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笑，焦黑子下馬問了問人，引著眾人到了鎮(zhèn)北頭的井水旁，打了井水飲馬，又各自就著清水胡亂吃了幾塊餅，也就重新上路了。

    晚上天都黑透了，唐家人才到了立縣縣城。立縣唐四爺是來過的，知道宏運(yùn)客棧最大最好，便直奔宏運(yùn)客棧去了。誰知這里早已擠滿了人，沒地方了，唐四爺好言好語跟客棧伙計商量，“哪怕一間房也行。女眷在房中歇息，男人在車上湊合一夜。”

    客?；镉嬕荒槥殡y，“這位爺，莫說一間房了，便是一張床小的也給您老勻不出來啊。不光小店沒有，整個縣城也沒有，都被逃難過來的人擠滿了?！?/br>
    唐四爺正跟伙計交涉，一位戴著帷帽的妙齡少女由侍女陪著由此經(jīng)過，聽了唐四爺?shù)脑?，不由的多看了他幾眼?/br>
    這少女卻是來的早，和她母親一起住著個寬敞的大間，回去之后便告訴了她母親，“……女眷在房中歇息，男人在車上湊合一夜。能說出這種話的，也算好男人了吧？”

    “算?！彼赣H單氏四十出頭的樣子，圓臉和氣，點(diǎn)頭道：“必須得算。音兒你不知道，多少男人寧可犧牲了自家的女眷，他自己也是不肯忍受一點(diǎn)不方便的?！?/br>
    這少女名叫談音銘，聞言便和單氏商量，“咱們這里睡的下，不如讓他家里的女眷過來湊合一晚吧。出門在外，誰沒個求人的時候呢?！?/br>
    單氏深以為然，“我音兒真是好心腸的姑娘。”命侍女叫了她兒子談敬銘過來，“敬兒，你出去瞧瞧，能幫則幫?！闭劸淬憹M口答應(yīng)著出去了。

    這談敬銘出去一看，大吃一驚，“這不是唐四爺么？”

    唐四爺展目望去，遲疑了片刻，“你是……談家小哥兒？”

    “不小了?！闭劸淬懼雷约簺]認(rèn)錯人，忙笑道：“小侄今年臘月就要滿二十歲，可是不小了?！?/br>
    原來這談敬銘的父親名叫談華，和唐四爺?shù)拇蟾缣谱詮?qiáng)是同科同年，又同在禮部任職數(shù)年，所以唐家和談家也是有些來往的。雖不如何親密，見面卻也認(rèn)識。

    既然認(rèn)識，事情就好辦了。談敬銘邀請?zhí)扑臓斠患胰私裢砦幌拢瑫簳r和談家人同住，唐四爺不愿意麻煩人，但客棧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客房，妻子女兒總不能夜宿車上，只好點(diǎn)頭答應(yīng)，“實(shí)在是麻煩賢侄了。”

    “不麻煩，不麻煩?！闭劸淬懯俏婚_朗的年青人，笑容滿面。

    唐四爺便去把黃氏等人叫了下來，進(jìn)去和單氏、談敬銘等重新見禮。單氏這邊是大兒子談敬銘、二兒子談和銘、女兒談音銘，寒暄見禮之后，便商議了黃氏、唐夢芙和單氏母女同住，唐四爺、唐夢龍則跟談氏兄弟擠擠。唐四爺再三道謝，談敬銘、談和銘兄弟都笑道：“橫豎明天天不亮咱們便要啟程了，不過幾個時辰的事，世叔何必如此客套?！?/br>
    唐夢芙、黃氏當(dāng)晚便和單氏母女同睡一屋，唐四爺父子和談氏兄弟同睡一屋，焦黑子和談家的仆人擠了擠，含黛和含笑同談家的侍女都打了地鋪。

    單氏嘖嘖稱奇，“四太太，你這小閨女生的可真俊?！?/br>
    黃氏笑得合不攏嘴，“哪里哪里，令愛才是美麗天真，惹人喜愛?！?/br>
    各自都把對方的女兒夸成了一朵花。

    談音銘比唐夢芙大一歲，兩人年齡差不多，雖是初次見面拘束了些，卻也彼此有好感。洗漱后在燈下說了會兒話，才分別跟著各自的母親一起睡了。

    次日清晨大家都起了個絕早，命店伙計搬早飯來吃過了，便商量著要啟程。

    前面是分岔路口，一條是去青城的，一條是去旴城的。談敬銘、談和銘兄弟二人的意思是去青城，“青城是大縣，兵精糧多，城高易守。”

    單氏和談音銘自是依著他們的，唐四爺和黃氏商量了下，也認(rèn)為青城是大城，更可靠些。

    唐夢芙卻道：“青城縣令易西風(fēng)，諸位見過么？我在親戚家吃酒席時曾親眼見過個人，主家有只貓沒看好跳到席上，弄灑了他的酒，他便嚇得失聲尖叫了。這般膽小之人，我不信他能守住城池?！?/br>
    “那世妹的意思呢？”談敬銘不禁多看了唐夢芙一眼。

