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你是鄒將軍身邊的那員小將?”穆崇玉卻是在他之前,先問了出來。 病后體虛,又是許久未曾開口,穆崇玉的聲音染上了些微的喑啞,然而這卻使那一貫清越悅耳的嗓音添上了一抹別樣的感覺。 仿佛很……誘人。 薛景泓眼底的神色略略有些游移。他連忙穩(wěn)了穩(wěn)心神,答道:“是?!?/br> “你為什么會在這兒?鄒將軍呢?”穆崇玉不解,蹙了蹙眉。 “我……”薛景泓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沉默了下來。穆崇玉就蹙著眉心,靜靜地審視著他,似乎想要看透他隱在面具下的真實底細。 薛景泓垂眸黯然。他低聲道:“我去告訴沈青他們,你醒了?!?/br> 他拔腿站起,腳步似有些匆忙。不多時,整座院落都被喚醒了似的,腳步聲、欣喜的交談聲四處響起,屋門不知道被誰推開,呼啦啦地涌進了一群人。 沈青看到穆崇玉果真醒來,激動地眼里冒出了淚光,他奔至穆崇玉床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末將有罪,末將有罪!若不是末將無能,三爺何須受此折磨?懇請三爺降罪!” 其他人見到這場景,也不去攔他,反倒跟沈青一起自我檢討起來。 因為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穆崇玉為了他們,擔負了多少常人難以忍受的艱辛。 穆崇玉無可奈何地一笑,他掙扎著想要坐起身,奈何躺了太久,身子都是木的。恰在這時,一雙手伸了過來,輕輕扶起他的肩膀,往他的腰后墊了個軟墊。 是那個蒙面小將。穆崇玉想要道謝,卻又見那人遞過來一盞熱水,道:“先喝點水再說話。” 穆崇玉低頭一看,那遞到他跟前的瓷白茶盞里正盛著白水,一圈一圈地蕩著漣漪,裊裊的熱氣撲面而來。很溫暖的感覺。 他有些不自然地接過,輕聲道了句“多謝”,然后捧起茶盞湊近抿了兩口。水溫適宜,確實使久未開口的喉嚨舒服了許多。 再抬眸看向沈青,穆崇玉有些哭笑不得。他自己體弱多病,又能怪得了誰呢? 想了想,便道:“沈卿,你若說你有罪,那我的罪過豈不是更大?”穆崇玉揚了揚嘴角,臉上卻是故作嚴肅道:“往后說,是我指揮不力,才使得這場戰(zhàn)斗拖延甚久,沒能減少我鷹頭寨的傷亡,往前說……” 他頓了頓,繼而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深刻的悲憫:“若不是大燕亡于我之手,你們又何須……”穆崇玉的聲音低下去,話到一半,只余一聲沉重的嘆息。 “若說有罪,我才該是這世上罪孽最深重之人?!彼氐?。 “陛下!”沈青臉上青青白白一片,懊惱不迭,他想補救,卻又嘴笨到不知該說些什么,慌亂之下只得道:“臣不是這個意思……” 穆崇玉笑了笑,剛才的低沉情緒似乎只是一瞬,他安撫道:“卿的忠心我當然明白。正因為我明白,才不能濫加懲處、遷怒忠良。沈卿若還要贖罪的話,不妨叫廚房備些吃食來,我有些餓了。”他赧然一笑。 沈青這才后知后覺,忙又是聲聲請罪,這才引著一群人出了房間,只留下幾個仆從伺候。 薛景泓跟在后面,臨出門前忍不住站住腳步,深深看了穆崇玉一眼,最終還是轉過身去,離開了房間。 * 黃昏時分,沈青請了大夫過來。那長須醫(yī)者對著穆崇玉切脈問診一番,也終于露出了笑意。 “這幾天可以進些軟糯的流食養(yǎng)胃。藥也要繼續(xù)服下去,不過用量可以減半,每日早晚各一次便可。另外若有補氣養(yǎng)神的人參、黃芪等物,也可慢燉了叫他服下?!遍L須醫(yī)者笑瞇瞇地囑托道:“雖則大礙已無,可畢竟是損了元氣了,再加之冬寒雖已退,可春寒猶料峭,不能不精心保養(yǎng)?!?/br> 穆崇玉含笑答了個“多謝”,又叫沈青包了銀子送醫(yī)者出去,然后把目光轉到了一旁佇立身側,又沉默不語的薛景泓身上,面露疑惑。 這個人自第一次見面時,就未曾摘掉過他臉上的面具,叫他心有隔閡??伤挚傔@樣不遠不近地跟在自己身旁,之前從鄒將軍營帳出來時是這樣,現(xiàn)在自己臥病在床時也是這樣,實在叫他不解其意。 穆崇玉思慮半晌,開口道:“這位……弘將軍。聽沈青說我昏迷之時多賴將軍照顧,才能挺過難關。穆三下床不便,不能給將軍行禮,就在此多謝將軍了?!?/br> 薛景泓連忙擺手:“舉手之勞罷了,不需掛懷?!?