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節(jié)
記不清了,可能他根本沒有叫她的名字。 從嫁給他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努力做一個好妻子,認真地敬他、愛他,雖然有時候很笨拙,但始終真摯赤誠。 他呢? 他冷眼看她一次次氣餒,又一次次打起精神繼續(xù)。 他用冷淡和無視逼迫她將嫁妝歸還魏家。 他想,她是他的妻子,就應(yīng)該完完全全屬于他。 至于她快不快樂,他無暇多想。 后來他高中探花,做官,得到先帝的賞識,平步青云。 不需要她做針線了,家里多了丫鬟仆役,她依舊會點著燈等他。 有時候她偷偷從他書房找?guī)妆緯?,以為他不知道,用米湯糊的紙簽子塞在里頭當(dāng)記號,看完了再悄悄放回去。 卻不知他博覽群書,書房有哪些書,每一本書放在哪里,心里記得分明。 她動了哪里,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看在眼里,沒有說破,慢慢發(fā)現(xiàn)她看的書很雜,游記、志怪她都愛看,史書也看。 于是在書肆閑逛的時候,不自覺會買一些適合她看的書帶回家。第二天看到那幾本被她動過了,臉上沒什么反應(yīng),心里也沒有波瀾,再下一次去書肆的時候,卻會買更多。 她還看他寫的文章,每一篇都看,還偷偷收集,裝訂成冊。 甚至?xí)衲O駱訉扅c評。 他并不以自己的才學(xué)為傲,即使是最年少輕狂時,也不會因為少年才子這個名頭飄飄然,在他看來,讀書只不過是魚躍龍門、入朝為官的手段而已。 讀書就是為了做官、為了出人頭地,他一直明白這一點,清醒而理智。 但她愛看他的文章……還在評語中說他寫得好…… 看到她偷偷藏起來的冊子的那一刻,他面無表情,隨手把冊子放回去。 心里卻像是被什么給擊中了,力道很輕、很柔,以至于他沒有察覺。 看似沒有什么改變。 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崔南軒才終于明白,那一瞬間鋪天蓋地而來、讓自己忍不住想微笑的感覺是什么。 …… 地牢里靜謐無聲,燭淚順著燭臺慢慢往下淌,凝結(jié)成一道胭脂色瀑布。 崔南軒彎腰坐在蒲團上,凝望著傅云英。 她眼眸低垂,似乎懶得理會他。 他低頭撫一撫袍袖。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給了他涼薄冷淡的天性,偏偏又要讓他遇到她。 那一段過去,如夢亦如幻。 她曾想愛他的,但他只顧埋頭走自己的路,把她所有的包容和退讓都當(dāng)做是理所當(dāng)然。 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徹底失去她了。 一切,開始在結(jié)束之后。 沒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他只管將來的事,不愿去想以前。 可人總是有軟弱的時候,即使心冷如刀,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一絲柔情還是會時不時突然跳出來,提醒他失去的東西有多么寶貴。 崔南軒閉一閉眼睛,旋即睜開,把帶來的攢盒往傅云英面前輕輕一推,打開蓋子,“你愛吃的。” 她眼簾微抬。 攢盒里琳瑯滿目,一槅柳葉糖,一槅金華酥餅,一槅香茶桂花餅,一槅水晶蟹rou饅頭,一槅蒸魚餃,一槅涼拌煨筍,并一盅桂花米酒。 咸甜都有,確實是她愛吃的。 她笑了笑,覺得眼前這場景有些滑稽。 自己不日就要處斬,而崔南軒竟然帶著她愛吃的東西來探望她。 崔南軒沒有笑,直視著她的眼睛。 他早就該發(fā)現(xiàn)的,但他不想承認,一面懷疑她是,又一面反駁自己,非要她親口承認,才肯相信。 到現(xiàn)在,不需要逼她承認了,她就是他的妻子。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在湖廣,姚文達家中,他就那么走過去了。 她站在那里,沒有露出任何異樣的表情。 再后來,姚文達和他談起她,她就坐在博古架后面,應(yīng)該都聽到了。 他曾試圖招攬她,被她拒絕。他覺得她不識時務(wù),看到她陷于困境中,冷眼旁觀,諷刺她,挖苦她,傷害她…… 若早知道湖廣那個小小的少年就是她…… 崔南軒目光晦暗,克制心底翻涌的沉痛,平靜地道:“我?guī)愠鋈??!?/br> 傅云英掃他一眼,沉默不語。 崔南軒等了一會兒,忽然扣住她的手,“皇帝要納妃……你真的想入宮?” 他雙眸微瞇,淡淡一笑。 “你這樣的性子,就算入宮為妃了,也不會改一絲一毫。將來皇帝移情新歡,你難道也和當(dāng)年一樣,一走了之?后宮不是想走就能走的?!?/br> 傅云英從他的語氣中聽出幾絲壓抑的怨怒。 “這和閣老沒有關(guān)系?!彼堕_他的手,淡淡地道。 