    這位唐八姑娘小臉蛋只有巴掌大，身材又嬌弱，好似不勝羅綺，誰知她說出話來，卻如此井井有條，如此有見地。她穿的是男裝，但還是很俊俏啊，很俊俏啊，很俊俏啊……

    “依我說，咱們不如逃往旴城?！碧茐糗铰曇魦扇崆宕啵皶B城雖小，縣令周東陽卻是鐵骨錚錚的豪杰，一定死守城池，絕不會不戰(zhàn)而降，把滿城百姓交到叛軍手里?！?/br>
    談敬銘不由躊躇起來，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

    唐四爺想到鄉(xiāng)試之事，再想想唐夢芙方才的話，決定支持女兒，“芙兒言之有理?！?/br>
    黃氏和唐夢龍也道：“芙兒說的也對。城墻再高，也要有人肯守才行?！?/br>
    談和銘和唐夢龍同年生，也是十七歲，此時嘻嘻一笑，“看我的?！钡靡獾娜〕鲆恢积敋?。

    “又來糊弄人了?！眴问稀⒄劸淬?、談音銘都笑。

    “龜殼占卜是圣人傳下來的，豈是糊弄人的玩意兒？”談和銘不服氣的道。

    “卜吧，卜吧?！碧扑臓敗⒄劸淬懸贿叿愿廊颂总囀帐靶欣顪?zhǔn)備趕路，一邊笑著對談和銘說道。

    談和銘占卜的結(jié)果，也是旴城。

    于是唐、談兩家達(dá)成一致意見，一起奔旴城去了。

    兩家人日夜不停的趕路，兩天后到了旴城，人困馬乏，找到客棧便倒頭睡下。到再次醒來的時候，街頭巷尾已是傳遍了最新的消息：青城沒打就降了。

    青城滿城百姓，盡數(shù)落入叛軍之手。

    叛軍看不起旴城小縣，派了三千人馬來攻打，被縣令周東陽和衛(wèi)所千戶秦峰率軍出城，迎頭痛擊，叛軍不敵，倉惶敗退。

    唐四爺和黃氏慶幸，“幸虧聽了芙兒的話?！?/br>
    單氏、談敬銘、談音銘想起來也是后怕，“如果不是唐八姑娘及時提醒，咱們此時此刻已經(jīng)在黃泉路上了吧？”

    談和銘嚷嚷，“難道不是我卜卦卜的準(zhǔn)？”

    “就算是吧。”唐夢芙不在意的道。

    眾人一起縱聲大笑。

    從生死邊緣掙扎過來，一行人豁達(dá)多了，也親密多了。

    唐夢芙張羅著買干糧，“歇夠了接著趕路，吁城不可久留?！碧扑臓敗⒄劸淬懸仓罆B城實(shí)在太小，也不知能支撐多久，都決定立即就走。出去買干糧，卻是買不到了，哪家也不肯賣。唐夢芙買不到干糧，便買了只鍋和些碗筷扔到車上。

    當(dāng)晚到不了市鎮(zhèn)，露宿荒郊。路上也不止唐、談兩家，三三兩兩停放著馬車、牛車、驢車，全是逃難的人家。

    唐夢芙帶著含笑一起找到條小溪，取了清水，先洗了手臉，又洗了鍋和米，端了回來。單氏、談敬銘看到有鍋有米，大喜，忙命仆人生了火，煮起飯來。

    飯熟了。雖是白飯，眾人也吃得極為滿足。

    肚子餓的時候，吃什么都香。

    有人聞著香味兒過來了，“實(shí)在不好意思，小孩子不經(jīng)餓，想腆顏跟兄臺討碗飯吃?！碧扑臓斦酒鹕恚澳睦?。我們飯食也不多，勻些給小孩子倒還可以?！泵o裝了飯送過去。

    含笑最怕沒飯吃，滿心不樂意，但四爺發(fā)了話她不敢不聽，只好撅著小嘴盛飯。

    談敬銘卻認(rèn)出來人，忙站起身道：“是韓大先生么？”

    來人睜大了眼睛，“閣下是……？”

    談敬銘忙道：“仆是談敬銘，家父現(xiàn)在吏部任職?！?/br>
    那韓大先生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面色微黃，一雙眼睛都極為明亮，這時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談郎中的公子?！焙驼劸淬懕舜艘娏硕Y。

    談敬銘給唐四爺引見了，唐四爺才知道這位韓大先生是定國公府的幕僚。韓大先生一直很受定國公的器重，這次是回鄉(xiāng)探親的，不料遇著了寧王叛亂，只好倉促帶著妻兒出逃。

    唐四爺和談敬銘等人陪著韓大先生在星光下談天，唐夢芙反正穿的是男裝，也湊了過去。

    “韓大先生，咱們逃到金陵之后，就算安全了吧？”談敬銘知道韓大先生是定國公信重之人，知道的消息肯定多，謙虛請教。

    “不用，到舒州便安全了?！表n大先生語氣極為自負(fù)。

    談敬銘等人洗耳恭聽。

    韓大先生道：“我是定國公府的人，定國公府的家事，自然略知一二……”