/br> 穆崇玉卻很認真:“將軍的舉手之勞卻救了穆某性命,穆某當然感懷在心。更何況這宅院也是將軍出錢買下,可見將軍為人之義。我雖不及將軍財力雄厚,不能對將軍報以重金白銀,不過等我病好之后,卻可以親自帶領鷹頭寨眾勞作經商,掙得銀兩,一則償還將軍所出宅院費用,二則對將軍聊表謝意。只希望將軍不要嫌太遲才是。” 他說了這么一大串話,聽在薛景泓耳里卻是心如針扎,不住泛起微微酸澀的苦楚。 這般重禮言謝,卻也這般疏離隔閡。 薛景泓長吸一口氣,道:“我?guī)湍?,全是出于內心所愿,并不圖一點回報?!?/br> 他見穆崇玉還要說什么,便忍不住把自己的愿望又一次說了出來:“若是……你果真要謝我的話,就叫我跟著你吧!” 穆崇玉一愣。他恍惚記起那天晚上,這個人也如此說過。而現(xiàn)在,他居然又一次提起。 他抬起眼眸看向薛景泓,不防備跌入到對方那恍若深潭一般的眼中。那是一雙形狀很好看的眼睛,眉毛英挺,目如點漆,若不是因為那道疤痕,想來定是個英俊卓爾的人物。 只不過……對方的目光太過深沉,太過熱切,熱切到穆崇玉竟感到一種本能的畏怯。 穆崇玉皺眉凝思,終還是冷聲道:“你是鄒將軍的人,也就是北渝的人。我不能留你?!?/br> 一句話已硬生生地劃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容有絲毫置喙。 薛景泓冷不防后退一步,他看向穆崇玉冷淡的側顏,只感到身體內的勇氣仿佛在一點一點流失。 原來“北渝”二字,已成為他們之間最大的鴻溝。而造成這鴻溝的,卻正是他薛景泓自己。 一陣一陣滔天的悔意洶涌而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薛景泓緊握起雙拳,才不至于讓自己泄露一絲瑟縮的顫抖。 “可如果我說,我曾受恩于南燕人,所以想投靠到陛下手下呢?”他忽而抬起頭,目光暗含一絲希冀。 作者有話要說: =。= 第20章 宣王穆淵 穆崇玉一愣,眼神里終于有了些許溫度,卻也是將信將疑地問道:“將軍說你曾受恩于南燕人?是什么時候的事?又是如何發(fā)生的?” 薛景泓的聲音卻低落下來:“三年前,我曾遇到一位從南燕來的貴人,他為人仁德恭謙,具有君子之風。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是我這一生最珍而重之的時光。可惜后來,他離開了我。” “那你……為何不去找他呢?”穆崇玉有些困惑地蹙眉看他,眼睛里蕩起一圈淺淺的陰翳。 他話音剛落,就見薛景泓的目光投了過來,深沉如水。 有那么一瞬間,穆崇玉差點以為對方口中的“南燕人”就是自己。 然而下一刻,薛景泓就垂下了眼眸,聲音仍然低低的:“我……做了錯事,找不回他了?!?/br> 穆崇玉不禁惻然,他想要安慰安慰對方,又自覺自己并沒有什么立場去干涉對方的私事,便沉默不言。 所幸薛景泓的低落只是一瞬,他似是平靜了下自己的心情,繼而又道:“雖然我暫時無法找回他,可也不會就這么放棄。我會一直找下去的——但是,我想在找到他之前,也為南燕人做一些事情,這樣,當有一天他站在我面前時,也許能稍微……原諒我一些?!?/br> “可以么,陛下?”薛景泓望著穆崇玉的眼睛,輕輕地說。 那樣的眼神太過真摯,又太過小心翼翼,仿佛穆崇玉若是不答應,就立即會彌漫上絕望的裂痕。 穆崇玉有些不自然地別開目光,終于輕嘆一聲:“如此,你便留下來吧?!?/br> * 薛景泓雖然留了下來,可他畢竟是從北渝軍中“投誠”過來的,忠心與否,一時之間到底難測,故而穆崇玉一開始對他暗中看得很嚴。 薛景泓有所感知,卻反而有些許的慶幸自得。他面上卻不顯,始終是一副老老實實、忠心耿耿的模樣。 尤其是對穆崇玉的服侍照顧。 穆崇玉有時候模糊地感覺到,這樣的照顧太過細致入微,以至于似乎已經超越了忠心的界限。然而當他嘗試去認真探尋時,又看不透那張隱在面具下的臉,究竟是一副怎樣的面容心思。 薛景泓暗自搖了搖頭。穆崇玉若要探究他,他只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敞開來,一無隱瞞;穆崇玉若是懷疑他,那也沒關系,他可以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讓他重新認識自己。 他有一輩子的耐心來等候。 如今,已是穆崇玉臥床養(yǎng)病的第七日了。