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節(jié)
院中池水瀲滟,反射出一道道淡金色光線,墻上光影浮動,她置身幽暗的書房內(nèi),一束明亮的陽光打在書案前,映照出她半邊姣好的側(cè)臉。 穿男裝的時候她沒有修飾過雙眉,身板挺直,一舉一動都沒有少女氣,看起來英氣勃勃,清秀俊逸。 只有那天換上女裝,才頭一次描細眉。 傅云章站在回廊里,隔著一汪黑幽幽的池水,凝望房中她靜坐的身影。 不一會兒,長廊里響起腳步聲,喬嘉走進房中,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給傅云英。 她放下筆,接過信拆開細看,眉眼微彎,似乎是笑了。 喬嘉站著沒走。 她看過信,重新鋪了張紙,提筆寫字。 傅云章知道,她這是在給霍明錦寫回信。 霍明錦那樣的人,應(yīng)該毫無牽掛、不拘小節(jié)才對,可這位霍督師出征后,竟然每天都有信送回京師,而且要求傅云英接到信后立刻回復(fù)。有一次她接到信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忘了回信,幾天之后京師外率兵駐守的指揮使親自上門確認她是否安全。 從那以后,傅云英收到信就立刻寫好回信,免得霍明錦擔心。 傅云章失神了片刻,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喬嘉退出書房,朝他走了過來,打量他幾眼,“您找公子?” 傅云章收回凝視傅云英的目光,“霍督師來信了?” 喬嘉點點頭,道:“二爺已經(jīng)到廣東了,諸事平安,公子很高興?!?/br> 她嘴上沒說什么,心里一直記掛著霍明錦,傅云章好幾次看到她對著輿圖比劃,在大軍經(jīng)過的地方畫上記號。 他垂下眼眸,唔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 腳步有些踉蹌。 見他臉色蒼白,蓮殼沒敢吱聲,也不敢離他太遠,亦步亦趨跟著他。 穿過月洞門,轉(zhuǎn)過抄手游廊。 快到他的院子了。 傅云章腳步忽然一頓,手捂在胸膛上,喉中沖起一股腥甜。 他肩膀一抖,俯身栽倒在綠漆欄桿上,喉結(jié)滾動,哇的一聲,唇邊溢出鮮紅血絲。 “爺!” 蓮殼急得嗓子都變調(diào)了,撲在他身前,哆嗦著想替他擦拭。 傅云章推開他,靠坐著欄桿,隨手抹去嘴邊血跡,盯著手背上蹭到的鮮血,怔怔出了會兒神。 蓮殼眼里滾下淚來,哭著道:“爺,我這就去請郎中!” 剛要走,袖子被扯住了,傅云章拉住他,低聲喃喃:“不……別告訴她……” 蓮殼擦掉眼淚,“好,小的明白,小的不說,不驚動其他人……” 他扶著傅云章回房間,找出之前的藥方,偷偷煎藥。 夜里吃晚飯的時候,傅云英沒看到傅云章。 問下人,下人說傅云章今天從城外回來,有些累著了,提前吃了一碗面,這會兒已經(jīng)睡下。 傅云英有事和傅云章商量,不過這幾天都沒機會和他長談,對捧著一碗酸湯餛飩的傅云啟道,“九哥,明天早上要是看到二哥,替我留住他,我有話和他說?!?/br> 傅云啟咽下一大口酸湯,燙得直吸氣,點頭應(yīng)下。 第二天早上,傅云啟左等右等,并沒等到傅云章現(xiàn)身。忍不住去他院子里瞧瞧,剛進去,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草藥味。 蓮殼和其他人正圍著床榻走來走去,急得團團轉(zhuǎn)。 傅云啟吃了一驚,闖進臥房,掀開床帳一看,傅云章躺在枕上,面如金紙,唇色發(fā)白。 他回頭抓住蓮殼,厲聲問:“這是怎么回事?二哥病了?!” 蓮殼知道瞞不住了,哽咽著道:“爺昨天回來之后,昏迷不醒,吃了藥也不見好。” 傅云啟氣得直跺腳,“為什么瞞著不說?還不請郎中去!” 蓮殼有些猶豫,“爺說……” 傅云啟擺擺手,“說個屁!趕緊騎馬請郎中去!” 這邊鬧出來,下人們不敢再隱瞞,早起整理公文的傅云英很快聽說了,親自過來看。 蓮殼啜泣著說了昨天的經(jīng)過,“爺向來如此,說不是大毛病,用不著驚動您,照著張道長開的藥方吃藥就行?!?/br> 傅云英坐在床榻邊,眉頭輕皺,接過侍女擰干的巾帕,為傅云章擦拭額前的冷汗。 他眉目沉靜,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昨天跟著傅云章出門的隨從都被帶了過來。 傅云英讓侍女在床榻邊守著,走出臥房,問:“這幾天二哥去哪里了,見了什么人?” 