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jié)
傅云英搖搖頭,不理會他了。 她心里明白,袁三不是真的自作多情到這個地步,而是故意用這種玩笑話化解昨晚的別扭。 “明天我派人送九哥南下去考鄉(xiāng)試,你會試準備得如何了?” 說起正經(jīng)事,袁三立馬正常了,點點頭,“老大,你放心,我這回怎么說也得混個名次。” 傅云英點點頭,“書坊的事你別管了,專心溫書,我前幾天找姚大人討來一套房稿集,都是近年來的士子所作,還沒出版過,你好好研讀?!?/br> 袁三嗯一聲,“我曉得?!?/br> …… 昨天千步廊發(fā)生的事傳得很快,一轉(zhuǎn)眼六部年輕官員都聽說了。 傅云英剛進大理寺,陸主簿捧著點名冊,仔細端詳她一陣,嘖嘖道:“還好沒破相!你這副好相貌可是我們大理寺的招牌。” 她哭笑不得。 一路往號房走,路過的人都要拉著她關(guān)心幾句,大罵阮君澤狐假虎威狗仗人勢,最后一致表示阮君澤肯定是嫉妒她的年輕俊秀。 她素來不茍言笑,大家怕她惱了,開玩笑也僅限于此。 傅云可是個不好惹的主兒,人家前些時日硬生生查閱所有前朝典籍,一個字一個字摳字眼,把刑部一個按照“舊例”判罰的案子給駁回了,光是這份韌勁兒,就不能小瞧她。 尤其這種局勢詭譎的時候,大家更為謹慎小心,總之誰都不得罪。 傅云英和同僚們敷衍幾句,回到自己號房。 石正搬來今天要審核的卷宗,放在書案上,砰的一聲響,濺起一蓬灰塵。 按照她的吩咐,卷宗是分過類的,她拿起一份細看,剛看了個題頭,門外傳來一陣sao亂。 似乎是沖著她這個方向來的。 她放下卷宗,起身往外看。 長廊外,穿一襲飛魚服的年輕副千戶阮君澤正黑著臉往里走,步子邁得又急又大,衣袍獵獵作響。 大理寺的評事、主簿們跟在他身后,想攔著他,又不敢攔,這位可是能以一當百的武狀元。 但這里畢竟是大理寺,要是他們放任阮君澤在大理寺撒野,刑部、督察院的人還不得笑掉大牙?以后大理寺官員還怎么在官場上混啊?直接卷鋪蓋回家種田得了! 想想刑部的人到時候會怎么嘲笑大理寺的人窩囊,大家頓時不覺得怕了,一鼓作氣,擋在阮君澤面前,不許他往里走。 “副千戶這是想在大理寺撒野么?” 阮君澤濃眉皺起,有點不耐煩,大手一揮,想把人推開。 “阮千戶?!?/br> 一道清冷而悅耳的聲線響起。 阮君澤腳步一頓,抬起頭,視線越過眾人,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走出號房,慢慢走上前。 周圍的人忙讓開,紛紛退到她背后,“傅云,你別怕這小子,我們給你撐腰!” “對,你別怕,這里是咱們的地盤?!?/br> 一片威脅叫嚷聲,看架勢,他們也想效仿那天的六部大混戰(zhàn),來一場群毆。 老實說,就他們一個個細胳膊細腿的,打起架來,可能還不如她,至少她下手狠。 傅云英搖搖頭,示意眾人安靜下來,對阮君澤道:“副千戶若是來為昨日的莽撞賠禮道歉的,我這里備下清茶一杯,若不然,還請回吧?!?/br> 眾人齊刷刷看向阮君澤。 阮君澤嘴角一挑,依舊是一副吊兒郎當?shù)哪樱f出口的話卻讓眾人目瞪口呆:“沒錯,我今天來,是向你道歉的?!?/br> 仿佛沒看見大理寺的人臉上的古怪神色,他彎腰作揖,接著道:“昨天是我輕狂了,望你別往心里去?!?/br> 傅云英當然不會往心里去,在官場上,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昨天兩人還針鋒相對,一轉(zhuǎn)眼可能就會因為共同的利益結(jié)成同盟。