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jié)
昧爽時分,衛(wèi)啟濯悠悠醒轉(zhuǎn)。他坐起身時,瞧見蕭槿側(cè)頭伏在他身畔,眉頭還微微蹙著。 衛(wèi)啟濯撐著額頭緩了一緩,指尖輕撫蕭槿的眉尖,神色愀然。 他方才恍惚間做了好多夢,夢里光影迷離,人影紛亂。說是夢,但他覺得那應(yīng)當是前世的情形,就好像他之前的那些夢境跟幻境一樣。 他微微閉目,適才的光影便再度浮上腦際。 他夢見他打外地辦差回京后,去拜見祖母時,見到了剛過門的二嫂。 她通身錦繡,羅衣疊雪,寶髻堆云,一雙美眸宛如映了桃花的橫波秋水。她朝他叉手行禮,喚他一聲“小叔”。他淡淡應(yīng)了聲,起身回了禮。余光里瞥見如水天光潑灑在她裊裊娉娉的側(cè)影上,映出綺羅釵環(huán)柔和的光暈。 畫面一轉(zhuǎn),似已經(jīng)年。 他一襲廣袖深衣,立在九曲橋上,橋下是衛(wèi)家后花園一泓清洌的湖水。 他擋在她面前,目不轉(zhuǎn)睛凝注她:“嫂子當真去意已決?” 她后撤一步,施了一禮,笑道:“我不過歸寧而已,小叔何出此言?!?/br> “是么,”他目光在她身上流轉(zhuǎn)一番,“嫂子真的只是回一趟侯府么?” 她又垂首撤了一步,笑得有些不自然:“時辰不早了,我該走了……”話未落音便掇轉(zhuǎn)身欲離開。 他幾步上前攔住她去路:“你可以出去走走,但不要離開太久。” 她又往后退了兩步:“小叔有事?” “你可以這樣認為?!?/br> 她似有些窘迫:“何事?” 他沉默片時,道:“日后你自會知道。” 她局促少頃,道:“那我盡力早回……我該走了?!毖粤T提步。 他見她言辭蹙蹙,倏然出聲道:“嫂子怕我?” 她步子一頓,倒是坦然承認:“是有點,畢竟小叔身份擺著,總是有一種威勢在……不過也是想避嫌。我們本是偶遇,但若被人瞧見,說不得還以為……” “以為什么?如今連這國公府都是我的,誰敢亂咬,我拔了他的舌頭,”他對著她的背影道,“另,嫂子一直以來的心愿,可能很快就要實現(xiàn)了?!?/br> 她驀地回頭:“你是說和離?” “是的。嫂子不會改主意了,對么?” “當然,我做夢都想掙脫這牢籠。不過,衛(wèi)啟沨怎會答應(yīng)的?” 他沉默一下,道:“嫂子不必管這個——嫂子出門在外,若有難處,可往國公府這邊捎信?!?/br> 她訕笑道:“不必了,多謝小叔美意……告辭。” 他雙拳籠攥,竭力克制住追過去的沖動,目送她離開。他垂眸望著腳下湖水,少頃,低聲自語道:“你好似一直都怕我……我有那么可怕么?我對旁人固然狠,可實則對你總是小心翼翼的……” 他的聲音逐漸模糊,隨即畫面一轉(zhuǎn),他與衛(wèi)啟沨立在書房對峙。 “你認為這般威脅我,就能達成你的齷齪心思了么?” “二哥若欲頑固到底,可以選擇不管不顧,不應(yīng)便是?!?/br> 衛(wèi)啟沨盯著他:“莫非是你指使溫錦來離間我與槿槿?” 他禁不住笑了出來:“二哥被自己養(yǎng)的鷹啄了眼,倒來怪我?” 衛(wèi)啟沨冷眼看他半晌,道:“溫錦私底下來找槿槿的事,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我這些年來也想通了許多事,我往后會在槿槿面前有一說有二說二,何況我見今已能與槿槿好好做夫妻,我們夫妻的事,不勞四弟cao心?!?/br> “你愿意低頭,她卻不一定愿意回頭,你信么?” 