涉及到傅云章的身世,幾個隨從雖然只聽到一句,也知道這事關(guān)系重大,自然不會如實說出,只含糊道:“昨天爺家鄉(xiāng)那個叫傅容的族妹過來糾纏,爺讓人把她關(guān)起來了?!?/br> 傅容? 傅云英蹙眉,這個人不是被送回湖廣了嗎?怎么還在北方逗留? 喬嘉把常為傅云英看診的太醫(yī)請了過來,他看過傅云章的臉色和脈象,沉吟了片刻,道:“有點兇險,又有點玄妙,我一時也拿不準?!?/br> 傅云英拿出張道長的藥方,道:“這是宮中張道長開的方子,我二哥少年時刻苦讀書,日以繼夜,焚膏繼晷,未加保養(yǎng),不幸落下病癥,這些年都是吃張道長的藥?!?/br> 張道長是皇室仙師,太醫(yī)不敢怠慢,接過藥方細看,推敲了一番,含笑說:“不愧是仙師,這藥方讓老朽茅塞頓開!” 傅云英回頭看一眼沉睡的傅云章,“可要緊?” 太醫(yī)搖搖頭,斟酌著說:“這也說不準,先按著藥方吃,興許就好了?!?/br> 傅云英臉色微沉。 …… 傅云章醒來的時候,聞到一陣清甜的香氣。 這氣味和藥味不一樣,以往他房中總是彌漫著一股說不上好聞也說不上難聞的藥草味道,現(xiàn)在縈繞在他鼻端的香氣卻甜絲絲的。 他睜開眼睛。 屋里光線明亮,窗戶支起半邊,亮光透過如意紋窗格子漏進來,地上一道道亮斑,幔帳都用銅鉤攏起來了。 傅云英盤腿坐在一邊的羅漢床上看卷宗,黑漆桌案上堆疊了兩大摞書冊,一摞是看過的,一摞是沒看的,她低頭認真翻看,偶爾會提筆在紙上畫一個圈。 窗前高幾上供了一大罐鮮嫩瓜果,香氣就是那些瓜果散發(fā)出來的,這個季節(jié)北地連桃花都沒開,也不知她到底從哪里尋摸過來的新鮮瓜果。 傅云章輕咳了兩聲。 羅漢床上,傅云英立刻放下筆,下地篩了杯茶,送到床邊。 “二哥,你醒了。” 傅云章?lián)沃饋?,靠在床欄上,接過茶杯啜飲一口,搖頭失笑,“是不是嚇著你了?其實我沒事?!?/br> 傅云英嗯了一聲,問:“二哥,傅容和你說什么了?她想威脅你?” 傅云章垂眸,放下茶杯,“威脅?她還不夠格?!?/br> 他走了會兒神,看一眼傅云英,“今天沒去衙署?” 傅云英看著他,覺得他今天有些反常,道:“我告了一天假,刑部那邊也派人去打招呼了?!?/br> 傅云章一笑,“我沒事,別耽誤你的正事,下午去衙署罷?!?/br> 像是要證明自己確實什么事都沒有,他掀開錦被,穿上靴鞋,下地走了幾步。 “昨天只是意外,你管得那么嚴,我很久沒吃酒了,每天吃飽穿暖,按時就寢,身體比以前強多了?!?/br> 怕傅云英不信,他指指房門外,“不信你可以問蓮殼?!?/br> 傅云英已經(jīng)問過蓮殼了。 蓮殼說傅云章很久不用吃藥了,大冬天也沒有病過,昨天不知怎么回事,從城外回來,突然就病倒了。 看來問題出在傅容身上,而且二哥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傅云英不動聲色,“二哥,你餓不餓?先吃飯吧?!?/br> 傅云章摸摸肚子,莞爾,扭頭看她,目光變得飄忽起來,“meimei,你對我真好?!?/br>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能懂他,真正關(guān)心他、尊重他。 雖然傅云章語氣戲謔,像是在說笑,傅云英卻覺得他每一個字都說得認真鄭重。 “二哥對我更好。” 她輕聲說,站起身,扶住傅云章的胳膊。 傅云章笑了笑,就著她的攙扶走到月牙桌前坐下,“還真餓了,吃飯罷?!?/br> …… 下午,傅云英仍舊去大理寺,傅云章本來打算和她一起出門,她攔著不許,讓他在家休息。 傅云章拗不過她,笑著應(yīng)了,把一份卷宗交給她,“這案子不必審理,來龍去脈都一清二楚,我看過供詞,沒有可疑之處?!?/br> 他建議將這樁案子作為法報的頭刊故事。 為了和邸報以作區(qū)分,三法司官員管他們合理編寫的報刊為法報,仍舊由各地報房負責印刷,免費供給老百姓傳閱。 馬車上,傅云英打開卷宗匆匆看幾眼,咦了一聲。 又是一樁殺夫案。 男尊女卑,妻子殺死丈夫,屬于卑下者冒犯尊貴者,按律法,應(yīng)該凌遲處死。 二哥為什么要選這個案子? 到了大理寺,傅云英展開卷宗細看。 說來也是巧,她經(jīng)手的案子中,有一半和婦人有關(guān),殺夫案、殺妻案她碰到過不少。 所以傅云章才挑這個案子? 她喝口茶,繼續(xù)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