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早晨的朝陽也在此時沖破了云霞,露出了一張紅彤彤的臉。整個大地開始回暖。 薛景泓是被身體旁的熱度熏醒的。他朦朧地睜開眼,余光便瞥到身側(cè)艷紅的火光,再一轉(zhuǎn)過視線,竟看到了與他近在咫尺的穆崇玉。 穆崇玉僅著一件白色里衣,就坐在他的身旁。他的手撐在腮側(cè),似在閉目休息。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有橘紅色的晨光灑過來,柔柔地撫過穆崇玉的側(cè)臉。 薛景泓動了動身子,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厚厚的幾層衣袍。他們明明是從水中上岸,可這衣袍卻干燥溫暖,熱意融融。很舒適。 薛景泓不禁心中一暖。恰在這時,穆崇玉好似察覺到了他的動作,不期然睜開了雙眸,急切地望過來。 那里面竟有一瞬的驚喜閃過。緊接著,薛景泓便聽到了仿佛久違的,穆崇玉那般清澈溫潤的嗓音:“陛下,你醒了?” “可有不適?”薛景泓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見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握住了他蓋在衣袍下的左手。 柔軟微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緊接著是指腹,再然后是整個掌心。薛景泓只覺得仿佛陷入到一團流云之中,又仿佛被最輕柔的棉花包裹,讓他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一動不敢動,生怕這流云飛走。 可惜只過了片刻,穆崇玉就抽出了手。薛景泓一下從云端摔到了地上。 “體溫正常了許多。”穆崇玉像是放松了下來,輕嘆道。隨即,他唇角邊展開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薛景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眼神里有迷戀,懷念,更有些微的不可置信。 直到穆崇玉似乎問了他什么,一連好幾遍,薛景泓才后知后覺地回過神來。卻是問而不答,反倒也忍不住地揚起了嘴角:“崇玉,你救了我。” “你不忍心不管我,對么?”薛景泓輕輕地道,期待地看過去。 他在水中拼盡全力地托了一把穆崇玉之后,就再沒多余的力氣。本以為這條命便自此葬送在這滔滔河水之中了,可若能讓穆崇玉活著,他也無憾。 上一世他害得崇玉幾經(jīng)飄零,凄苦離去,這一世他心甘情愿將命還給他。 卻沒想到,他竟還活著,而且是崇玉救了他。 穆崇玉微怔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別開了臉,道:“是陛下福澤深厚,有上天庇佑。我并沒有做什么?!闭f完他又轉(zhuǎn)過來,正色道:“反倒是陛下,多次對崇玉舍身相救,此等恩情義氣,倒叫崇玉無以為報。” 薛景泓連忙想說,自己并不要半點回報,可穆崇玉已經(jīng)站起身來,竟對著他行了一個大禮。雖然鄭重,卻也疏離。 薛景泓沉默下來,半晌才低聲道:“崇玉,你信了我么?當年之事,確非我本意,我也并不想看到百姓生靈涂炭的景象。無論是北渝還是南燕,都……” 他沒有說完,因為他看到穆崇玉緩緩搖了搖頭。 對于穆崇玉來說,現(xiàn)在再來辯白這個,根本毫無意義。他出言打斷了他:“陛下,我們已在此處逗留過久,若再待下去,恐怕不好。不知陛下身體如何?能站得起來嗎?陛下的傷也須找大夫及時看診才是。” 說著,穆崇玉彎下身來,伸出了一只手,放在了薛景泓的眼前。 薛景泓的目光不由得被牽引。他在心內(nèi)輕嘆了口氣,試著動了動自己的身體。 崇玉不愿提起,他能理解,卻不免有些失落。心底那深切的懊悔也不由得更深重了幾分。 