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節(jié)
流民們忙跪在地上磕頭,道:“小的們只想安生過日子?!?/br> “好?!备翟朴Ⅻc點頭,“朝廷決定在荊襄設置府州郡縣,給你們田地,讓你們恢復良民身份。你們這些年開墾出來的土地,都歸你們所有,你們蓋起來的房屋,也是你們的私產,所有人就地附籍,從此以后,你們就是良民了。以后朝廷會在這里建學堂、市鎮(zhèn),開設渡口,通商船,你們可以送孩子去學堂念書,種田耕地之余,還可以養(yǎng)蠶織布拿去市鎮(zhèn)販賣?!?/br> 這些天他們一直在討論具體的安置措施,已經寫成《流民安置疏》送回京師,朱和昶親筆朱批,同意在荊襄一帶設置新的郡縣府治,減免賦稅,給予流民們良民籍貫。 她說完,眾人久久不出聲。 做夢都不敢想的巨大驚喜劈頭掉下來,他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片刻后,老人們失聲痛哭,年輕人歡呼雀躍。 他們是良民了!他們能夠光明正大去外邊市鎮(zhèn)看熱鬧,他們的子孫后代可以上學讀書,甚至還能考科舉! 這些年,他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份不被承認,看到生人就往山洞草窩里躲,終于,他們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躲在一邊抱著孩子的婦人們淚如雨下。 村民們跪下,哭著道:“皇上仁慈!大人仁慈!小的們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大人的恩德,愿生生世世都當皇上的子民!” 蘇桐等人站在一旁,看著眼前此景,鼻尖發(fā)酸,心里酸酸漲漲的,溢滿了酸甜苦辣。 張景貞掩飾地咳嗽幾聲,揉了揉鼻子。瞇著眼睛凝望一點不計較村民們身上散發(fā)的酸臭味、含笑和他們拉家常的傅云英,眼神莫名。 …… 傅云英一行人走出村莊很遠,回頭一看,村里的人還遙遙跟在后面。 她讓喬嘉過去勸村民們早點回家,天色已晚,夜里山中會有野獸出沒。 村民們嘿嘿傻笑,道:“山里還亂著,我們送送傅大人,馬上就回去!我們腿腳快,走一會兒就到家了?!?/br> 苗八斤揭竿而起,四方流民起義。他們人數眾多,分布在大山深處,粗略算來,有十幾支起義軍。 曹總督這個月消滅了其中三支,剩下的起義軍到處流竄,還在反抗。 幸虧傅云英到處走訪,之前曾被官府騙過一次的老百姓被她的誠意所打動,愿意再相信官府一次,而不是舉家投靠起義軍,所以目前起義軍的人數沒有變多。 本朝太、祖當年就是這么發(fā)家的,流民起義不可小覷。如果她來晚一點,荊襄數百萬流民全部被起義軍煽動作亂,那曹總督也未必能扛得住。 村民們有自己的私心,膽子小,像墻頭草一樣隨風倒,但官府保證能讓他們安生過日子,那他們也非常忠誠。 傅監(jiān)軍是他們心目中的活菩薩,他們得把傅監(jiān)軍保護好了。 他們一直把傅云英送到大路上,看她騎著馬走進營地,才轉身回去。 營地里,傅云章回頭看那些村民舉著火把離去,翻身下馬,感慨了一句,“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 用兵的要領,在于擅于使民眾歸附自己。 傅云英剛下馬,正低頭喂自己的愛駒吃果子,聽到這句,嘴角微翹,拍拍馬背,道:“不然。兵之所貴者埶利也,所行者變詐也。” 不對,用兵看重的事形勢有利,施行的是機變詭詐。 禮部主事走過來,插嘴接下去:“善用兵者,莫知其所從出!” 善于用兵的人神出鬼沒,沒人知道他們是從哪里出來的。 他們一句一句接下去,工部另外一個主事走過來,哈哈大笑,“行了,咱們一幫文官,沒事在這里討論什么兵要?也不怕那些武官笑掉大牙!” 眾人相視一笑。 進帳洗漱,吃過飯,傅云英合目睡下。 白天累了一天,本應該睡得很沉,她卻在枕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討論兵法的時候,不免想到霍明錦,他北上回京,她卻南下來了荊襄,這么久沒見,不知道他會不會和蘇桐一樣曬得黑如煤炭。 期間一直通信,他這人實在太rou麻了,信寫得簡直纏綿悱惻,想她的話可以反反復復強調一沓紙,她都不好意思多看。 夜半的時候,帳篷外傳來一片窸窸窣窣的輕響聲,似乎是落雨了。 傅云英翻了個身,目光落在湘竹屏風外的帳篷上,驀地睜大眼睛。 帳篷里沒有點燈,黑魆魆的,營地外卻有火把照明,此刻夜半時分,四周靜悄悄的,卻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赫然映在帳篷上! 她咬住唇,立即清醒過來。 傅云章他們的帳篷在她附近,喬嘉和另外幾個護衛(wèi)從早到晚換班巡視,絕不會離開她的帳篷幾丈遠,怎么會有人接近她的帳篷,還在外邊窺視? 她汗毛直豎,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小心翼翼去摸床邊的竹哨子,那是她示警用的。 