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他們那架勢便沒個官軍的樣子。還記得去年年末揭出來的袁概案么?自打那案子出來之后,陛下就下了大力氣去整軍。山東這邊兵多,又要防著女真人,更是整軍的重中之重。那一伙人若真是官軍,那恐怕女真人早就打進來了,”衛(wèi)啟濯端起蕭槿面前的茶盞呷了幾口,“梁大人說要捉拿回去仔細審理,我看不好審。不想讓我好過的人太多?!?/br> 蕭槿奇道:“山東戎行是不是本身就厲害?不然為何倭寇離山東這么近,卻不常來山東轉(zhuǎn)悠,反倒時常舍近求遠,跑去浙江福建那邊去擄掠?” “山東駐軍確實底子厚,不過倭人不常來山東除卻這一條緣由之外,還有許多促因,譬如日本和朝鮮國長年刮北風,他們難以駕船駛到山東這邊來。還有,山東不如江浙富庶,再就是,山東兵多將廣,”衛(wèi)啟濯說話間看向蕭槿,微微笑道,“以及,民風剽悍。” 蕭槿正暗暗在心里做筆記,聽到這里,托腮道:“想說我剽悍就直言,我打小吃著荷花餅、喝著銀絲鲊湯長大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與其說剽悍,不如說爽愷。不過,我也就是飯量和力氣大了些,心寬了點,旁的也沒什么剽悍的。若非我想得開,早就被衛(wèi)啟沨氣死了?!?/br> 衛(wèi)啟濯倏然正色道:“如若今生未曾提前遇見我,啾啾會嫁給誰?” 蕭槿思量須臾,道:“興許是眾多表哥中的一個,父親母親總是想讓我找個知根知底的。何況我的表哥大多財貌雙全,就好像陸表哥那樣的?!?/br> 她見衛(wèi)啟濯神色黯淡,揣度著他大約是想起了前世那些不豫之事,驀地起身摟住他的脖子晃了晃:“可我還是想嫁一個自己喜歡的,會哄我開心,容貌格外好看、腦子格外聰明的,嗯……比如你?!?/br> 衛(wèi)啟濯抬眸望她。她之前很少主動跟他親近,遑論主動哄他。 “不要想那些了,前世的不豫跟遺憾都已經(jīng)過去了,”蕭槿在他頸窩處蹭了蹭,“咱們來合計合計眼前的事吧,你說陛下交給你的差事,何時能辦完?” 京師,春風樓雅間。 衛(wèi)啟沨朝著對面談興正高的豐煦舉杯,微笑道;“孔昭兄觀政將滿,大展拳腳的機會在后頭,他日若得騎龍弄鳳,萬望多加提攜。”孔昭是豐煦的表字。 豐煦忙道不敢。自打上回衛(wèi)啟沨在眾人都三緘其口的時候站出來為他討情之后,他就與衛(wèi)啟沨日漸熟稔。不過衛(wèi)啟沨的后臺比他只好不差,這話他是真不敢當。 衛(wèi)啟沨與豐煦敘禮寒暄之間,說起了益王朱潾。 朱潾與太子的暗流洶涌可說不是什么秘密,如今朱潾就藩已有三年,這陣子總是尋各種由頭上奏要求改封地,皇帝煩不勝煩。 豐煦正想探問一下衛(wèi)啟沨提起益王作甚,就聽衛(wèi)啟沨道:“孔昭兄說,益王會生出謀反之心么?” 豐煦聞言一驚,壓低聲音道:“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不過私下的猜測而已,孔昭兄莫要緊張,”衛(wèi)啟沨啜了口金華酒,語聲很輕,“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益王約莫是不會甘心僅列藩王之位的,將來怕是難免一場爭奪。但益王顯然不是東宮的對手,孔昭兄說是不是?” 豐煦雖聽得一頭霧水,但仍是點頭:“這是自然,陛下固無易儲之心?!?/br> 衛(wèi)啟沨覷了豐煦一眼。 豐煦能拎得清最好,若是能再信任他一些就更好了。 衛(wèi)啟沨目光無意間掃到桌上一碟紅燒大蝦,便是一頓。 