他伸出左手握住了穆崇玉的手,右肘撐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腰腹和右手的傷痛登時被喚醒一般,鉆心的疼,叫他冷汗一冒,差點摔了回去。 穆崇玉卻及時地靠過來,一把扶住了薛景泓的肩膀。 “多謝?!毖般鴼獾馈:粑g卻聞到了近在咫尺的穆崇玉的氣息。沒了層層衣袍的包裹,薛景泓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穆崇玉身上傳來的溫度。 那溫度并不十分炙熱,甚至還隔了一層里衣,可是卻燙得薛景泓氣息都有些紊亂。他慌亂地移開了目光,忍住不去看自己身側(cè)穆崇玉纖白的脖頸。 然而下一刻,穆崇玉便彎下了腰去。原來他是去撿滑落在地的衣袍。 他隨便把那有些襤褸的外袍裹在身上,又替薛景泓披上外袍,然后滅了那堆爐火,才扶著他艱難向前走去。 薛景泓這才注意到穆崇玉的外袍不知怎地,變得破破爛爛的,布絮從里面抽出,一縷一縷的。平日總是一絲不亂的發(fā)髻也散開了,如墨烏發(fā)披在背上,更有幾綹碎發(fā)搭在額前,被風吹拂著,飄到那白皙的耳廓后。 薛景泓不由得有些心疼。他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穆崇玉。無論是當年在南燕的驚鴻一瞥,還是后來在北渝的朝夕相伴,穆崇玉在人前從來都注重儀表,真的恍若天邊讓人瞻仰的明月,不見一絲瑕疵。乃至到后來,病中的穆崇玉,雖然脆弱,可也不似這般。 這般狼狽,卻又這般叫他心動。 大概只有自己,只有今日,才能見到如此模樣的崇玉吧。薛景泓突然為自己的竊喜感到內(nèi)疚,一會兒又為他的崇玉感到心疼,一會兒又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悲哀。心里仿佛夾雜在烈火和寒冰之中,叫他煎熬無比。 穆崇玉卻對此一無所察。他眉頭緊鎖,為前路感到為難。 他隱約地知道,自己和薛景泓應(yīng)該是順流而下漂了很久,到達此地。可卻無法探知到底身在何處,眼下又是一片望不到頭的叢林,一時之間真不知該往何處去。 他瞥了一眼身側(cè)面色蒼白的薛景泓,沉吟許久,只得先把其他打算放在一旁,決定要先找到市鎮(zhèn)人家,為薛景泓醫(yī)治好劍傷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 小攻越來越癡漢了,這都是受受的鍋~ 第32章 又遇追兵 好在愈往下游走, 這河面便愈加平靜寬闊,遠處的河岸灘涂也不似之前那般狹道艱險, 林木遮天蔽日,反倒有一片漠漠荒田,綿延而去。 有幾只白鷺從荒田上振翅飛起, 呼啦啦的,不見了蹤影。 更遠處,隱約可見一片朦朧的輪廓, 有裊裊炊煙從那水村山郭處升起, 依稀是個市鎮(zhèn)。 穆崇玉與薛景泓兩人相扶持著, 走到這座小鎮(zhèn)下。然而甫一走近,卻感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氛圍。 城門口有持刀帶劍的士兵守衛(wèi),正在盤查過往的行人。言辭之間吆三喝四, 好不嚴厲。被盤查的路人也都一副驚懼怨恨之色, 行色匆匆, 看樣子就是想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穆崇玉與薛景泓對視一眼, 兩人都心道不妙, 趕忙掩藏了身形, 躲在路邊草垛后觀察情形。 這一看, 便看到了貼在城門口的幾副畫像。穆崇玉的畫像被貼在正中,雖然僅僅是寥寥數(shù)筆, 不足以詳其貌,可畫中人的樣貌氣質(zhì)實在太突出,即便只有五分相似, 也足以引人注目了。 在那畫像旁邊,還貼了沈青、李元善、陳康四等人的畫像,一應(yīng)被斥為朝廷欽犯,要加以盤查追捕。旁邊倒也有薛景泓的畫像,可那畫像卻像是故意隱去了薛景泓特征鮮明的北渝皇族的樣貌,只畫成了一個粗陋強壯的武夫模樣。 想不到穆淵已經(jīng)追捕到這兒來了。