崔南軒忍了忍,手上力道加重了幾分,“跟我走……我是你丈夫!” 傅云英冷笑,一根一根掰開他緊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崔南軒,你我毫無關(guān)系?!?/br> 她抬起頭,神情淡漠,緩緩道。 “無論是魏云英,還是傅云英,都和你沒有一點關(guān)系?!?/br> 崔南軒短促地一笑,“不,你嫁了我,就是我的妻子,無論你是死是活,我都是你的丈夫。” 傅云英嘴角翹起,“魏云英走的時候,留下一封信。” 崔南軒身形一僵。 傅云英一字字念出信的內(nèi)容:“今與君夫妻義絕,碧落黃泉,滄海桑田,此生不復(fù)相見。” 你我夫妻恩斷義絕,以后就不要再見了。 崔南軒雙手慢慢捏緊。 看完那封信,他當(dāng)場就把信撕碎了,忍不住對府里的人發(fā)怒。下人們膽戰(zhàn)心驚。他官服也不及脫下,帶人出去尋她,這時宮里送出急詔,他不得不冷靜下來,入宮覲見。 他不承認那封信,他不允許,她就永遠是他的妻子! 傅云英念完信,看向他,“崔南軒,魏云英已經(jīng)死了。” 崔南軒猛地推開攢盒,坐直身,握住她的肩膀,嘶吼了一句:“你分明還活著!” 他眼圈有些淡淡的紅,眼里竟然有水光浮動。 “云英……你還活著……” 他吼完,像是被自己嚇住了,呆愣片刻,低聲喃喃。 似慶幸,又似震驚,雙手輕輕顫抖。 這人總是平靜淡然,除了權(quán)勢,對什么都不在乎。 高興的時候是云淡風(fēng)輕,不高興的時候也是云淡風(fēng)輕。 兩輩子,傅云英都很少看到他身上出現(xiàn)這種激動到幾乎狂亂的情緒,他甚至要落淚了。 若是上輩子的她,可能會怔住。 但這些都和她無關(guān)了。 她嘴角微彎,仰視著他,“崔南軒,你到底想要什么?權(quán)勢,地位,盡情施展抱負,你追求的東西,都得到了?!?/br> 崔南軒氣息微亂,手指緊緊掐著她的肩膀,“云英,你恨我?” 傅云英微笑,搖搖頭。 “沒有什么恨不恨……我家人的死,不是你造成的,你有你的抱負,我都明白?!?/br> 崔南軒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她慢慢地道,“那天落雪,我去見我父親,父親勸我不要記恨你,讓我好好和你過日子,父親說,你是個好官,你將來肯定能造福一方……我答應(yīng)了,我告訴父親,我不會記恨你,我會老老實實相夫教子。父親很欣慰?!?/br> 崔南軒凝視著她,嘴唇輕輕顫動。 那晚真是冷啊,刺骨的冷。 傅云英閉一閉眼睛,嘴角翹起,“我只是安慰父親而已,我不想讓他走得不安心。父親疼我,但他不在乎我在想什么,他覺得我是女子,就該萬事以丈夫為尊,你將來的成就,就是我的成就,我身為婦人,應(yīng)該好好服侍你,等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我也能跟著鳳冠霞帔加身……崔南軒,你也是這么想的,你明白我的痛苦,你知道我不快樂,但你不在乎,你覺得我應(yīng)該把全部的自己奉獻給你,我屬于你,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所以你讓下人守著我,不讓我出門,你覺得我只是發(fā)發(fā)小脾氣……我沒有要求你冒險,沒有逼你拿前程當(dāng)賭注,但你連嘗試一下、讓我好過一點都不愿意……我為什么要委屈自己繼續(xù)和你這樣的人同床共枕?” 她面容冷下來,接著道:“你讀書的時候,我辛苦cao持家務(wù),我敬你愛你,想和你攜手共度一生,所以我愿意為你cao勞。我知道,你瞧不起這些……你覺得我的付出什么都不算……崔南軒,我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rou的人,我也會累,會疲倦,會害怕,會失望。我曾經(jīng)給了你全部,后來我傷心了……” 她微微一笑,“崔南軒,我不恨你。我只是看透了你,想要離開你而已,就這么簡單?!?/br> 沒有愛憎,沒有仇恨,她只是看清自己的婚姻毫無意義,所以毅然離開。 他們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崔南軒抓著她肩膀的手輕輕顫抖。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她離開他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魏家的事,只是刺激她爆發(fā)所有情緒的引子而已…… 傅云英坐著,一動不動,“崔南軒,作為同僚,我敬佩你,作為百姓,我會感激你?!?/br> 他冷靜,理智,堅韌,為了目標(biāo),什么都能舍棄。 傅云英佩服他,但是作為他的妻子,她離開的時候,沒有一丁點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