蕭槿當年剛嫁給他那會兒,不知道他有潔癖不吃蝦,結果她那日使人打外面買了一份紅燒大蝦擺到了飯桌上,于是兩人又是不歡而散。 他后來發(fā)現(xiàn)她愛吃蝦,便一直遷就著她了,他有幾回甚至想要親手為她剝蝦。只是他的這些轉(zhuǎn)變都太過含蓄,她對之毫無察覺。 她曾隨口問他是不是溫錦喂他吃蝦的話他就會乖乖咽下,他當時沒作理會,其實心里想的是,溫錦在他這里并沒有這樣的特權,倒是她若是肯喂他吃蝦的話,他一定張口吃下。 蕭槿跟衛(wèi)啟濯已經(jīng)離京四個多月了,如今衛(wèi)啟濯又多了一項差事,蕭槿年前是不能回京了。他如今最盼望的其實就是年節(jié),因為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最有可能跟蕭槿見上一面。今年是見不著她了。 衛(wèi)啟沨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的勸杯。 衛(wèi)啟濯之前設計讓斯欽布赫來尋他麻煩,后頭又出了含山公主那樁麻煩事,皇帝如今待他的態(tài)度便不似從前那樣好了。他比衛(wèi)啟濯早入官場三年,但如今仍舊只是個五品的吏部郎中,衛(wèi)啟濯卻已經(jīng)頂著三品大員的職銜出去辦差去了。 那幫言官非但沒有將衛(wèi)啟濯彈劾倒,反而激起了皇帝對言官的不滿,也不曉得衛(wèi)啟濯在皇帝跟前都說了些什么。 按說他如今的仕途不算淹蹇,多數(shù)科甲正途出身的進士在觀政期滿后的三年內(nèi)一般升不到他這個位置,但他的對手是衛(wèi)啟濯。若是衛(wèi)啟濯的仕途比前世還要平順,那么或許衛(wèi)啟濯取代袁泰的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四品官,屆時他就更難翻身了。 若是他不能阻止衛(wèi)啟濯的升遷,那么他就要給自己尋一條往上攀升的捷徑。太子從前曾經(jīng)允他提過一個條件,但他那會兒不知道提什么,便擱置了起來。 他不可能主動重提此事跟太子要債,但他還有一個更好的機會。 衛(wèi)啟沨攥著勸杯的手緊了緊。雖則他更想體會將衛(wèi)啟濯前世施加于他的威脅還與他的感受,但袁泰跟山東那邊能得手就更好了。 捻指間已是一月飛逝。 形勢誠如衛(wèi)啟濯之前所料想的那樣不容樂觀。 此番流民之亂的根由還是土地兼并,失地農(nóng)戶軍戶受豪強剝削而破產(chǎn),無奈背井離鄉(xiāng),被迫流亡,成為流民,形成了一股聲勢浩蕩的勢力,就近往山東涌來。他們長年遭受盤剝,已經(jīng)對朝廷和官府徹底失去了信任,又煽動流亡地軍民入伙,從而倚仗著己方對地形的相對熟悉,跟官兵打游擊,且因著無甚后顧之憂,作戰(zhàn)也拼命,故而地方官一聽見“流民”二字,都是一個頭兩個大。 衛(wèi)啟濯這幾日早出晚歸,與梁進賢等人籌謀對策。只是他所傾向的提議與眾人不大相合,眾人又總覺他終究過于年輕,怕是經(jīng)驗不足,兩廂相持之下,一直難以定策。 這日,蕭槿見衛(wèi)啟濯又要出門去,照例交代他出門小心些,末了道:“我也要出一趟門,知府夫人邀我去做客?!?/br> 衛(wèi)啟濯聞言一頓:“哪個知府?” 蕭槿撲哧一笑,抬手捏住他臉頰:“你忙傻了?自然是兗州知府啊。” 她見衛(wèi)啟濯神色怪異,不禁問道:“可是有何不妥?” ☆、第123章 “沒有什么, ”衛(wèi)啟濯道, “只是我之前未曾聽聞紀大人帶了家眷在身邊, 故此一時有些困惑罷了?!?/br> 蕭槿笑道:“那我待會兒就出門去了, 你晚上回來用膳不?若是還回來吃晚膳,我就早早回來為你預備著。” 