隨著他氣色大好,嚴冬似乎也已收斂了凜凜寒意,露出了早春的一絲融融暖風。 穆崇玉的思慮卻是一刻不曾停止。鷹頭寨被徐立輝、鄒淳兩部隊圍剿一事,使他深刻地認識到了己方的缺陷——實力弱小。 當今亂世,強者為尊,實力弱小便只能陷入捉襟見肘、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不能安于現(xiàn)狀。 穆崇玉身體稍一恢復,便匆匆忙忙地趕回了黑云山,和眾人商議下一步的計劃。 現(xiàn)在南燕雖然被滅,讓權于北渝,可也許是因為北渝到底是漠北塞外的政權,從未治理過中原這等幅員遼闊的土地,所以在中原各地政權滲入得很不順利,便給了許多人以可乘之機。 如徐立輝這樣投機倒把成為一城之主的有之,奔波在南燕的土地上不滅復國之愿的有識之士亦有之。 若是能把這些復國志士匯攏一處,那將成為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李元善也很贊同穆崇玉的想法,在他們讀書人的心里,沒有什么是比堅定的心志更重要的東西,強行招降與武力征服,都不若一顆志在復國的心。 “陛下,老臣聽聞有一人在江浙一帶暗中謀劃已久,已是頗有人脈積蓄,若能將他招攬來,定是復國的一大助力。”李元善進言道,他話到一半,抬起頭來看了看穆崇玉神色,才繼續(xù)徐徐說道:“此人昔日在我大燕時雖然不露聲色,看起來平庸無奇,甚至連北渝入侵時都沒注意到他,然而現(xiàn)在想來不過是韜光養(yǎng)晦罷了?!?/br> 穆崇玉挑眉看他,心里隱隱有了一些猜測,卻也拿不準,便問:“到底是誰?” “宣王穆淵?!崩钤妻哿税押殻迫徽f道。 穆崇玉怔愣了一下,有些猶豫。 穆淵是先皇的堂兄,也就是他的堂叔,受封于江浙富庶之地,因此確實很可能積蓄起搬弄風云的實力。 然而穆淵、甚至穆淵的父親,對于穆崇玉和自己已故的先父來說,都是一種極其矛盾的存在。因為如果不是天意弄人的話,如今本該是穆淵繼承皇位,成為南燕的君主的。 那時,先皇的父親,也就是穆崇玉的皇祖父穆琰本不是嫡長子,理應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可惜當時的嫡長子穆遲身有殘疾,有失天家威儀,不能上朝面見文武百官,故而便錯失了皇位,讓位給才能出眾的穆琰。 穆琰自覺皇位來之天賜,受之有愧,便對穆遲百般賞賜,加以安撫,還將江浙富庶之地賜給穆遲做封地。 到了穆崇玉父親這一朝仍是如此。非但減免其入朝供奉之責,反倒要每年往江浙打賞好多御賜的物品,以顯示安撫之意。 好在無論是穆遲,還是其子穆淵都未曾有過半分逆反之心。相反,倒是安之若素,與世無爭。 穆崇玉記得穆淵是一個喜好游樂山水、品茗對弈之人,他總是一襲青色衣衫,頭不戴金珠冠冕,卻佩以月白玉冠,與其說像是一位親王,倒不如說像是一個文人墨客。每每入宮也不與自己談論朝政,卻只對他噓寒問暖,聊些天下奇聞而已。 也正是因為穆淵太過與世無爭,北渝打進來時也不曾深入到江浙一帶,故而未曾殃及于他。 這樣的一個人,如今會為了復國而奔波籌劃么?穆崇玉對他兩分是忌憚,八分卻是猶疑。 然而李元善的消息應該可靠,他雖是一介文臣,可到底老謀深算,當年在朝堂上穆崇玉也有很多東西時常要請教他。況且,如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穆崇玉又與諸人商量了些許細節(jié),最終決定三日之后,動身南下,去找宣王穆淵。 所有人都沒有異議,唯獨薛景泓知道了,心下吃了一驚。 穆淵這個人,正是他,在上一世最終覆滅了北渝,攻破了北渝都城,也正是他的士兵,使自己身首異處,命喪黃泉。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這兩天課比較多,碼不過來了哭,下次更新……周四見吧…… 第21章 動身南下 薛景泓前世犯下的愚蠢錯誤,讓他至今回首起來,都感到羞慚難當。 那個時候,穆崇玉從北渝逃出,還帶走了一干舊燕俘虜,這讓知道消息后的薛景泓震驚不已。前一天還對自己溫文和順的穆崇玉為何突然翻臉,背叛了自己,薛景泓百思不得其解,日夜都輾轉反側。 明明他對南燕的百姓那么盡心盡力,明明他一直在善待從舊燕而來的臣俘,已經做到仁至義盡,明明他已經和穆崇玉無話不談,甚至到了抵足而眠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