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立冬那日,沈嘉禾去為季常和許繡心夫婦送寒衣。 合歡樹的葉子已經落盡了, 光禿禿的枝丫縱橫參差,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隨風搖曳。 沈嘉禾在墳前擺上祭品, 攏起一堆落葉,用火折子點燃, 然后就著火堆將紙錢和冥衣悉數燒了。 他席地而坐,對著孤墳絮語:“十年光陰, 不過彈指一揮間。想當初,我信誓旦旦,要撫養(yǎng)念念長大成人, 但我卻食言了, 將他一個人丟在了波詭云譎的皇宮里,我對不起他,更對不起你們??晌乙彩巧聿挥杉海以谑昵八肋^一次, 從此東躲西藏, 顛沛流離, 我不能讓念念跟著我受苦……有那個人護著他, 想來他這些年應當過得很好。只是不知道他現在是何模樣了,是否已有了心儀的姑娘……我真想他,但愿有生之年能再見他一面……” 沈嘉禾在冷風中坐了許久才起身離開。 臨近村口時, 天空突然飄起雪粒子來。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原本郁郁的心情突然便好起來。 回到家,燃起炭爐,坐到窗前, 靜看雪落。 雪越下越大,雪粒子變成雪花,一片一片將目之所及漸漸妝點成白色。 一直坐到天黑,簡單弄了些東西果腹,便上床睡覺。 他想,待雪下一整晚,明早起來便能堆雪人了。 * 宮女端著洗漱用具進來,裴懿瞧見她肩頭的雪屑,啞聲道:“下雪了?” 宮女道:“是,昨夜亥時便開始下了,到現在還沒停呢?!?/br> 裴懿咳嗽兩聲,道:“把窗戶打開?!?/br> 宮女為難道:“皇上,您龍體欠安,受不得風寒……” “打開!”裴懿沉聲打斷她。 宮女驀地一抖,忙應了聲“是”,放下臉盆去開窗。 風裹狹著雪花飄進來。 外頭銀裝素裹,白得耀眼。 裴懿微微笑起來。 一旁的宮女瞧見,頓時驚愕不已。 自打前年被調到御前伺候,她便從未見皇上笑過。他從來都是冷得像冰一樣,教人望而生畏。她今日才知道,原來他也是會笑的,而且笑起來這樣英俊,與平素判若兩人。 裴懿收了笑,沉聲道:“告訴劉庚,讓他準備準備,朕要出宮?!?/br> 宮女有心想勸一勸,轉念一想,勸也是白勸,反惹皇上怪罪,便作罷了,應了聲是,躬身退出去,踏著雪去尋大太監(jiān)劉庚。 劉庚聽了宮女的話,嘆一口氣,道:“咱家知道了,你自去忙罷。” 待宮女走了,一旁的小太監(jiān)問:“師父,皇上不是一直病著么,怎的突然要出宮?” 劉庚望著外頭的茫茫大雪,道:“每年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皇上都要去一個地方,雷打不動?!?/br> 小太監(jiān)納罕道:“什么地方?” 劉庚嗔他一眼,道:“問那么多做什么?還不快去準備!” 小太監(jiān)忙陪著笑答應一聲,自去準備出宮事宜了。 裴懿簡單用過早飯,乘著煖轎出宮。 他身穿狐裘,手中抱著手爐,卻依舊覺得冷,咳嗽不止。 劉庚在外頭聽見了,隔著窗簾勸道:“皇上,要不今兒個便別去了,待您身子大好了再去也不遲啊,這才剛過立冬,冬天還長得很,后頭定還有幾場雪要下的?!?/br> 裴懿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卻沒有答言,靠在轎壁上閉目養(yǎng)神。 劉庚默默嘆了口氣,心知勸不住,便沒再吭聲。 半個時辰后,煖轎停在沈家荒宅門口。 裴懿下轎,獨自進去,反身關上大門,其余人等便立在風雪中。 劉庚等了一個時辰,身子都凍僵了,卻還不見裴懿出來。 他便有些心神不安。往年,裴懿頂多待一個時辰便會出來。 耐著性子又等了半個時辰,劉庚再也等不下去,帶著幾個侍衛(wèi)沖了進去,待看到院中景象,心中又驚又駭,冷汗瞬間濕了脊背。 院中立著個一人高的雪人。 裴懿委頓于地,雙目緊閉,斜靠在雪人身上,頭臉之上落滿了雪,儼然成了另一個雪人,已無半分活氣。 * 立冬那場雪下了兩日方歇,又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幾場小雪,轉眼便到了冬至。 冬至正趕上是集市日,故而沈嘉禾天將亮便起來了。水缸里的水結了冰,他廢了好大力氣才將冰砸開,舀了幾瓢水添進鍋里,便開始生火。就著灶膛里的火烤了好一會兒,身上才有了暖意。待水沸了,他將昨日包好的餃子下進鍋里,餃子的香味很快便混著蒸騰的熱氣飄出來。灶膛里的火還很旺,沈嘉禾停了柴,從后鍋里舀了一瓢熱水倒進臉盆,又混了些冷水,開始洗臉。