衛(wèi)啟沨仿似被踩到了痛處,哂笑道:“她縱不愿回頭,也不會嫁給你!” 他斂了斂眸,在書案后坐下:“那是另一樁事了,二哥休要打岔——二哥應(yīng)是不應(yīng)?” 衛(wèi)啟沨面沉似水,半晌,從牙縫里蹦出兩個字:“不應(yīng)!” “二哥都思量妥當了么?” 衛(wèi)啟沨羞憤難當,遽然沖過來揪住他的衣襟,氣得發(fā)抖:“卑鄙!” “論卑鄙,我自認趕不上二哥,”他轉(zhuǎn)眄間目光淬冰,“二哥只會這樣逞威了么,松手!” 正逢此時,明路匆匆敲門進來,陪著小心道:“國公爺,出事了……” 他命人將衛(wèi)啟沨架出去,回轉(zhuǎn)頭問何事。 “四奶奶……四奶奶不好了……” 宛若晴空霹靂當頭劈下,他心魂震顫之下,眼前畫面極度扭曲。 光影浮動中,他看到自己不得不面對的永訣,看到自己的陰狠失態(tài),看到自己的愴然無措。 他素日里心內(nèi)再是驚濤駭浪,面上也永遠海不揚波。但在這些紛亂的記憶里,他看到了自己迥異于往日的失態(tài)情狀。 衛(wèi)啟濯輕輕吐息,從回憶里抽身,轉(zhuǎn)眸看到趴在他身邊睡著的蕭槿,忽覺那些深埋的棲棲遑遑漸漸被撫平。 一陣安心恬蕩。 蕭槿睡得很不安穩(wěn),時不時不安分地動一下。他遲疑一下,在她臉頰上輕輕拍了拍,出聲喚醒她。 蕭槿見他醒來,忙拉著他上下打量,詢問可還有什么不適。 他高燒尚未完全退下,嗓音透著沙??;“已經(jīng)好了很多?!?/br> 蕭槿伸手探了探他額頭,正欲將大夫叫來再給他看看,忽然想起他方才的舉動,倏地轉(zhuǎn)頭:“你卻才滿口喊嫂子,說吧,叫誰呢?” 他頓了頓,淡笑道:“怎會?想是你聽岔了?!?/br> “不可能,你說了很多回?!?/br> “我能喊誰,你莫不會認為我是在喊郭云珠吧?” “我也覺得不可能,可你確實……” “我又夢到了些往生事。”雖然他覺得他前世那個隱秘的心思不應(yīng)當告訴她,但若是她因此對他生出什么誤會,那還不如出言解釋一下。 蕭槿突然拽住他;“所以你前世心里真的揣了個心儀的表嫂?” 衛(wèi)啟濯一愣;“什么表嫂?” “不是表嫂?”蕭槿頓了須臾,探問道,“那是前世的三嫂?” 衛(wèi)啟濯深吸一口氣,抬眼望她。 蕭槿迎著他脈脈溫柔的目光,怔了半晌,漸漸紅了耳朵:“我……我去叫大夫再來給你看看?!?/br> “啾啾,”他叫住匆匆回身的蕭槿,“你的往生記憶,斷在哪里?” 蕭槿想了想,低頭道:“我也說不上來,那個臨界很模糊,不過大約就是我死前的半年到一年之間。” 衛(wèi)啟濯點頭。 蕭槿應(yīng)當是不記得橋上那一幕的,其時,他應(yīng)當已經(jīng)逐漸開始表露心意,蕭槿若是記得,不會對他的心思毫無覺察。 蕭槿又照料衛(wèi)啟濯服藥一回,旋安置他躺下歇息。 她打屋內(nèi)出來時,尚有些神思不屬。 如果他方才是陷入了前世的幻境,并且他并沒有什么心儀的表嫂,也不是喊大嫂三嫂的話,那他口中的“嫂子”指的就是…… 蕭槿以手扶額。 她眼中的高嶺之花、惡毒上司,還曾被她認為有龍陽之好的人,好像喜歡她,這實在太驚悚了。 真是完全看不出來。是她太遲鈍還是他太含蓄? 衛(wèi)啟濯整整休養(yǎng)了七日,大夫才說可以出門見風。 他甫一病愈,便又要出門。蕭槿幾勸無果,只好嘆著氣給他打點行裝。 她想起還被她扣著的鄭菱,詢問他如何處置。 衛(wèi)啟濯看向她:“啾啾與她仇大么?想讓她如何?” 蕭槿隨意道:“沒什么大仇,就是看她不順眼,而且,她這回好像還想暗算我,我不高興?!?