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節(jié)
“好了,哥哥手都酸了,現(xiàn)在輪到你給哥哥打扇了。不許偷懶?!?/br> 傅云英失笑。 傅云章果然躺靠著樹干閉目睡去。 傅云英一邊吃山果子,一邊給他搖扇,覺得這情景有點像小時候,傅云章躺在長廊底下的欄桿上乘涼,逗她幫自己搖扇。她抄完書,搬了張小馬扎坐在欄桿前,任勞任怨給他打扇。只搖了一會兒,傅云章就獎勵她一錠銀子。 她那時候想,二哥果然有錢,出手真是大方。 后來才知道他聽蓮殼他們說大吳氏經(jīng)常在飯桌上數(shù)落她,怕她在家中受委屈,故意用這種法子給她銀子作零花。 一家三口一個月的花費滿打滿算也才一兩,他隨手一給就是五兩一錠的,也不怕把她嬌慣壞了。 她笑了笑,吃了枚果子,繼續(xù)給他打扇。 …… 半個時辰后,眾人收拾行囊,繼續(xù)往莽莽大山中行去。 山中沒有寬闊平坦的官道,路途顛簸難走,騎馬跑了一個多時辰,幾名派出去的護衛(wèi)趕回來匯報,“大人,前面河邊飄下來不少尸首?!?/br> 眾人眉頭緊皺。 跟隨護衛(wèi)趕到他們說的河谷,只見岸邊亂石灘上橫七豎八,漂浮著不少已經(jīng)泡得發(fā)脹的尸首,看衣著,都是平民百姓。 天氣熱,那股氣味隨著山風(fēng)飄過來,張景貞忍不住,撥馬后退幾步,哇的一聲,吐了。 傅云英嘆口氣,道:“順著河往上游走?!?/br> 他們在密林中穿行,草叢茂密幽深,樹木遮天蔽日,熱得人喘不過氣,闊大的葉片上卻還有未干的露水,不一會兒,身上外袍就被未干的露水濕透。 這一下里里外外都濕了。 到最后眾人只能下馬步行。 走了大半個時辰,不遠處傳來嘈雜人聲,間或夾雜著凄厲的尖叫哭嚎。 傅云英心中一凜,撥開草叢,加快腳步。 他們走到一處岸邊,只見前方峽谷處,一伙穿罩甲的士兵手持長刀,正將一群手無寸鐵的老幼婦孺趕到大江里去。 流經(jīng)峽谷的水流湍急,深不見底,那些衣不蔽體的老百姓互相攙扶著,不敢下河,士兵舉起長刀砍殺,老百姓們嚇得大叫,后退是死,往前走也是死,絕望的婦人抱著孩子慘嚎。老人神色麻木,佝僂著腰往大江深處走去,很快被河水沖走,撲騰幾下,沉入水底不見了。 可以想見,河中的老百姓心中該有多絕望。 眾人臉色大變,紛紛騎上馬,輕叱一聲,往山下奔去。 馬蹄聲如雷,士兵們回過頭,看到他們一行人從密林里竄出來,心生警覺,提刀上前攔?。骸扒胺胶稳耍俊?/br> 喬嘉道:“監(jiān)軍在此!你們是誰的部下?” 士兵們面面相覷,為首的百戶上前幾步,朝被簇擁在最當中的傅云英一抱拳,道:“原來監(jiān)軍已經(jīng)到了?!?/br> 他態(tài)度敷衍,傅云英沒有理會,指一指江中跪著朝士兵求饒,卻被無情驅(qū)趕至江心的老幼婦孺,冷聲問:“你們在做什么?” 百戶道:“監(jiān)軍大人,小的們奉總督之命,追殺流寇?!?/br> 張景貞脾氣最急,怒喝:“你們這是在殘殺無辜!他們怎么會是流寇?!” 百戶攤手,道:“大人,你們從京師過來,不知道荊襄這一帶的民風(fēng),這里的男女老少個個都是流寇,官府命他們出山,他們冥頑不靈,不肯下山,分明就是給流寇做內(nèi)應(yīng)!想要徹底平息叛亂,就得斬草除根!” 眾人氣急。 這些士兵竟然將毫無反抗能力的老人、婦人、孩子趕到江心里淹死,此等行徑,令人發(fā)指! 就算是對待兩國交戰(zhàn)過后的俘虜,也會留他們一命,絕不會用上這樣的狠絕手段!