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兩人說話間,就見一輛黑油齊頭平頂小轎遠遠而來。 徐安嫻忽地止了步子,蹙眉道:“那是哪家的轎子?那么寒磣?!?/br> 蕭槿循聲望去。那小轎用的是皂縵,是標準的庶民車轎形制。 等那小轎停在國公府門口,便見轎簾慢慢掀起,自里頭走出一個婦人來。蕭槿頭先看來人身形便覺眼熟,等對方抬起頭來,蕭槿愣了一下,幾度仔細辨認,終于確認眼前的人是溫錦。 溫錦也不知是想掩藏什么,面上和脖頸上傅了厚厚的粉,看起來極其不自然。她的皮膚似乎沒有絲毫潤澤之氣,那些官粉根本不服帖,風一吹就往下掉。她頭上戴了個銀絲?,身上穿一套大紅五彩水綢襖裙,這穿戴擱在民間算是十分體面的,但放在公侯之家,實在上不得臺面,而且她這一身從配色到花樣都顯得有些老氣。 蕭槿看著溫錦那鬼一樣的面色,禁不住想起了當初溫錦在聊城私會衛(wèi)啟沨時撒著嬌抱怨說若非為了他,她才不會去聊城那種窮鄉(xiāng)僻壤,還嫌那里又熱又干,她帶來的蘭花面脂跟香澤都快使了一半。 溫錦攙了后頭的婆婆曹氏下了轎子,轉頭正對上蕭槿的目光。 溫錦頓了一下。 她也是愣了愣才認出了蕭槿。昔日粉妝玉雕的蕭家幺女,如今已出落得婷婷裊裊,含露芙蓉一樣,風儀玉立。真正是“翠眉云鬢畫中人,裊娜宮腰迥出塵”。蕭槿身上頭面衣飾并不繁復,但恐怕隨意拎出一支珠釵,都比她這一身衣裳頭面值錢。 溫錦咬咬牙,轉過頭去。曹氏見蕭槿與徐安嫻兩個衣著不凡,知是貴人,拉著溫錦上前見禮。蕭槿看到溫錦在給她見禮時,神色似乎扭曲了一下,暗暗哂笑。 溫錦心氣兒那么高,如今從天上掉到地上,還要在一個她從前不放在眼里的人顯露出寒酸卑微的一面,心里恐怕氣得要發(fā)瘋。 今日鄉(xiāng)試放榜,蕭槿實則是來找衛(wèi)啟濯的,但總也不好太過明顯,于是先轉去太夫人那里坐坐。徐安嫻預備與她一道,兩人往里入時,有一段和溫錦婆媳同路。 曹氏很有幾分搭腔的意思,但蕭槿跟徐安嫻都是不冷不熱的。兩廂分道之后,徐安嫻終于忍不住問道:“那位真是二公子的表妹?怎么瞧著……那么……”那么小家子氣,還透著一股窘迫寒酸。 蕭槿其實也不太懂,按說溫德夫婦不會給溫錦尋個太差的婆家,如今又是來國公府探望衛(wèi)啟沨,怎么說也要仔細打扮打扮,怎會穿戴成那樣。 徐安嫻剩下的話尚未說完,就聽衛(wèi)啟沨溫如春風的聲音傳來:“八姑娘何往?” 徐安嫻回頭就看到衛(wèi)啟沨坐在推車似的輪椅上,含笑往這邊看。 徐安嫻扯了扯蕭槿,小聲道:“我聽聞二公子腿摔斷了啊,怎么腿斷了還這么高興?” 蕭槿心道,可能想到他的四弟今日就要中舉了,心里太高興。 衛(wèi)啟沨讓小廝將他推到蕭槿跟前,笑問蕭槿前來所為何事。蕭槿覺得渾身不自在,衛(wèi)啟沨的桃花就在旁邊,她不想被當成靶子。 蕭槿作了辭就要回身離去,卻聽衛(wèi)啟沨在后頭笑道:“是為四弟來的么?八姑娘與四弟真是情篤。” 蕭槿覺得他說話陰陽怪氣的,面色一沉,一徑去了。 衛(wèi)啟沨籠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了蜷,遽然看向徐安嫻:“我聽聞,大長公主讓姑娘在貴府治酒設宴?” 徐安嫻一怔,驚喜道:“二公子怎知道的?” “我那日與令兄閑談時,令兄提起的,”衛(wèi)啟沨笑道,“不知延請的名單可定了?” 徐安嫻正要開言,就聽一抹嬌俏的聲音驀地傳來:“原來表哥在這里?!?/br> 徐安嫻抖了抖,就見適才見到的婆媳二人去而復返。 