    眾人要聽朝廷守衛(wèi)之事，韓大先生卻忽然提起定國公府的家事，都有些沒頭沒腦。但都急于聽韓大先生的高論，雖然心中疑惑，卻無人出言打斷。

    韓大先生越說興致越高，“……咱們到了舒州，便高枕無憂了。舒州知府楊應(yīng)全，和我們定國公府是姻親……”

    唐夢芙聽到“楊應(yīng)全”三個字，心里咯登一下，想到了那位主考官楊應(yīng)期。

    這個楊應(yīng)全和楊應(yīng)期不會是兄弟吧？

    韓大先生見眾人都聚精會神聽他講，微笑拈著稀疏的胡須，“楊知府是定國公夫人的娘家弟弟。有這層姻親關(guān)系在，定國公府一定要保舒州平安的。我回鄉(xiāng)之時路過金陵，那時新任金陵守備剛剛到任，這位新任守備大人便是定國公之子張勆，鼎鼎大名的鐵血將軍。諸位想想，金陵離舒州那么近，張將軍會讓舒州有失么？”

    “可我好像聽說，張將軍不是定國公夫人所出……”談敬銘遲疑的道。

    不悅之色自韓大先生微黃的面容上一閃而過，“談公子此言差矣。張將軍雖不是定國公夫人所出，卻是定國公的親生兒子。定國公的舅爺有難，他做兒子的焉敢不救？”

    “韓大先生說的是?！闭劸淬懨Φ馈?/br>
    韓大先生侃侃而談，“談公子方才說張將軍不是定國公夫人所出，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正因?yàn)閺垖④姴皇嵌▏蛉怂?，他才必須要救舒州，否則整個定國公府都認(rèn)定他是挾怨報復(fù)，他如何面對家人、面對他的父親？”

    第5章

    夜色中，一個小小的黑影慢慢的、猶猶豫豫的過來了。

    這孩子年齡不大，走路還不大穩(wěn)，搖搖擺擺的。

    “這誰家的孩子？”含笑眼尖，一眼便瞅見了，忙跑過去把孩子抱了過來。

    是個兩歲的小姑娘，羞怯的笑著，低頭擺弄衣帶。

    “你是誰家的孩子?。俊碧茐糗揭娺@小姑娘生得可愛，和氣的詢問。

    小女孩兒低頭絞衣帶不說話，小肚子卻咕咕的叫了兩聲。

    “這孩子是餓了?！碧茐糗矫靼琢?，忙吩咐含笑，“看看還有沒有吃的?！?/br>
    含笑飛快的從懷里取出塊炊餅，“我本來留著晚上偷偷吃的，給她吧。”

    唐夢芙未免納悶，“含笑，難得你也有不護(hù)食的時候?！?/br>
    含笑因?yàn)樾r候過了一段苦日子，又吃得比平常人多，所以特別護(hù)食，但凡她藏起來要偷吃的東西，那是輕易不肯拿出來和別人分享的。

    “姑娘，這小女孩兒多可愛呀?！焙ο沧套痰牡馈?/br>
    唐夢芙仔細(xì)瞅瞅這小女孩兒，雪白的小臉蛋，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挺翹的小鼻子，櫻花般的小嘴唇，真的很漂亮，很可愛。

    “原來小孩子生的好，咱們含笑就肯給人家東西吃?！碧茐糗诫S手摸摸含笑圓圓的腦袋。

    “姑娘，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焙闹橆a，憨呼呼的樣子。

    唐夢芙笑，撕下一小塊炊餅遞到小女孩兒嘴邊，“我喂你吃，好不好？你會不會自己吃東西呀？”

    “會?！毙∨航K于說話了。

    “這小奶音兒?！焙贰?/br>
    小女孩兒說話奶聲奶氣的，大人一聽就酥了。

    黃氏、單氏和談音銘也過來了，“這誰家的孩子？長的真好，招人喜歡?！秉S氏和單氏已經(jīng)多年沒有養(yǎng)過小孩子，談音銘是家里最小的，下面沒有弟弟meimei，見了這小女孩兒都稀罕的很。

    唐夢芙喂小女孩兒吃炊餅，談音銘喂小女孩兒喝水，小女孩兒一開始害羞的低著頭，后來就不怎么害怕了，時不時沖眾人露出可愛的笑臉。

    “圓圓，圓圓?！庇心贻p女子的聲音在焦急呼喚。

    “這里，這里?！毙∨簱]舞著小胳膊。

    唐夢芙知道是小女孩兒的家人在找孩子，命含笑過去接人。含笑飛一般跑過去，沒過多大會兒，便帶著位約二十歲左右的少婦過來了。那少婦一見小女孩兒便緊緊抱住親吻，“圓圓，你嚇?biāo)滥锪??！秉S氏、單氏也是做母親的人，知道母親丟了孩子的煩惱，溫言安慰那少婦幾句。

    小女孩只吃了小半個炊餅，把剩下的往母親嘴里塞，“娘，吃。”

    那少婦身材修長，斯文白凈，臉漲得通紅，“小孩子不懂事，讓諸位見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