何況眼前那些瑟瑟發(fā)抖的老幼婦孺只是一群走投無路的本國百姓! 傅云英冷笑幾聲,驅(qū)馬上前,行到河邊。 士兵們握緊長刀,圍著她,不讓她再靠近。 她臉上陰云密布,環(huán)視一周,道:“就算這些人是流寇內(nèi)應(yīng),也應(yīng)該加以審問再做處置,而不是被你們活活逼死!” 士兵們對望一眼,進退兩難。 傅云英怒視百戶,一字字道:“本官奉天子之命前來招撫流民,流亡于此的百姓皆是我朝子民,任何人不得濫殺,違者軍法處置,爾等還不速速退開!” 喬嘉奔至她身后,舉起寶匣。 傅云英接過寶匣,拿出御劍,策馬馳往江心,馬蹄所踏之處,濺起丈高水花。 她面容冷肅,蹚過江水,衣袍獵獵,手中御劍高舉。 御劍折射出道道華彩,光芒萬丈。 “尚方寶劍在此,可斬天下jian佞,誰敢不從?!” 看到尚方寶劍,百戶愣了一下。 岸上的傅云章第一個下馬躬身跪下,蘇桐等人也都紛紛下馬叩拜。 百戶嚇了一跳,忙也跟著跪下。 士兵們見長官都跪了,自然不敢再攔著傅云英的馬,也都收了武器,低頭跪倒。 傅云英直接策馬奔往江心,水越來越深,駿馬害怕湍急的水流,停在水中不敢動了,她翻身下馬,踩著水往前走,拉住那些呆若木雞的婦人,“皇上不會殺你們,回去!” 老人和婦人們呆愣許久,呆呆地望著她。 山風(fēng)呼嘯而過,水流嘩嘩響,淹死的人被無情沖往下游,河對岸也有士兵看守,不許這些人逃走。 他們明知越往前走離死亡越近,卻沒法反抗,只能扶著年邁的父母,抱著幼小的孩子,在屠刀的威脅中,一步一步踏向死亡。 這些天無數(shù)沒有能力逃走的人就是這么死在河里的。 他們沒有反抗官府,沒有參與起義,只是老老實實躲在山里耕種,卻被官府騙到山外逼死,死不瞑目! 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可現(xiàn)在不是亂世?。?/br> 一片寂靜,唯有水流沖刷而過的嘩嘩聲響,提醒人們剛才這里的一樁樁慘劇并不是幻象。 終于,有人反應(yīng)過來。 監(jiān)軍大人來救他們了,那些士兵不敢再拿著刀趕他們?nèi)ニ?,他們還能活下去! 婦人抱緊懷中的孩子,坐倒在江水中,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聲凄厲的哭聲響起,其他人從震驚麻木中回過神,劫后逢生,抱頭痛哭。 傅云英站在及腰深的河水中,濕透的衣袍被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緊緊攥著。 老人渾身發(fā)抖,抓著她衣袍的手指節(jié)痙攣,從下而上仰望她,雙目閃爍著狂熱的光。 她站在水中,目光逡巡一周,道:“不用怕,隨本官回去。” 男男女女,老幼婦孺,畏畏縮縮,膽戰(zhàn)心驚,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不敢挪動一步。 她抬腳往河岸上走。 那些人連忙跟上她的腳步,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目光緊緊鎖在她身上,生怕一個眨眼,救星就不見了。 越來越多的人蹚水圍過來,跟上傅云英。 踩水的嘩嘩聲匯成一片。 山風(fēng)吹散濃云,大束日光傾瀉而下,籠在傅云英身上,她面色平靜,身上衣衫濕淋淋的,雙眸清亮,抿唇四顧時,不怒自威,讓人不由自主便生出一股凜然之意,不敢與之對視。 百戶本來還想攔,被她有如天人一般的凜冽氣勢所懾,竟然動都不都動一下,更別提跳起來阻止她救人了。 