洗好臉,餃子也可以出鍋了,剛好盛了一碗。他包的薺菜豆腐餡兒,咸淡正好,十分可口。吃完餃子,刷碗洗鍋,擦一把手,去書房理好字畫,又等了一盞茶的功夫,便聽到邵原的喚聲:“嘉禾!出發(fā)了!” 沈嘉禾答應一聲,拿上包袱出去。 邵原的驢車在秋天的時候便換了馬車,是杜月娥出的銀子。 沈嘉禾不知道杜月娥使了什么法子教邵原接受她的資助的,因為邵原自尊心極強,沈嘉禾曾不止一次提過要幫他換輛好車都被婉拒了。 馬車有車廂可以擋風雨避寒暑,速度也比驢車快了許多,從白頭村到白頭鎮(zhèn)只需一刻鐘。 沈嘉禾和杜月娥在墨客齋門口下了車,邵原便駕車走了。他早已不幫人運貨,找了個新營生——杜月娥的弟弟杜月宸在潯陽做了三年的當鋪學徒,今年初學成歸來,沈嘉禾出銀子幫他在鎮(zhèn)上開了家當鋪,杜月宸當掌柜,邵原做折貨,負責抵押物的包裹、保管、標記等,兼著做些雜務。 開了門,杜月娥負責打掃,沈嘉禾則擺放字畫。 還未擺好,便有兩名男子一同進來,一邊挑選字畫一邊閑聊。 沈嘉禾初時沒留神聽他們說話,驀然聽到“駕崩”兩個字,頓時如遭雷擊,整個人都愣住了,等那兩人挑好字畫來找他付錢,他才回過神來,緊著嗓子問:“二位剛才說‘駕崩’……是說誰?” 其中一名男子道:“還能是誰,當然是當今皇上?!?/br> 沈嘉禾抓住柜臺邊沿,默了默,又問:“什么時候的事?” “五天前。”男子蹙眉道:“這么大的事你竟不知么?” 沈嘉禾神色木然地搖頭。 裴懿死了? 裴懿死了…… 這、這怎么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get。 感謝支持,么么噠。 ☆、第77章 世子無賴77 乾武二年十一月初二,纏綿病榻近三個月的乾武帝裴懿薨逝, 終年二十九歲。 遵乾武帝遺詔, 時年僅十一歲的太子裴臻即位, 帝號正孝,丞相魏衍被封為顧命大臣, 暫代幼帝執(zhí)掌朝政,直到幼帝十八歲成年為止。 乾武帝義子, 襄王季念許自請殉葬于皇陵,陪伴乾武帝左右。 得知這些,沈嘉禾只覺眼前一黑, 當即昏倒在地。 杜月娥駭了一跳, 即刻丟了掃把沖進店里,請那兩名客人幫忙將沈嘉禾扶到一旁的椅子上,隨即使勁兒掐他人中,過了好一會兒沈嘉禾才睜開眼。杜月娥這才松了口氣, 向那兩名客人道了謝, 請他們離開, 然后關了店門, 回到沈嘉禾身邊,只見他面色慘白如紙,眸中蓄滿了淚, 卻未掉下來。 杜月娥從未見過他這般悲痛欲絕的模樣,心中一疼,柔聲道:“他們同你說什么了?竟教你如此難過?!?/br> 沈嘉禾輕輕搖頭, 閉上眼,將眼淚逼回去,低聲道:“我沒事,你別擔心?!?/br> 他這個樣子,杜月娥怎能不擔心,但她了解他的性子,他若不想說,任憑旁人怎么問他都不會開口。她無可奈何,便也不再多問,只道:“你既身子不適,今日便別開店了,你且坐一會兒,我這就去叫邵原來送咱們回去?!闭Z罷,不待沈嘉禾答言,她便徑自走了。 沈嘉禾獨個兒坐在墨客齋里,身上冰寒徹骨,無一絲暖意,心中千頭萬緒,痛不可抑。 眼淚終究奪眶而出。他將臉埋進掌中,淚水從指縫間溢出,嗚咽有聲。 也不知這淚是為誰而流。 杜月娥帶著邵原回來的時候,沈嘉禾已經平靜下來。 邵原關切了幾句,沈嘉禾只說無礙。 回去的路上,天空開始飄雪。 從立冬便開始下雪,他已經記不得這是今年的第幾場雪了。 忽然便想起分別那日,也是漫天飛雪,他倚在門邊,望著裴懿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風雪深處。 耳邊依稀又響起念念軟軟糯糯喚他“沈爹爹”的聲音,一聲一聲,摧人心肝。 沈嘉禾攥緊拳頭,指甲嵌進rou里,有尖銳的痛感。 他閉上眼,不愿在杜月娥面前流淚,然而通紅的眼角卻出賣了他。 杜月娥卻未作聲,既心疼又困惑,不知到底出了何事,有心安慰卻又無從開口。 未幾,馬車停在家門口。 下了車,杜月娥道:“要不請沈大夫過來給你瞧瞧?” 沈嘉禾搖頭,道:“不用,我沒事,休息片刻便好,你們真的不必擔心?!?/br> 杜月娥嘆口氣,道:“那好吧。” 邵原道:“你且好生歇著,待晚上我再來看你。” 沈嘉禾“嗯”了一聲,道:“快走吧,別站這兒淋雪了?!?/br> 二人便一道走了。 沈嘉禾回到家,脫掉外袍,蹬掉棉靴,鉆進冰窖似的被窩里,裹緊棉被縮成一團,不住地瑟瑟發(fā)抖。 他太冷了,從未覺得這般冷過,仿佛周身的血液都結了冰上了凍。 他強迫自己睡著,或許一覺醒來,就會發(fā)現這一切只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