眼下他們要是想堂而皇之的進城,恐怕不易。 正躊躇間,穆崇玉忽見薛景泓蹲下身來,抹了兩手泥抹在自己的臉上,企圖遮住他那深邃的眉眼。再抬起頭來,果見他整副相貌已比剛剛平庸了許多。 “崇玉,可惜之前我的□□都已扔掉,備用的也被水沖走了,故而眼下只能拿這污泥作掩飾了。”薛景泓站起,示意了下手上的污泥,似是也要給穆崇玉臉上涂抹遮掩一番。 都到了這個時候,穆崇玉當然不會挑三揀四。只是感受著薛景泓在自己臉上認真涂抹的模樣,心里卻突然泛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怎么覺得,對方對這種事情駕輕就熟?而且竟還有備用的面具?他猛然想起之前薛景泓在自己面前易容相示,從沒露出破綻,現(xiàn)在想來,若不是被穆淵挑破,對方竟像是要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樣子。 或者竟似乎是籌備已久。 穆崇玉古怪地看了一眼薛景泓,卻還是什么也未說。兩人故意把臉色涂得暗黃一片后,又于背陰處敲暈了兩個買菜的挑夫,跟他們換了衣裳。 這也是特殊時期,實在沒別的辦法。穆崇玉有些歉意地看了看那兩個無辜的挑夫,把身上有幸未被水沖走的碎銀放在他們手中,然而挑著那兩擔菜籃,跟薛景泓一前一后走近了城門。 萬幸之下,城門前的守衛(wèi)并沒有認出兩人。可兩人還未松口氣,就見城門之內(nèi)的情況并不亞于外面。 街道上也是一片人心惶惶,不少酒樓茶肆都關(guān)門避禍了,即便如此,也抵擋不住士兵強行破門而入,進行一番搜查。 穆崇玉連忙相攜著薛景泓躲進人少的角落,一邊暗暗尋找尚且開門的醫(yī)館。 然而這談何容易,街上的店鋪幾乎都是聞聲色變,誰還敢開門。偶有游蕩在外的路人也被抓了去,白白遭受一番拷問折磨。 穆崇玉心底的怒火忍不住復(fù)又燃燒起來。穆淵對他苦苦相逼也就罷了,竟還擾民到如斯地步。整個江浙一帶何其富庶,哪里曾見到過這般凋敝衰敗的景象? 如此景象,何須等到北渝人來暴斂橫賦,擾亂民生,南燕自己就已經(jīng)自敗根基,大失民心了。 愈是這樣,他便愈不能束手就擒,放任穆淵作亂。 穆崇玉與薛景泓更添了幾分小心,終于在一條背巷找到了一家很不起眼的醫(yī)館。 那里面坐鎮(zhèn)的只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長者和一個不過束發(fā)之齡的少年學徒而已。 薛景泓這一路躲避,已經(jīng)是冷汗淋淋,他強撐著,不想拖穆崇玉的后腿,才沒半路暈厥過去。這會兒終于到了地方,再也無力撐著,被穆崇玉扶著坐下,已是兩眼發(fā)黑,氣喘吁吁。 把那白發(fā)長者嚇了一跳。他似是想躲避送客,遠遠地打量著兩人,臉上現(xiàn)出畏懼懷疑之色。 穆崇玉一時無法,只得擺出一副兇惡面孔,他快步去鎖閉了門窗,轉(zhuǎn)身回來,面無表情地道:“我兄弟二人并不想加害先生,也不愿給先生惹來多余的麻煩。只要先生肯施以援手,救我兄長一命,某必有重謝?!?/br> 他想了想,把藏在袖中的環(huán)佩取了下來,遞在那大夫面前??尚@個東西還是在穆宅時,穆淵給他的。玉質(zhì)純粹,一看便價值不菲,好在這上面紋飾普通,并不能顯露出什么特殊身份來。 長者盯著那環(huán)佩看了一會兒,終是畏懼穆崇玉與薛景泓渾身威勢。眼前這人雖穿著粗陋,臉上也有污泥看不出本來樣貌,可舉手投足間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更何況這兩人終歸是年輕力壯,雖有一個受了傷,卻也能輕易拿捏下他這老骨頭。 這大夫不敢再遲疑,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鋪開陣勢,對著薛景泓又是把脈又是探查傷口,又叫學徒搗了藥槳過來,重新給薛景泓清理了傷口,包扎了起來。 