溫錦瞧見衛(wèi)啟沨,心里登時百轉千回,一下子放開了曹氏,回身就大步往衛(wèi)啟沨這邊走來。 溫錦的聲音還是跟從前一樣嬌,但形貌看著似已與往昔判若兩人。衛(wèi)啟沨略略打量她一眼,便移開了目光。他對徐安嫻道:“那不知我這表妹可能得一封請?zhí)俊?/br> 蕭槿在衛(wèi)老太太那里坐著閑談時,見太夫人竟半分也不忐忑于衛(wèi)啟濯能否中舉的事,不由問道:“太夫人是不是對啟濯頗有信心?” 衛(wèi)老太太笑道;“他為了能風風光光地將你娶回來,近來讀書不知多用了幾倍的工夫,家塾里的先生都說了,他中舉無虞?!?/br> 蕭槿倒被說得不好意思。衛(wèi)老太太正預備再打趣她幾句,就見一個丫頭急急跑來,報說四少爺看榜回來了。 衛(wèi)老太太奇道:“回來便回來,急什么?中了么?” 坐在下首的傅氏低頭掩笑。她是特特候在太夫人這里的,就等著看衛(wèi)啟濯名落孫山,看大房的笑話。如今看這苗頭,衛(wèi)啟濯必定是落第了。 那丫頭喘著氣道:“中了中了……” 衛(wèi)老太太翻個白眼:“那你急甚!” 丫頭抹了一把汗,道:“四少爺回來換了身衣裳,就又匆匆出去了。少爺讓奴婢與太夫人說一聲,他晚些時候再回。奴婢瞧著,也不知是出了何事?!?/br> 作者有話要說: 官粉:化妝用的□□,為白色的粉末,或凝聚成不規(guī)則的塊狀,手捻之立即成粉,有細而滑膩感,質重,以色白細膩,無雜質者為佳。 感謝以下菇涼投霸王票~ ☆、第68章 眾人正面面相覷,就聽外頭有人報說報子到了。 報子入內后連聲道恭喜, 拿著報帖詢問新貴人何在——“新貴人”是對新進舉子的尊稱。 蕭槿與衛(wèi)老太太互看一眼, 她們也不曉得新貴人何在。 衛(wèi)老太太著人厚賞了報子,隨即示意報子先將報帖掛起來。 蕭槿就坐在近旁, 看到報帖上寫著“捷報貴府老爺衛(wèi)諱啟濯高中順天府鄉(xiāng)試第一名解元, 京報連登黃甲”,雖不意外,但也禁不住松口氣。 傅氏方才聽丫頭說衛(wèi)啟濯中了就覺不可思議, 如今也往報帖上看了一眼, 發(fā)現(xiàn)上頭竟寫中了頭名, 以為看花了眼,又仔細瞧了幾眼, 仍舊是頭名解元。 傅氏懵了片時,心里直道見了鬼了, 又想起她兒子再三與她說不要小覷衛(wèi)啟濯,忽然想,她得回去問問她兒子究竟打哪兒看出來衛(wèi)啟濯不簡單的。 蕭槿坐著等了約莫一個時辰, 也沒見衛(wèi)啟濯回來,轉頭發(fā)現(xiàn)衛(wèi)老太太悠閑吃茶, 忍不住想, 衛(wèi)老太太真是好定力。 衛(wèi)老太太仿似看出了她的心思, 悠悠道:“啟濯打小就沒怕過誰,縱然有人給了他不痛快他也會加倍找補回來的,你不必憂心?!?/br> 蕭槿按了按眉心。似乎是這么個道理。 又過了約莫兩刻, 衛(wèi)啟濯終于回了。 他并未細說事情來由,只跟祖母說無甚大礙,跟著便招呼蕭槿與他出來。 蕭槿一路被他領到了他的院子。蕭槿在花廳坐下時,見他跟廚房點了菜品后才坐下緩口氣,終于忍不住道:“你去作甚了?” 衛(wèi)啟濯喝了半盞茶潤了潤喉,才道:“我去跟人打架了?!?/br> 蕭槿瞪大眼:“打架?!” 衛(wèi)啟濯點頭,跟著便講起了今日之事。 原來,他今日去看榜時,遇著了袁志。袁志見桂榜榜首赫然寫著衛(wèi)啟濯的名字,當時就放言說衛(wèi)啟濯必是舞弊得來的解元,衛(wèi)啟濯與他爭持間,激怒了袁志,他預備招呼家奴將衛(wèi)啟濯押到順天府尹那里理論時,被衛(wèi)啟濯搶先制住。 