族人到最后案件送交刑部審核,前后有九個月之久。張氏一開始是起訴的一方,后來成了罪人被收押入監(jiān),受不了牢獄之苦,加上自知?dú)⒎蜃锉嘏袛亓Q,再煎熬下去也是受罪,趁人不備,用腰帶上吊自盡。 傅云英提出要驗(yàn)尸。 縣太爺一臉莫名其妙,道:“這尸首都拉出去掩埋了……傅司直,張氏確實(shí)是自盡無誤,仵作有詳細(xì)的驗(yàn)尸記錄……” 傅云英面色不改,“我還有一事不解……需要再驗(yàn)一遍,煩您通融。” 縣太爺雖然一直待在良鄉(xiāng),但對京城的事也算有所了解,這位傅司直光是一個東宮出身,就足夠威懾他了,他眼珠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命人去請仵作。 反正驗(yàn)尸也查不出什么。 仵作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一把長須,瘦得如皮包骨一般,身后跟著為他背箱籠工具的小徒弟,進(jìn)了正廳,便朝傅云英拱手。 幾人先乘車去掩埋張氏尸首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一座亂葬崗,荒蕪偏僻,馬車進(jìn)不去,到了半路上,他們下車,改騎毛驢。 仵作的小徒弟找到那處墳地,指指幾塊長滿青苔的碎石頭,道:“就是這兒了,我記得這堆長毛的石頭。” 幾個專門請來挖尸的雜役立馬抄起鋤頭鐵鍬,開始刨坑。 坑埋得很淺,不一會兒就露出布料痕跡。天氣炎熱,又下過幾場暴雨,尸體早就腐爛了,一股惡臭。 連仵作也露出不適的表情,強(qiáng)忍著再次驗(yàn)尸。 傅云英走到他身邊。 仵作不知她為什么還要驗(yàn)尸,斟酌著道:“大人,小的看過了,張氏確實(shí)是自縊而死?!?/br> 傅云英唔了一聲,輕聲問:“其他的呢?張氏的身體可還有其他損害?” 仵作驚愕不已,頃刻間汗如雨下。 傅云英垂目看他,眼神平靜,卻不怒自威,道:“我乃大理寺司直,你看出什么,照實(shí)說,若有隱瞞,你知道后果?!?/br> 仵作冷汗涔涔,片刻后,顫聲答道:“大人,這種事……也是沒法避免的?!?/br> 他等了半天,沒聽見傅云英的回答,心中七上八下的。 卻聽年輕的司直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多說什么,揮揮手讓他退下。 仵作松了口氣,帶著小徒弟退到一邊。 傅云英示意雜役為張氏收斂尸骨,要將她帶回良鄉(xiāng)縣城。 雜役們目瞪口呆,不敢多問,一一照辦。 石正站在一邊,怕傅云英熏著,賣力給她打扇,此時便道:“大人,女子入獄,向來躲不開這種事……您見多了,也就習(xí)慣了。” 傅云英臉色微沉。 張氏在獄中遭受侮辱,才會自縊。這種事在衙門中屢見不鮮,長官甚至默許獄卒欺辱入獄的女子,所以女子一旦和官司扯上關(guān)系,基本上名聲就完了。 傅云章和她說過,他剛到刑部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種事,曾多次訓(xùn)斥底下的雜吏。后來他升任主事,遇到主犯是女子,通常會提醒其家人先打點(diǎn)獄卒,以免女子在獄中受折磨。 見她不說話,石正又問:“您準(zhǔn)備怎么處置張氏的尸首?” 傅云英看著荒野間瘋狂生長的野草,生機(jī)盎然底下,卻是累累枯骨,道:“她是冤枉的,人雖死了,也不能讓她蒙受冤屈?!?/br> “您怎么確定張氏是冤枉的?” 石正呆了一呆,問。 傅云英走向等在山道旁的喬嘉,“張氏的供詞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她回到縣衙,命人將張氏之前狀告的宗族親眷等人帶到大堂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