岸上,傅云章幾人站起身,吩咐隨從找陰涼處架起火堆煮熱水。雖是酷暑,江水被曬得發(fā)燙,可水面底下的水還是冰涼的,婦人和老幼在水里泡了半天,衣裳透濕,得煮些姜水給他們喝下。 傅云英走回岸邊,叫來百戶,“你們順著下游看看有沒有還活著的,收斂尸首,好生安葬?!?/br> 又叫來張景貞,讓他監(jiān)督百戶。 張景貞為人暴躁,但也耿直,讓他監(jiān)督百戶,百戶絕不敢敷衍差事。 百戶心不甘情不愿,應(yīng)了差事,帶著官兵離開。 …… 密林深處,茂盛的草叢里,數(shù)百支正對著河岸的弓箭已經(jīng)拉滿了弦,蓄勢待發(fā)。 林中又潮又熱,他們在這里埋伏了很久,眼見著那伙士兵逼死老幼婦孺,他們怒發(fā)沖冠,雙眼赤紅,早就按捺不住,只等大哥一聲令下,他們就沖出山林,將那伙窮兇極惡的士兵亂刀砍死,讓他們血債血償! 突然冒出一行人騎馬沖下山坡,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藏在密林中的無數(shù)雙眼睛,親眼目睹那位年輕俊秀的監(jiān)軍大人喝退士兵,縱馬入河,將老幼婦孺救了回來。 他們長年生活在大山中,辛苦耕作,沒見過什么世面,何曾見過這等風(fēng)姿灑然、氣質(zhì)出塵的人物? 這位英氣勃勃的監(jiān)軍大人竟然是來救流民的! 林中埋伏的隊伍有一瞬間的sao亂,眾人緊握彎弓的手抖了一抖,齊齊往站在高處的男人看去。 男人體格高大,一臉絡(luò)腮胡子,右臉上一道愈合不久的新鮮刀疤,雙眸銳利如鷹隼。 一人奔回男人身邊,小聲問:“大哥,怎么辦?” 男人抄起長弓,彎弓搭箭,肩背緊繃,肌rou隆起,雙眼微瞇,箭尖直指岸邊那個穿一身墨綠地織金云肩雜寶紋圓領(lǐng)妝花紗蟒服的監(jiān)軍。 監(jiān)軍大人年紀不大,雖然隔得遠,也能看出他品貌不俗,俊秀無雙,置身一群衣衫襤褸的老百姓當中,猶如鶴立雞群,非常顯眼。 男人的箭尖對準了監(jiān)軍,隨著對方的動作移動。 監(jiān)軍來回走動,安撫失魂落魄的老百姓,命隨從取出干糧和清水喂給老人和孩子吃下。 有婦人拉住他的袍角跪地痛哭,隨從忙上前驅(qū)趕,他揮手阻止隨從,耐心聽婦人哭訴,安慰她幾句,直到婦人情緒穩(wěn)定下來。 男人眼底閃過一抹意義不明的暗色。 身邊人小聲道:“大哥,那些官兵人數(shù)眾多,我們的人根本沒打過仗,不是他們的對手。又來了一個監(jiān)軍,我看他身邊帶的人個個都是高手,我們貿(mào)然出擊,不僅傷不了那個監(jiān)軍,還可能交代在這里,沒法全身而退。既然監(jiān)軍把人救了,還能管住那些官兵不讓他們隨便殺人,我們不如悄悄離開?” 男人沒說話,箭尖仍然指著監(jiān)軍那張眉目如畫的面孔。 他不開口,沒人敢吭聲,林子里靜悄悄的,似乎連蟬鳴聲也停下來了。 片刻后,男人舔舔干燥的唇,收起弓箭,沉聲道:“走?!?/br> 話音落下,草叢里的幾百支弓同時收起。 一片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后,這伙人悄悄離開,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仿佛根本沒有來過。 …… 幾個老婦人揪住傅云英濕透的衣袖,給她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