/br> “那將她交于我吧,我把她押到楊禎那里。楊禎如今正打算將黃瑞送到提刑按察司那里鞫問,我便說鄭菱可能是共犯,讓楊禎一并送去?!?/br> 自從他跟楊禎說罷那一番話之后,楊禎便真的認真查起了案子——楊禎當然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不被手底下的人連累。后來不曉得是順藤摸瓜查到了黃瑞身上還是自家逼問出來的,楊禎親自過來探病時,跟他說已經(jīng)水落石出,會對黃瑞嚴懲不貸云云。 蕭槿覺得衛(wèi)啟濯可能是給這位布政使大人灌了迷魂湯了,明明前陣子還暗搓搓預備對付他的人,如今竟然成了好基友。 衛(wèi)啟濯自打來山東之后,一日更比一日忙,如今病了一場更是整個人都清減了一圈。蕭槿幫他束腰帶時,越發(fā)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清癯。她禁不住嘆道:“等咱們回京,你興許就能瘦得飄起來了?!?/br> “那也是‘千二百輕鸞,春衫瘦著寬’,瘦了也好看。” 蕭槿傾身抱住他,軟聲道:“不行,太瘦了抱起來硌手,所以你不要太辛苦?!?/br> 衛(wèi)啟濯拍拍她,嘆道:“我才不辛苦,我昏過去也不過是因為連日勞頓外加高熱,真正辛苦的是那些士兵?!?/br> 當時洪水勢頭太猛,一批批沙袋扔下來也阻擋不住,全被沖了去。當時在場的士兵眼看著農(nóng)田要被淹,紛紛自愿請命跳下洶涌河水,用身體擋洪。 緊急抗洪一般是在決口處深扎木樁,然后扔下沙袋,靠林立的木樁擋住沙袋,逐漸加固堤壩。然而在洪水勢猛并且堤壩有崩塌之勢時,必須迅速堵住決口,沒太多時間扎木樁備沙袋,否則堤壩一旦垮塌,局面根本不可收拾。 在這種時候,用人墻代替沙袋是最極端也是最無奈的辦法。 衛(wèi)啟濯步入官場以來,第一次覺得下一個命令那樣艱難。他當時稍作沉默,在滂沱大雨中朝眾士兵躬身一禮,用無比艱澀的聲音下令下水。 他轉(zhuǎn)頭命人統(tǒng)計了下水士兵的名單,當眾表示但凡有殉難的,會厚恤家眷。將來也會為這些士兵修建忠義祠,令后代永記他們的功勛。 當時齊河知縣也在一旁,他思及會出現(xiàn)如此局面皆因貪墨所致,若非偷工減料,堤壩不會這樣不堪一擊。他直想將他直接踢下去擋洪,但想想還是覺得淹死太便宜他,回頭扔到錦衣衛(wèi)詔獄里仔細收拾收拾才是正理。 錦衣衛(wèi)的花樣比他們大理寺要多一些。 衛(wèi)啟濯之前便沒作休息,當時又跟著一眾士兵淋了一天一夜的雨,鐵打的身體也吃不消,后來發(fā)起高燒,幾乎站立不住,決口被堵住后,他本想再檢視一遍,但身體已經(jīng)支撐不住,當場昏了過去。 楊禎嚇個半死,趕緊使人將衛(wèi)啟濯送了回來。 蕭槿見衛(wèi)啟濯陷入緘默,知他大約是想到了之前士兵以身擋洪的一幕,也拍了拍他:“所以我就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貪官誤國又誤民。將來你若站在更高的位置,一定要好好整頓吏治?!?/br> 衛(wèi)啟濯輕應(yīng)一聲。 欲施抱負,唯有臨高。 一月后,衛(wèi)啟濯基本檢視完了山東境內(nèi)的各大堤壩,督促官兵加緊加固。 稅糧除了濟南和青州兩府的報災未交外,其余全部交訖。 等河道堤壩這邊的修補完工,他在山東的差事就基本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