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她做不到宰相肚里能撐船,但知道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平常的口角紛爭,只要不影響大局,不必放在心上。 她說到做到,請阮君澤去自己號房吃茶。 阮君澤應(yīng)下來,跟著她進房,接過石正斟的茶,喝一口,撂下茶杯,看一眼在門外探頭探腦的人,大聲道:“好了,我是真心來向你賠禮道歉的,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后要是誰敢給你臉色看,你只管來找我?!?/br> 他是個急性子,說完話,起身告辭。 待他走遠,評事們擠進號房,“了不得,這個副千戶囂張跋扈得很,竟然也肯服軟?!?/br> 傅云英微笑道:“剛才多謝諸位為我說話?!?/br> 大家哈哈笑,“別和我們客氣,你要是被欺負了,我們臉上也無光??!” 終于有借口和她搭話,大家有些興奮,硬賴著和她扯了不少閑話才走。 …… 到用膳的時候,眾人正約齊往外走,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鐘聲。 鐘聲本應(yīng)該是沉重而渺遠的,此時的鐘聲卻短促而嘹亮,莫名讓人覺得恐慌。 響聲還未停下,幾個雜役飛奔進來,面色驚惶,聲音直抖:“南廡走水了!” 眾人面面相覷,抓住兩腿直打哆嗦的雜役,追問:“哪個南廡?” 雜役軟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乾清宮南廡!” 眾人愣了片刻,反應(yīng)過來,無不駭然。 現(xiàn)在是白天,眾人涌出大理寺,走到高處,望向?qū)m城的方向,只見一股黑色濃煙騰空而起,繚繞在宮城正上方,那里就是皇上接見群臣和日常起居之所——乾清宮。 隔得這么遠,他們也能聽到那種巨大的噼里啪啦燃燒聲。 偶爾還傳出幾聲爆炸的聲響,似乎是整個乾清宮都燒起來了,黑煙越來越濃,漸漸遮天蔽日,幾乎將北邊的天空都蓋住了。 此刻,南城的人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北邊灰蒙蒙的一片暗沉。 不知情的可能還要疑惑,好好的艷陽天,怎么突然就變成陰天了。 刑部的人也出來了,大家互望一眼,心驚rou跳。 火勢這么大,又是在短時間內(nèi)燒起來的,恐怕難以撲滅。 這大白天的走水,是宮里伺候的宮人不當心,還是……宮里出了什么異變? 眾人不知該如何是好,一片sao亂。 有人叫:“救火班已經(jīng)趕去救火了?!?/br> 有人覺得他們應(yīng)該立刻趕去宮里幫忙救火,其他人則反對:“宮中此刻肯定亂成一團,我們貿(mào)然過去,不是更亂么!” 乾清宮屬于宮城內(nèi)廷,并非外朝,大臣無詔不得擅入?,F(xiàn)在他們趕過去,也進不了內(nèi)廷啊! 京中人口稠密,房屋又大多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極易走水,錦衣衛(wèi)、京衛(wèi)、金吾衛(wèi)各自抽調(diào)出幾十人組成救火班,每天負責巡邏京師皇城,一旦有火情,立時敲鐘示警,前往撲滅,以免火勢蔓延。宮中從早到晚都有救火班巡邏。 眾人各持己見,吵得面紅脖子粗。 一撥人性子急,在刑部尚書的帶領(lǐng)下往宮城的方向走去,剩下的人選擇先留在官署等消息。 在鐘聲響起的時候,傅云英心跳陡然加快。 