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烏沉霍然回頭,一雙眼皮垂搭的三角眼緊緊盯住蓮生,目光如劍,殺氣凜凜: “壞了我的大事!” 縮在墻角的蓮生,感覺到危機在即,手足并用地爬起,拼命逃向廊外。只覺頭頂一緊,散亂的發(fā)髻又被揪住,身子后仰,頓時仰面摔倒。隨即拳腳交加,劈頭落下: “死丫頭,賤丫頭,苦水井的賤貨,不聽話的小賊!我就知道你一直不安好心……” “師父!我沒有,你不要……你放開我……” “算了,烏沉?!鄙砗髠鱽頊芈晞褡瑁骸皠e這樣,小丫頭初來乍到,做事冒失一點,不要這樣下狠手。” 一個杏色人影自旁邊懸著“花”字牌的香室中飄然而出,伸手撥開烏沉,俯身在已經(jīng)口鼻流血的蓮生面前:“起來吧,拾掇干凈,快快離開。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br> “花姑娘,可是,可是白姑娘生了我的氣……”烏沉懊喪地望望門戶緊閉的“白”室,雙手連搓衣襟,鼓暴的嘴巴顫抖,一臉兇多吉少的焦慮:“我家小末末拜師的事,眼看就要成了,這下子,這下子可麻煩了……” “呵呵,白姑娘哪會跟你們一般見識?”那花姑娘笑道:“她生氣還不是常事?連我們都須讓著她些。以后多加小心,也就是了。你家那小末末,本來資質(zhì)不夠,就算沒今天這事,也輪不到她拜白妙為師。” “這……這……唉,求了一年多了,本來已經(jīng)有些希望……” 花姑娘已經(jīng)略現(xiàn)不耐煩之態(tài),小心斂起墨綠描金的精致裙腳,翩然轉(zhuǎn)身,向地上的蓮生瞄了一眼,微微怔了怔: “你……是廚房雜役?嗯,確乎一身的油煙氣……跑來凝香苑做什么。惹著了白姑娘可是好玩的?還不快快回去,當(dāng)心白姑娘要你賠償她毀掉的香?!?/br> “就說她是作死……”烏沉又惱怒起來,伸足踢了蓮生一腳:“死自己去死,連累我做什么?仗著自己狐貍精似的模樣,四處發(fā)賤!信不信我稟告東家,一腳踢你出門?快快收拾干凈,滾回廚房候著,待我回去再懲治你!……” 蓮生咬牙起身,眼望著四周狼藉一片的香粉和茶水,歪倒在一邊的茶籃,散落一地的各種茶具,強行忍回滿眶的淚水。 “是是是。是是是。” —————— “她們打你了???” “你不要管?!?/br> 蓮生拼命扭轉(zhuǎn)身體,背對著辛不離,面向草廬墻壁,將紅腫的雙頰、磕破流血的唇角,都深深埋入到懷中花束里。 辛不離撥開花束,急切地端詳她的面孔,一雙濃眉緊蹙,滿載的都是不安與焦慮?!暗降自趺椿厥拢看虻眠@樣重,指印都看得清清楚楚!……” 蓮生掙脫他的手指,又將整張臉都埋入花束,隔著密密叢叢的花朵,只能聽見她悶悶的聲音:“沒有事。多吸食花香,很快就好了的。” 辛不離蹲在一旁,又急又氣又無奈,狠狠抱住了自己的頭。 身為貧寒人家的兒女,做的都是最低賤的苦工,挨打受罵,本是常事。辛不離自己,放牛、牧羊、采石、運沙、種田收割、壘圈蓋屋……什么都做過,被主人以各種手段折辱過,踢過,踹過,鞭打過,早已習(xí)慣了逆來順受……然而他見不得蓮生受苦。 見不得這天真嬌憨的小妹子,受旁人一點點的欺辱。 天色已晚,月上柳梢,透過四周稀稀落落的稻草縫隙,在草廬中投下一道道如銀光芒。棚頂最大的一個漏洞,射入最亮的一道光柱,罩在面前的蓮生身上。 小妹子自己采了一大蓬的忍冬花束,幾乎將整個人都埋在花堆里,緊緊抱在懷中,遮住整張面孔。