衛(wèi)啟濯忖量一回, 嘆道:“不必了, 我還不曉得何時能回,我自己隨意吃一些就是,啾啾盡興就好?!?/br> 蕭槿伸手抱抱他, 軟聲道:“你也不要太勞累,注意休息。到了飯點兒就去用膳,吃飽了才有力氣辦事?!?/br> 她等了片晌不見衛(wèi)啟濯應聲, 一抬頭就瞧見他正無聲地笑, 當下一頓:“你笑什么?” 他笑得曖昧:“啾啾嫌我從前辦事不夠賣力?” 蕭槿愣了一下, 旋意識到他指的是什么,瞪他道:“果然還是跟從前一樣不要臉!” “我若是變了, 怕你就不愛我了?!毙l(wèi)啟濯低頭在蕭槿臉頰上親了一口,與她作辭而去。 蕭槿默默望了他背影一眼,深深覺得她可能真的是遇到了對手。她以前覺得自己打的一口好嘴炮, 至少打遍身邊無敵手, 但是自打遇見衛(wèi)啟濯, 她在嘴炮大業(yè)上就屢屢受挫。 蕭槿禁不住長嘆一聲。 誰能想到, 原來當年清絕出塵的衛(wèi)大人, 竟然是這樣的高嶺之花。 蕭槿到達紀家時, 早有一眾婆子在門口恭迎。 紀遷的夫人鄭氏聞得下人來報,便一徑去了二門等候。待見到蕭槿,上前敘禮寒暄一回,便笑盈盈地將蕭槿請入了內(nèi)院。 紀家非世家,家底不如蕭家,宅子也不如蕭家在聊城的那處大,但修得甚為雅致別巧。 蕭槿與鄭氏禮讓著入了座,鄭氏就連命丫頭給蕭槿端來點心并細巧茶果。 蕭槿總覺得鄭氏似乎太熱情了些,她原本以為鄭氏給她下帖子也不過是尋常官太太之間的走動,然而如今卻覺興許鄭氏是存著什么目的的。只她也不好直接詢問鄭氏請她來作甚,靜觀其變便是。 鄭氏跟蕭槿寒暄半晌,笑道:“我平日不常跟左近太太走動,但前兒個聽得蕭夫人的事,又知曉蕭夫人住得距此不遠,便想邀蕭夫人來此一敘?!?/br> “不知鄭夫人指的是何事?” “自然是之前蕭夫人來衙署報信的事,”鄭氏笑道,“我自忖著,若我遇見那等事,怕是嚇得腿都軟了。” 蕭槿搖手客套道:“算不得什么,鄭夫人客氣,依我看,鄭夫人大方得體,若真遇到了同樣的事,肯定做得比我好?!?/br> 鄭氏自謙幾句,跟著屏退左右,話鋒一轉(zhuǎn),和聲道:“得體大方有何用,要緊的還是肚皮爭氣。我當初嫁給夫君后,原也是千恩萬愛的,可后頭十來年里我始終無所出,夫君便對我日漸冷淡。我自家也是深居簡出,以至于夫君調(diào)到兗州知府任上時,這滋陽的太太小姐們都以為夫君身邊并無家眷?!鳖D了頓,聲音壓低,“后來我尋了左近一個醫(yī)婆,吃了藥調(diào)了一年,便有了喜,如今哥兒都已經(jīng)進學了。” 蕭槿挑眉,這是不孕不育小廣告? 鄭氏抿了口茶,藹然笑道:“聽聞蕭夫人膝下尚無兒女,我便思量著為蕭夫人引薦引薦,不知蕭夫人意下如何?” 蕭槿眼眸微動。 一個頭回見面的官家太太,會這樣給人介紹治療不孕不育的門路?雖然鄭氏可能不知道,她跟衛(wèi)啟濯都沒什么毛病。 鄭氏見蕭槿仿似無動于衷,微微蹙了一下眉頭,又很快舒開,笑著道:“我與蕭夫人一見如故,也是想著這忙能幫則幫,說話興許有點直,若有得罪,蕭夫人千萬莫要見怪?!?/br> 蕭槿堅信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面上的笑已經(jīng)幾乎盡數(shù)斂去,淡淡道:“多謝鄭夫人,我頭先已尋醫(yī)看過,我與夫君皆無大礙?!?/br> 鄭氏還要再說什么,但蕭槿已經(jīng)有了起身作辭的意思。她當下急道:“蕭夫人怕是年紀輕不懂子嗣的著緊,如今若不趁著年輕趕緊生個一兒半女,到得色衰,又待如何?難道等著被小妾壓到頭上?” 蕭槿面色倏而一沉,起身道:“鄭夫人,切莫以己度人。何況,我尚不急,鄭夫人急甚?我還有事,不作奉陪了。”言罷一禮轉(zhuǎn)身。 