霍明錦一直盯著沈家,沈家大公子在幕僚的慫恿下,預(yù)備孤注一擲,于明天起事,東宮那邊已經(jīng)布置下天羅地網(wǎng),皇上想在明天沈黨聚齊時給他們來一個甕中捉鱉,將沈黨一網(wǎng)打盡,今天乾清宮怎么會走水? 事情有變! 沈家肯定猜到他們已經(jīng)走漏消息,又或者他們實在等不下去了,所以提前行動。 她不動聲色,掃一眼左右,發(fā)現(xiàn)身邊突然多了幾個人。 正是霍明錦留給她的護衛(wèi),不知他們是怎么混進官署的。 “傅相公莫怕,二爺已經(jīng)進宮了,尚不知宮中是什么情形,您最好待在大理寺。”一名護衛(wèi)道。 她定定神,“勞煩你去刑部找到我二哥……確保他的安全,他是刑部山西司主事?!?/br> 護衛(wèi)抱拳應(yīng)喏,留下兩個人緊跟著她,混進人群里不見了。 她和陸主簿等人回大理寺,大理寺卿今天不在,身為少卿的趙弼帶著兩個助手匆匆出去,叮囑其他人:“你們待在衙署內(nèi),不要隨便走動。” 大家心頭惴惴,還沒商量出一個所以然來,刀兵響動聲驟起。 剛才跑出去的幾個官員屁股尿流跑回大理寺內(nèi),“外面全是兵!我們根本出不去!” 眾人心驚膽戰(zhàn)。 …… 宮中火勢這樣大,半個京城的人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滾滾濃煙。 沈府內(nèi)花園一座被家丁層層把守的暖閣里,閣老夫人坐在窗前,抬頭看一眼突然暗下來的天空,緩緩閉上眼睛,摩挲手中一串佛珠,默念祝禱之語。 房里響起幾聲咳嗽。 “貞淑……”床榻上,沈介溪掙扎著坐起來,滿臉病容,鬢發(fā)雪白,因為病痛折磨和最近一年的郁郁不得志,短短幾個月,蒼老了十幾歲,“那幾個孽子呢?” 沈介溪多次以老病為由上疏致仕,倒也不全是為了向皇帝施壓,他確實病了,這些天府中內(nèi)外事務(wù)全是由兩個兒子處理。前天他發(fā)現(xiàn)兒子們背著他聯(lián)系遼東總兵徐鼎,并且已經(jīng)買通兵馬司、京衛(wèi)、羽林軍,勃然大怒,還不及叱罵兩個兒子,便氣倒在床,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趙氏放下佛珠,倒了杯茶,走到床邊,喂丈夫喝下,臉上皺紋舒展,“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必瞞你,他們帶兵進宮去了?!?/br> “孽障!他們這是去送死!” 沈介溪額前青筋暴跳,面容猙獰,手中茶杯摔落在地。 一地殘茶,上好的茶葉,宮中御用的也不及沈府的精致,以后怕是喝不到這樣的好茶了。 趙氏嘆息一聲。 沈介溪站了起來,眼前一片暈眩,踉蹌幾下,勉強站穩(wěn),“我這就去把他們叫回來!” 太孫還未長成,他們沒有勝算,最好的辦法是隱忍退讓,待皇上百年,太孫年幼,沈家照樣能崛起!何必孤注一擲,急于一時! 剛走出幾步,手腳發(fā)軟,栽倒在地。 “官人,放手吧?!壁w氏攙扶沈介溪站起來,扶他回床邊坐下。 這個曾權(quán)傾朝野、指點江山的男人,終究是老了,如今白發(fā)蒼蒼,孱弱無力,連臥房都走不出去。 趙氏的冷靜和淡漠讓沈介溪愈加煩躁,“這是謀反??!一旦事敗,沈家死無葬身之地!十萬火急的時候,你這婦人懂得什么!” “官人,你攔不住他們的?!?/br> 被丈夫厲聲指著鼻子訓(xùn)斥,趙氏神色仍是淡然,眼簾抬起,“何況,這也不是第一次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