這世間僅有辛不離知道,她這是在療傷。以她的特異體質(zhì),無需針?biāo)?,只吸食濃郁的花香,便可使傷口愈合,?chuàng)痕平復(fù),藥到病除,立竿見影,比什么靈藥都管用。 然而心頭的傷呢,有什么可以療治? 如此近在咫尺,清晰看到她瘦弱的肩頭微微抖動,卻執(zhí)拗地埋頭在花叢里,靜悄悄地,不發(fā)出一聲哽咽。 越是這樣,越令他滿心焦灼。 “以后不要在甘家香堂做工了!規(guī)矩太也嚴(yán)苛,平白地將人折辱。我們?nèi)烁F志不窮,有的是別的法子可以掙一口飯食。” 蓮生用力搖了搖頭,帶得整個身子一齊扭動,四周花朵搖曳一片,撲簌簌飛了一地的花瓣。 “不?!?/br> “為什么一定要在她家做?眼看著你一路走到現(xiàn)在,吃了多少苦頭。” 蓮生靜默了半晌,方從花叢中拔出臉來,仰頭望著辛不離。 雙頰的紅腫,已經(jīng)消褪大半,唇邊磕破的傷口,也慢慢愈合了。 仍是一張瑩白的小臉,仍是亮晶晶的眼眸,只是眸中水光,異常盈潤,眼角依稀地還有一點淚痕。 一向自認(rèn)堅強,但是堅強并不意味著不受傷。十五年來受盡欺辱,一點點硬抗下來,有時錯覺自己已經(jīng)刀槍不入,然而亦有些時候,瘡痂被強行撕落,露出猙獰的傷口,一道一道,痛得鉆心。 堅強是什么?堅強不過是別無選擇。 辛不離還不知道她那可怕的命運,不知道她再怎樣被欺辱被打罵被摧殘被踐踏,都得忍。唯一能改變命運的希望,就在甘家香堂的香神殿,拼盡一切力量,也要一步步熬到那里去。 “吃些苦頭有什么,誰沒吃過苦頭?”蓮生的唇角抿緊,微翹,綻露一個倔強的笑容:“你還不是被喬家上下欺壓,不也是一直忍下來?這么多年了,挨打受罵可不是一次兩次。” “我是男子……” “我也是!”蓮生嘻嘻地笑出聲來:“要不要與小爺拼個酒?” 辛不離無奈地?fù)u搖頭。“我要養(yǎng)家,沒別的法子,受些苦楚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H舨豁槒闹鴨谈娜?,他們將我攆出門還是小事,若是逼我們馬上還錢,或是收了我家的地,卻教一家十幾口人如何活命?唉,距離明年春天只有數(shù)月……” “明年春天怎樣?” 辛不離本不想說,然而此刻滿心焦慮,紛紛雜雜絞塞在胸口,一時間難以自抑,也忍不住吐露一二: “為給阿爺治病,向喬府借了二十吊錢,以我家那塊地作押,但阿爺?shù)牟∫恢睕]好,家里入不敷出,每月只能勉強還上利息,還到現(xiàn)在,反倒欠得更多了……明年春天再還不上,我家連房帶地都是喬府的了,以后怎么辦呢?敦煌之大,并無有我們的容身之處……我和阿兄年輕力壯,倒是隨便找個地方都能棲身,但阿爺癱著,阿娘老邁,大嫂懷胎數(shù)月,拉扯著三個孩童,還有二姊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讓他們?nèi)ツ睦锬兀咳ツ睦锬??……?/br> 這純樸的少年,素來滿臉憨笑,敦厚、堅忍,生活中一切重壓,全都無言承受,此時也禁不住猛地低頭埋在臂彎里,掩飾眼角涌出的淚花。 蓮生一時也無言勸慰,唯有將頭靠在他臂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月光如銀,灑在兩個少年的肩頭。浩浩碧空,廣袤大地,都籠罩在這無垠夜色里,一切清凈明朗,看似無可憂,亦無可懼,然而茫茫塵世中,多少生命一如螻蟻,終生只能在苦難與忍耐中掙扎前行。 “你看,人人都要吃苦頭,我這點小事,算得了什么呢?!鄙徤`出一個明朗的笑容,臉頰在辛不離肩頭拱了拱:“別擔(dān)心我了,想想怎樣把你的家安頓好才是正經(jīng),我一個人,怎么都比你好過得多。忍得一時苦楚,搏得更好的前程。若真把小爺惹急了,反揍她一頓也說不定。豺狼虎豹我都打過了,難道還怕她?” 辛不離苦笑一下?!澳阕儌€男身打架,我當(dāng)然不擔(dān)心。女身如此柔弱,卻太容易受欺負(fù)?!?/br> “嘁!待我學(xué)點招數(shù)防身,就算是女身,也讓她討不了好去。那韶王小子,膂力比我差得遠(yuǎn),能跟我較量至今,還不就是憑借招數(shù)精妙。” “誰?” 蓮生一語既出,已知失言,慌忙伸出小手掩在口上。 這不離哥哥,關(guān)心則亂,一向?qū)λ苁止苣_,見她上山打個山膏,都擔(dān)心得要命,再三攔阻著不準(zhǔn)。若是被他知道自己一直在與那囂張霸道的皇子約架,還不得急到發(fā)癲?所以幾個月來,小心翼翼地藏著行蹤,從未讓他知曉自己和李重耳約架的秘密。如今一個錯失,竟自行對他吐露出來,待要掩飾,卻已不及。 “你跟誰較量至今?” “那個……那個韶王小子啊。”蓮生訥訥兩聲,忙將面孔深深埋入懷中花叢里。 —————— 辛不離這才知道,蓮生與這皇子約架,已經(jīng)數(shù)月了。 雖然那家伙一場未勝,但武力也是直逼蓮生,且招數(shù)精妙,花樣百出,教蓮生越打越是興起,如今還玩起兵器來。 辛不離這心中擔(dān)憂,霎時間充塞胸臆。雖然與蓮生同齡,但是他較她的心思成熟得多,沉穩(wěn)得多,深知世間險惡,人心狡詐,遠(yuǎn)非這天真爛漫的小妹子所能應(yīng)對?;适覍m闈,乃是人間最為兇險之處,其中哪有一個好人?尤其那韶王殿下為人驕橫,敦煌人所共知,跟他打交道,那是何等可怖之事,稍有閃失,便是性命之憂。 “不要再胡鬧了,不許再去見他。” “不要嘛,跟他打架好玩得緊。你可不知道我把他揍成什么樣,嘻嘻嘻……” 蓮生笑不可抑,伸手掩住了嘴巴。 不僅是打架好玩,槍法好玩,更好玩的是這韶王小子屢戰(zhàn)屢敗,還桀驁不服輸,每次被她按在泥里,都還拼命掙迸著狂吼叫囂,再約下次……這等百折不屈的性子,倒是頗合蓮生的脾胃。 當(dāng)然,最好玩的,還在于李重耳始終不知道蓮生其實是女子,每次與他廝打纏斗的那少年七寶,只是蓮生的一個幻身。 他不知道,那夜陪他一起找玉瓶、幫他鉆胡狼洞的少女,其實就是早已與他不打不相識的玩伴,他不知道,那看起來嬌弱無力,人畜無害的小姑娘,就是他欠了幾十句沒叫的爺……一想起他那夜的詫異神情,想起最近這些日子,他依然與那女子時常相見,拳腳交加,卻始終不知真相,蓮生這心里,就忍不住咕嘟嘟地笑個不停。 “那韶王是何等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怎能與他混在一處?” 辛不離哪里知曉她與李重耳的這些淵源,他腦海中的那個韶王殿下,仍是那個飛揚跋扈的小賊,一時間幾乎急得語無倫次,一疊聲地批評教訓(xùn)起來: “……忘了他飛馳城中擾民的時候了?忘了他圍起山頭,只供他一人游獵的時候了?忘了他沖散人群,害你問不到身世的時候了?” 蓮生捻著手指,輕聲嘟噥兩句:“其實他也沒那么壞……打架的時候很守規(guī)矩?!?/br> “一旦失手,傷到了他,你有幾個腦袋!” “我們說好了,傷亡不論?!