然而還沒等她夠到竹哨子,幾聲利刃劃破帳篷的割裂聲響后,那道黑影如閃電一般,疾步奔至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同時捂住她想呼救的嘴巴。 暗夜中,男人俯身壓下來。 近在咫尺,能看清男人一雙眼睛清亮如水,眉骨高挺,右臉上一道長長的刀疤。 “傅監(jiān)軍,得罪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云哥和二哥他們討論的那幾句兵要之法,引用的是《荀子》的原文。 第159章 (十) “傅監(jiān)軍最好不要大聲叫喊,否則我的劍可能會失控?!?/br> 男人嗓音粗啞,說著話,松開緊捂傅云英嘴巴的手,寬大手掌一翻,掌心寒芒閃動。 他手中的短劍離她的咽喉只有幾寸的距離。 傅云英一動不動,即使被他壓制著看不見,也能敏銳感覺到劍鋒凜冽的鋒芒。 她絲毫不懷疑,只要她發(fā)出一點點聲音,這柄短劍會立刻刺入她的喉嚨。 男人薄唇輕抿,眉毛濃黑,右臉上的刀疤顯得有幾分猙獰。 傅云英心思電轉,一瞬間,十幾種應對之策從腦海里一一閃過。 但都沒用,在絕對的力量壓制下,她不宜輕舉妄動,免得激怒對方。 他既然深夜?jié)撊霠I地,必定有所圖謀。 沙沙風雨聲從裂口灌進帳篷,原來外面果真落雨了。 黑暗中,刀疤男人雙眼發(fā)出淡淡的暗光,凝視她片刻,嘴角挑了挑。 “聞名不如見面,傳說傅監(jiān)軍貌若婦人好女,果真如此。” 渾厚的聲音里似乎帶了幾分笑意。 這一絲笑中,卻有讓人膽寒的血腥煞氣。 暑熱天,傅云英仍然穿長衫入睡,剛才試圖掙扎,衣襟微微敞開了一點,露出一抹光潔雪膩的柔滑肌膚。脖頸修長,凸起的美人骨光滑平直,纖細靈秀。 帳篷里黑魆魆的,那一抹凝脂散發(fā)出淡淡的瓷白光澤,如冰肌玉骨。 這給男人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在欺負一個女人似的。 他濃眉微皺,不自覺收斂殺機,拿短劍的手下意識收了些力道。 趁他愣神,傅云英手指張開,夠到竹哨子,一把攥住。 男人將她的動作盡收眼底,沒有阻止,任她抓住竹哨子,低笑幾聲,仍然扣著她的手,“傅監(jiān)軍,你示警也沒用,你的人暫時動不了?!?/br> 他沒有說謊,都這么久了,喬嘉他們還沒出現,必然有什么變故…… 傅云英不動聲色,抬眼和男人對視。 “苗八斤?” 孤身入險地,有膽量,有謀略,有智計,流民中這樣的人物屈指可數,不難猜。 男人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傅監(jiān)軍果然聰慧。沒錯,我就是苗八斤?!?/br> 傅云英知道,苗八斤應該不是眼前這個男人的本名。 傅云章和蘇桐查來查去都查不到這個人,他們認為苗八斤肯定是他隱姓埋名的時候用的化名,他可能是為了避禍帶著家人躲進深山中,不想一家人還是慘死刀下,為了給家人報仇,便煽動流民起義。 流民大多是流亡的老百姓,只知道種地,不懂武藝,更不會打仗。苗八斤卻能帶領這幫什么都不會的烏合之眾把能征善戰(zhàn)的曹總督和他的幾十萬大軍耍得團團轉,至今朝廷大軍還沒有找到苗八斤的老巢,雖然剿滅了幾支響應他的隊伍,卻沒法傷苗八斤本人一根汗毛。 傅云章認為苗八斤可能是世家豪族之后,一般讀書人家只會教子弟讀四書五經,少有教領兵打仗的,苗八斤能多次以少勝多、化險為夷,必定是通曉軍事之人,這樣的人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農人之子。 如果二哥他們猜錯了,苗八斤確實出身微賤,那只能說明此人天賦異稟,乃天縱之才。 好在追隨苗八斤的只是一群剛剛放下鐵鍬、鋤頭的流民,如果他手下有一支軍隊,又或者他隱忍潛伏,偷偷訓練流民,那么不出幾年,他勢必成為朝廷心腹大患。 “閣下深夜造訪,有何貴干?” 傅云英直視著苗八斤。 苗八斤雙眼微瞇。 聽這監(jiān)軍平淡的語氣,倒好像他真的只是個偶然來訪的客人,賓主二人正隔著茶桌對坐,客氣交談。 而不是像眼前這樣,他緊扣著監(jiān)軍的手,牢牢壓制著對方,對方只能躺在榻上,動彈不得。 瞧著像女人,膽子倒是壯。 苗八斤咧嘴一笑,短劍抵住傅云英的脖子,左手拍拍她的臉,“傅監(jiān)軍生了一副好皮相,就這么殺了你,倒有點舍不得。” 敵強我弱,傅云英忍下這口氣,冷笑幾聲,一字字道:“你在這里殺了我,荊襄幾百萬流民,絕無生路?!?/br> 苗八斤面色沉下來,神情陰冷。 傅云英毫無懼色,接著說:“本官不是危言聳聽,荊襄數百萬流民的性命,盡系于我一身。你殺了我,我這月余來的努力全部功虧一簣。設置州縣,就地附籍,全部會變成一紙空文。鐵蹄會踏遍這里的每一寸土地,屆時血流成河,尸橫遍野,而這一切,是你引起的?!?/br> 既然苗八斤不是普通人,那么就用不著和他兜圈子。 “喔?” 苗八斤臉色陰沉,聲音變得冷漠起來。 “現在殺了你,朝廷增派幾十萬大軍來鎮(zhèn)壓我,又能如何?一幫酒囊飯袋而已!” 他手上一沉,短劍吻上雪白的脖頸。 劍氣凜然,咽喉一陣冰冷的刺痛。傅云英沒有呼痛,挪開視線,微微一笑。 苗八斤停了下來,看著她略帶嘲諷笑意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