衛(wèi)啟濯看著瘦瘦高高的,但實則力氣極大,最后將袁志一把按在地上,袁志大呼不服,衛(wèi)啟濯便命身邊小廝尋人來將袁志扣住,自家折回府換了身衣裳,把袁志送到了順天府尹那里。 “那后來呢?” “后來府尹大人親自查了考卷、號簿,并推問了主考官和閱卷官,確認無誤,訓斥了袁志一頓。我看袁志仍舊嚷嚷不服,我就說你若真是心有不服,去告御狀便是,他這才沒了底氣?!?/br> 蕭槿忍不住想起了前世被衛(wèi)啟濯當猴耍的楚王。他似乎有這個嗜好,一定要整得人家心服口服才肯罷休。 “不過我負傷了,”衛(wèi)啟濯說話間一把扯開衣袖,將手臂伸到蕭槿眼前,“你看?!?/br> 蕭槿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他手臂上只有一道小小的口子,還只是破了層皮,看樣子可能連血都沒出。 蕭槿嘴角微扯。 “我覺得還挺疼的,”衛(wèi)啟濯徑直坐到她身側,“你幫我揉揉吹吹。” 蕭槿頓了頓,拿指腹幫他揉按一番,笑問他還疼不疼,一抬頭就正撞上他的目光。 蕭槿一愣:“你看我作甚?” 衛(wèi)啟濯伸手將她緊擁在懷里:“沒什么,就是你生得太好看,我每回看你都能看入迷?!辈⑶覒驯е环N失而復得的怪異心情。 他近來時常做些奇奇怪怪的夢。譬如,他夢見蕭槿昏倒在雨中,夢見蕭槿了無生氣地躺在床上,面色灰敗。 第二個夢異常真實。夢里,蕭安夫婦跟蕭岑圍在蕭槿床前,哭得撕心裂肺,他在她床前立了須臾,轉回頭就把被按在外頭的衛(wèi)啟沨毒打了一頓。 衛(wèi)啟沨被揍得嘔了血,卻根本沒有反抗,最后死人一樣趴在泥濘里,一動不動。他還是頭一回看到他那極愛干凈的二哥任由臟污沾身卻毫無反應。只是這個夢停在了這里,他暫且還沒做到前情或者后續(xù)。 他今日揍袁志時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場景,于是他越打越來氣,那一架完全是超常發(fā)揮,手感來了根本擋不住,到后頭幾乎已經是將袁志當成衛(wèi)啟沨來揍,并且他也想,如果他繼續(xù)這么投入地打下去,會不會再度觸發(fā)那個夢里的片段,不過事實證明這并沒有什么用。 倒是袁志被打得不成人形,后來順天府尹看到袁志那五色繽紛的臉,嚇得臉色一白,壓根兒沒認出那是誰。 衛(wèi)啟濯輕嘆一息,他夢里都在打衛(wèi)啟沨,看來果真是天生的對頭。只是那個夢也太不吉利了。 徐安嫻走后,衛(wèi)啟沨招待了溫錦婆媳兩個。傅氏原本就瞧不上溫錦,如今更是嫌棄不已,根本懶得出面。 曹氏此番就是想借著探望衛(wèi)啟沨的由頭來跟衛(wèi)家攀攀交,若能得些幫持,那是再好不過的。溫錦卻是借機來跟衛(wèi)啟沨說私話的,但曹氏始終在旁側坐著,她尋不著時機,一時如坐針氈。 好容易等到曹氏去了東凈,溫錦立刻轉頭給衛(wèi)啟沨打了個眼色。衛(wèi)啟沨掃了屋內幾個小廝,道:“表妹有什么話不妨直說,這幾個都是我的心腹?!?/br> 溫錦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決堤而下,疾步上前就要撲倒在衛(wèi)啟沨懷里,卻不意被他出聲阻住:“表妹注意身份。” 這是溫錦嫁人后第一次見到衛(wèi)啟沨,衛(wèi)啟沨仍舊是月窟仙枝的樣貌,但態(tài)度卻是冷冷淡淡的,溫錦哭得妝糊了一臉,悲悲切切地質問衛(wèi)啟沨當初為何不來搶親,以至于讓她陷于這般境地。 