鄙徤郧傻刭r著笑臉:“你放心吧,我功夫比他強太多,手下有數(shù),打了這么久,從未出過什么事?!?/br> “出了事就晚了!”辛不離焦切萬分:“世間有那么多事可以做,你為何總是要去冒險?就不能像常人那樣,安安靜靜地活著么?” “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常人啊?!?/br> 一雙明眸圓睜,又是賭氣又是哀求地瞪視著他,辛不離滿腔的憂急憤懣,被這一句堵得,一點也發(fā)泄不出來。 “不離哥哥……”蓮生嘟起嘴巴,指著傷痕未愈的面頰: “你看,我吃了虧,受了氣,又要堅持在甘家香堂做下去,這份委屈折辱,如何排遣?總得有個人欺負(fù)欺負(fù)吧,要不然如何捱下去?這韶王小子別的好處沒有,就是耐欺負(fù)……” “你欺負(fù)我不就成了,為何要去欺負(fù)一個皇子?” 蓮生嘻嘻地笑?!拔夷哪芷圬?fù)你呀,不離哥哥。你是我兄長,對我這樣好,我好好守護(hù)你還來不及?!?/br> 辛不離以手撐頭,半晌無言。 畢竟已經(jīng)平安無事地打了數(shù)月,她堅持覺得比武打架并無大礙,堅持覺得那個韶王殿下原是個守規(guī)矩的好人……自己這滿心擔(dān)憂,難以放下,眼看著她不肯妥協(xié),唯一的辦法,就……只好……自己妥協(xié)吧。 “哪天比武?我陪你一起去,照看你些。” 一道喜悅的笑容綻放在蓮生臉上,眸中光彩大放,簡直要跳腳拍起掌來: “太好了!有你幫我掠陣,保證教他輸?shù)酶鼞K!他每次都帶個幫手,哼,這次我也有幫手助威啦!” —————— 九嬰林內(nèi),濃蔭遮天蔽日。 本是萬籟俱寂的幽深老林,此刻卻是颯颯響聲一片,密密層層的松針、樹葉,被兵器帶起的勁風(fēng)鼓動,舞成一條游龍。 兩個矯健男兒,正在激烈對戰(zhàn)。浩浩陽剛之氣,隱然直貫云霄。 一側(cè)是韶王李重耳,平巾幘,素皮靴,交領(lǐng)袍的一角掖在腰間革帶下,肩膊寬厚而腰肢窄細(xì),身形魁梧修長。此時打得興發(fā),一張白皙的面孔上血氣賁張,雙眸精光暴射,全身如猛虎般繃緊而蓄滿彈性,于無聲處迸發(fā)著凜凜雄威。 另一側(cè)是男身的蓮生,照例是漫不經(jīng)心的虎皮甲,大口褲,頭頂發(fā)髻隨意一扎,唇角永遠(yuǎn)噙著幾分嬉笑。身形粗壯,熱力充盈,縱然此時天氣已冷,依舊袒露著雙膊,健碩的肩頭肌rou一塊塊隆起,陽光下反射著麥色的光芒。 嗆啷一聲大響,雙槍相交,剛猛勁力貫注之下,回聲良久不絕。 粗長的金槍勢頭不止,向前直刺中庭,銀槍吃虧在短小,眼看招架不住,不得不向后飛撤,險險避開這致命一擊。 辛不離與霍子衿分站空地兩側(cè),瞪視著李重耳與蓮生在場中廝打。霍子衿早已見慣,神情還算鎮(zhèn)定,辛不離卻是第一次旁觀如此兇險的比武,驚得臉都白了。 “……他每次都帶個幫手,哼,這次我也有幫手助威啦!” 如何助威,有什么能助威,哪里需要他助威? 已經(jīng)半個多時辰,兩人打得殺氣沖天,煙塵漫卷,直如千軍萬馬沖撞,根本是水潑不進(jìn),只看得辛不離雙手不絕的冷汗。 “乖兒子,這次又是什么新槍法?快快說與你爺聽?!?/br> 場上的金銀雙槍,已經(jīng)重新絞纏在一處,過招間隙,蓮生還好整以暇地叫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