這期間穆崇玉始終繃直著背脊,坐在薛景泓的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來回忙碌的醫(yī)徒二人。 直到薛景泓服下了藥睡去,又直到他醒來。他一直都沒有放松警惕。 薛景泓從藥勁中醒來時,覺得身體舒爽了許多,他抬眸四顧,便看到了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穆崇玉。 他顯然是始終緊繃著精神的模樣,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染上了幾縷紅血絲。見他醒來,穆崇玉立即走過來,脫口問道:“怎么樣了?” 薛景泓淡淡一笑,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拂過落在穆崇玉額前的碎發(fā),聲音里暗藏著異樣的情緒:“感覺好了很多。崇玉,多謝你。” 即使穆崇玉不肯承認幫了他,救了他,甚至他還不肯相信自己,可他卻依然會緊張自己,關(guān)心自己,這已經(jīng)讓薛景泓心滿意足。 這甚至是他兩世以來夢寐以求的事情。 于是他的手落在穆崇玉的鬢邊,就不舍離去,忍不住流連不止。 穆崇玉的臉上閃過一瞬的不自然。他躲開薛景泓的手,下意識地想要轉(zhuǎn)身退開,卻又驀地停住了,動作有些僵硬地將薛景泓那只包裹著厚厚布條的手放回了他的身側(cè),力道很輕柔。 “你若是好了,我們還應(yīng)快些離開才是。我終是擔心這醫(yī)館里的兩人認出你我的容貌,若他們驚懼之下,將你我蹤跡告發(fā)了出去,就不妙了。”穆崇玉低聲道。 薛景泓似有些失落,可在這種情況下,還是大事關(guān)緊。便也只好作罷。 可兩人都沒想到的是,臨到夜晚,兩人正待趁夜色而走的時候,這白發(fā)醫(yī)者反倒對他們叮嚀起來。 “外面兵荒馬亂的,兩位義士還須小心,切莫被官兵抓了去啊。”這長者顫顫巍巍地向他們勸道。竟似是已識破了他們的身份。 穆崇玉悚然一驚,他連忙退了回來,小心窺探一圈周圍情況,見四周寂靜無聲,才壓低了聲音道:“先生知道我們是誰?” 那白發(fā)醫(yī)者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終是嘆了口氣,道:“還能是誰,無非是被那北渝的走狗逼得走投無路的人罷了。” “臨安郡的白爺這兩年愈發(fā)如此,不知逼死了多少富貴人家。我看你兩個喬裝打扮,但掩不住通身貴氣,便知你二人也是被他逼得無路可逃了?!?/br> 這白發(fā)醫(yī)者說著,竟又道出了對穆淵的種種不滿,言語之間一片酸楚難言。 與穆崇玉之前從那陶姓長者處聽來的一樣,穆淵果然與北渝官員勾結(jié),聯(lián)合起來打壓此地富貴人家,傾軋他們的良田、地產(chǎn)??珊薜氖侵八星矣兴櫦?,下手留有余地,到這一年多來,竟是越發(fā)明目張膽。對普通百姓也開始肆意奪取,行事竟比北渝的人更為猖狂。 這個小市鎮(zhèn)便常年處于穆淵的控制之下,民生凋敝,人人道路以目。 舉家逃難者,亦不鮮見。故而這白發(fā)醫(yī)者才會把穆崇玉、薛景泓兩人也視作此類被逼迫逃難的“富貴人家”。 穆崇玉聽完,已是無話可說。從開始的一點希冀,到后來的憤而離開,再到最后的徹底決裂,如今的被逼絕路,他對穆淵已經(jīng)不是失望,而是憤怒了。 他想,他果真無法再和穆淵共居一處了。如若他有幸逃過此劫,再見面時,也必然要和他兵戈相向。 穆崇玉與薛景泓拜別了白發(fā)醫(yī)者,小心沿著暗巷走,卻突聞一陣sao動之聲,竟有士兵的巡邏腳步從不遠處傳來。兩人一驚,連忙心照不宣地躲到一處低矮房檐上,屏住了呼吸。 第33章 分道揚鑣 仿佛是巡邏士兵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人的身影, 腳步聲、呼喊之聲四起,惹得穆崇玉不禁心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