她認為衛(wèi)啟沨當初大約是有苦衷的,但她等了一回,卻見他只是安靜不語。 溫錦止了淚,怔怔看他。 她尚算了解衛(wèi)啟沨,知道他是個極其念舊的人,因而今日才作這般打扮。呂家再是家境殷實,也跟世家沒法比,平日的吃穿用度比從前差了不止一點。不過溫錦的嫁妝里有四季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呂家人以她過于奢靡為由限制她花銷穿戴,但今日是來國公府,她完全可以穿得光鮮亮麗,然而她并沒這么做。 她偏要穿得寒酸窘迫,讓衛(wèi)啟沨憐惜她。她一度憎恨過他,但隨著時光流逝,脫離泥淖的愿望取代了恨意,她幾番鬧著要跟呂懋和離,然而呂懋新婚那晚嘗到了甜頭,豈肯放過她,非但不同意,反而變本加厲地夜夜折騰她,她因而也更加想念從前衛(wèi)啟沨待她的好,由此方意識到她過去是活在蜜罐子里卻不自知,只會一味耍性子。 溫錦想到過會兒自己就要再度回到呂家,就忍不住抖了抖,抹著淚跟衛(wèi)啟沨懺悔,表示她從前不省事,也不該算計他,如今知錯了,求他救救她,她哪怕給他做妾也認了。 “做妾?”衛(wèi)啟沨笑笑,“表妹說笑了。” 溫錦聞言只覺心里一扎,又仿似想起了什么,忙忙捂臉。 她在呂家根本用不上多么好的脂粉香澤,她婆婆總說她敗家,有一回她偷偷買來一盒杭州粉和一盒蘭花香澤,被她婆婆發(fā)現(xiàn),直接給收了去。又兼她憂思過甚,吃喝上頭也不精細,大半年下來,她的肌膚越發(fā)干燥,臉上開始起干皮,面色變得暗沉,她有一日對鏡一照,嚇得砸了鏡子。 她忽然想起,她這么一哭,她臉上的妝容花了,便在衛(wèi)啟沨面前顯出了丑態(tài)。 “我瞧表妹如今境地確實不大好,”衛(wèi)啟沨端視她一番,語調緩和下來,“徐姑娘回頭要治酒擺宴,我?guī)捅砻锰崆耙艘环庹執(zhí)?,表妹去散散心吧。我屆時也與容姐兒一道去。” 溫錦一愣,跟著一喜,連聲應下,剛要再說些什么,就見曹氏折返。 她攥了攥手,直嫌曹氏礙事。不過表哥似乎確實還念著舊情,這便是個好苗頭。等回頭她再尋時機多來找找表哥,說不得表哥真能接納她。 蕭槿在衛(wèi)啟濯那里好生吃了一頓,去園子里轉悠消食時,就聽他說起了擬定婚期的事。 蕭槿垂了垂頭。時光匆匆,明年她就十五了,婚事都該提上議程了。 “我已經與父親和祖母說好了,打算仔細籌備,大辦一場,但我明年年初還要接著考,考罷之后也是諸事待理,可能至少要到四月份才能抽出囫圇工夫來,但明年四至八月不宜婚嫁,八月我倒不介意,但依我們的八字,揀不出好日子,九月才有吉日,”衛(wèi)啟濯面現(xiàn)難色,“我不大講究這個,本想在殿試后就成婚,但祖母說婚都訂了也不急在這幾個月,成婚是大事,日期十分緊要?!?/br> 蕭槿倒是知曉這一條。古人認為四至八月并非適宜婚嫁的吉月,至于原因,各有說頭。公認最適宜成婚的時節(jié)是冬春兩季,其中正月至三月更是大吉,皇室也多在一至三月行嫁娶。 但衛(wèi)啟濯要科考,明年年初成婚太過倉促,也恐擾亂他讀書,畢竟那會兒正是著緊的時候。 衛(wèi)啟濯踟躕道;“今年也沒有合適的日子,否則我真想今年就將你娶回去,大不了……暫且不圓房,否則我擔心你扛不住。” 言至此,他語聲一頓。他總是覺得她還太青嫩,怕她承受不了。雖則他毫無經驗,但他聽說女子初次行房都會疼痛非常。孫茫已經為他問來了他想知道的東西,還附帶了些旁的花樣,但他如今不敢試,否則吃苦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