鄭氏見蕭槿還真的說走就走,跟在她身后幾番轉(zhuǎn)圜,但蕭槿都不買賬,越走越遠。 鄭氏一時尷尬,氣惱道:“從前也未曾見過哪家太太這般的,我還道世家出來的媳婦多么謙和有禮。聽不得逆耳忠言便直說,什么以己度人,我就不信世家出來的公子哥兒能容忍著你一直無所出?!?/br> 蕭槿遠遠聽見她這話,回身折返,步至她身前,似笑不笑:“鄭夫人,其一,你怎知我會一直無所出?其二,你怎知我夫君定與旁人一般無二?再者,我覺得鄭夫人有件事弄錯了,紀大人對鄭夫人越發(fā)冷淡不是因著鄭夫人無所出,而是因為已經(jīng)不喜鄭夫人了。我方才未曾說出來,眼下卻覺得應當挑破一下?!?/br> 鄭氏冷了臉:“你一個十幾歲的丫頭片子倒來教訓我?” 蕭槿譏誚一笑:“丫頭片子又如何?你惹得起我么?” 鄭氏憋得滿面通紅:“你!” “你的夫君若是真的還如從前那樣喜愛你,就舍不得對你冷淡,能做出傷你心的事,沒旁的理由,只是因為不愛。再說了,鄭夫人如今有了子嗣,難道就能牢牢拴住你丈夫的心了么?我方才可是聽鄭夫人自己說,那些小妾如今還好端端地留在紀大人身邊?!?/br> “再說禮不禮的事。我敬有禮之人,鄭夫人出言不遜,我何必好言好語地陪著呢?我又無需忍著。” 鄭氏一口氣堵在胸口,卻是半晌無言,捏著帕子不敢再說什么。 蕭槿的后臺是她不能比的,方才是她太急了。若是得罪了蕭槿,蕭槿回去再去跟那位衛(wèi)大人告一狀,從而影響了自己丈夫的仕途,她丈夫說不得休了她的心都有了。 鄭氏思及此,忽然很有些后悔,訕笑著跟蕭槿一再好言賠禮道歉,但蕭槿根本不吃這一套:“鄭夫人不必來這一套,我往后都不會再赴鄭夫人的約,鄭夫人好自為之?!?/br> 鄭氏氣得面色漲紅,卻是不敢再做磨纏。蕭槿顯然也是個直脾氣,而且是她惹不起的直脾氣。 鄭氏又是氣惱又是后悔。她也是有頭有臉的,眼下被一個囂張的小丫頭搶白,卻偏偏還要低頭認錯。 誰讓她不如人呢。 鄭氏掣身回屋自思自想,琢磨著接下來要如何做才是。 衛(wèi)啟濯今日早早回了,原以為蕭槿應當還在紀家,結果歸來后卻見蕭槿已坐在飯廳等他用飯。 衛(wèi)啟濯問她為何回得這么早,蕭槿便將今日之事說了一說,末了道:“我看她是有什么目的的,后來看我不入套,這才急眼了。” 衛(wèi)啟濯當即放下臉來:“啾啾等著,我暫離一下。” 不一時,衛(wèi)啟濯折回,道:“我著人去打聽了,紀大人那位夫人鄭氏是鄭菱的堂姑。她興許是想送你個人情,然后從你這里入手,讓你幫著將鄭菱夫婦兩個弄出來的。鄭家門庭不顯,鄭氏當時嫁給紀遷時,紀遷也還只是個秀才,后頭發(fā)跡了,又見鄭氏始終無子,便先后納了三房妾室。鄭菱嫁給黃瑞想是鄭氏樂見的,官場上都講究個互相照應,家族亦然,想來她是還想再拉侄女兒一把?!?/br> “原是她堂姑,我說怎么都姓鄭呢——誒,”蕭槿目光一轉(zhuǎn),“你查得好快,我都險些以為你是去方便了?!?/br> “我方便才不需要這么久,真要這么久,那就是便閉了?!?/br> 蕭槿沉默一下,道:“我還沒吃飯……我們換個話頭?!?/br> “那啾啾還生氣不生氣?若是還氣,我這就尋到他府上去,讓紀遷好好管一管自家夫人?!?/br> 蕭槿搖頭:“我也不是生氣,就是看不慣她那副樣子而已?!?/br> 衛(wèi)啟濯坐下道:“你記住,往后但凡誰敢給你一點不痛快,你直接頂回去便是,出了事我擔著?!?/br> 蕭槿低了低頭,遲疑著道:“我們至今沒孩子,你真的不急?” 衛(wèi)啟濯凝眸望她,溫言道:“有時也會想起這事,但事急則變,事緩則圓,不打緊,慢慢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