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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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鹿等了等, 沒回音,先起床,就接到了mama盧碧華的電話。 “鹿鹿,mama到冬管中心了,你出來吧?!?/br> 陶鹿拎起背包,跑出冬管中心,就看到兩列筆直楊樹夾著的馬油路上, 停著一輛低調(diào)的黑色轎車。主駕駛上的中年男子開了車門, 沖她招手,笑得憨厚又殷勤, 是盧碧華二婚的丈夫, 陳國壯——她的“陳叔叔”。 陶鹿腳步一頓,面色冷了點, 握緊了背包的肩帶, 慢吞吞走過去, 叫了一聲“陳叔叔”,打開后面的車座坐了進(jìn)去。 盧碧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裹著一件墨綠色的輕紗披肩,雙手交疊放在已經(jīng)凸出來的小腹上。算一算,她已經(jīng)是懷胎六月了。她有些費力地扭頭望著女兒,眼神里閃著討好與擔(dān)心, 解釋道:“本來mama是想自己來接你的,但是你陳叔叔知道了,擔(dān)心mama應(yīng)付不過來……” 陶鹿“哦”了一聲,低頭擺弄著手機。 陳國壯擰開保溫杯,遞給盧碧華,“喝口清雞湯,你看看你嘴都白了……” 盧碧華正在說的話就卡在了嘴邊,看了女兒一眼,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接過來,從了丈夫的好意。 陶鹿搖下車窗,心里說不出的煩躁壓抑,眼看著路兩旁的白楊樹倒退著飛馳而去,重重透了口氣。她決定挪開心思,讓自己想點高興的事情。 【二喵】:開心開心開心! 【二喵】:每月一天的假日,開心! 這次葉深回復(fù)了。 【葉深】:哦。 陶鹿擰著眉頭打量著這個“哦”字,那種覺得哪里不對的直覺又冒出來了。 【二喵】:我這么開心,葉哥哥就只回個“哦”字么? 【二喵】:哭泣,哭泣,葉哥哥好冷淡…… 她本來心情就不好,借此鬧葉深罷了。 【葉深】:……哪里冷淡? 【二喵】:哪里不冷淡? 隔了幾分鐘,葉深像是妥協(xié)了。 【葉深】:有多開心? 【二喵】:要飛起來那種! 又隔了幾分鐘,葉深才回過來。 【葉深】:去做心理咨詢,就這么開心? 陶鹿正在輸入的手指停下來,這又是什么鬼。 葉哥哥的腦回路好高級,她有點領(lǐng)會不過來,這跟做心理咨詢有什么關(guān)系。 【二喵】:我開心是因為放假可以見到你呀。 葉深看著女孩發(fā)來的這句話,嘴角止不住翹起來——滑得像泥鰍一樣的小丫頭,這次就放她一馬好了。 陶鹿壓根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跟mama盧碧華一起進(jìn)了頤園木屋。 溫醫(yī)師早已經(jīng)在等候了。 兩盞白瓷杯盛著茶水,泛著裊裊香氣,擺在兩只棕色沙發(fā)之間的小圓桌上。 母女兩人分別入座。 盧碧華手邊是果茶,陶鹿手邊是茉莉花茶。 都不名貴,卻符合她們各自的喜好。 室內(nèi)溫暖而又不似外面的夏天干燥,安息香微苦的味道叫人神思安逸下來,人走入這間木屋,不由自主就會放松。 陶鹿來此間做心理咨詢已經(jīng)有十次了,這是第十一次。從最開始對溫醫(yī)師抵觸對抗回避的態(tài)度,到現(xiàn)在逐漸打開逐漸接納逐漸信任??梢哉f,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自己本人,她的心理醫(yī)師溫瑞生,就是最了解她的人。她所有不堪腐爛的內(nèi)里,眼前這個戴著金絲無框眼鏡的男人都知道。 溫瑞生輕輕撩起玉色長衫的下擺,在紫檀木方桌后的太師椅上穩(wěn)穩(wěn)坐下來,撿起筆架上的細(xì)毛筆,一邊沾著墨一邊微笑道:“二位別來無恙?!?/br> 陶鹿吸了一口混合著茉莉清香與安息香的氣味,感到路上那種煩躁的心情漸漸淡了下去,她亦笑道:“溫醫(yī)師好呀。” 溫瑞生含笑看了陶鹿一眼,小患者這周看起來氣色比之前又好了些。他作為醫(yī)師,心里頗感安慰。 “有件事情二位可能還不知道。”溫瑞生徐徐道:“兩周前陶振華先生單獨來做了一次咨詢?!?/br> 盧碧華和陶鹿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臉上的詫異。 母女二人對此毫不知情。 其實這一家三口分崩離析已久,彼此不通音信,對各自現(xiàn)在的日常生活更是所知甚少。 “那么,我們開始今天的咨詢吧?!睖厝鹕衙P蘸飽了墨汁,立起來往卷宗上寫去,“就從陶振華先生的事情談起。你們之間的感情會受陶振華的影響么?是怎么影響的呢?” 盧碧華和陶鹿之前都是單獨咨詢,這會兒兩人面面相覷,都沒開口。 “mama先來吧?!睖厝鹕鷾睾偷?。 盧碧華當(dāng)著女兒,只道:“沒有受多大影響吧……跟她爸爸沒關(guān)系……” “陶鹿你覺得呢?” 陶鹿冷嗤一聲,說道:“當(dāng)然有影響,怎么會沒有影響?”她對著溫瑞生,已經(jīng)能袒露心扉,“從我記事開始,我媽跟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說的全都是我爸的不好,說他有暴力傾向,說他不顧家,說他沒擔(dān)當(dāng),后來我爸生意做大了,又說他不管我,說他在外面養(yǎng)了人。” 她一口氣說到這里,看盧碧華白了臉色卻沒有反駁,又道:“我一直信著我媽的話,但是誰知道十八年過完,他倆聯(lián)手告訴我,他們早就離婚了,在我三歲的時候就離婚了。還是為了我當(dāng)時重病的爺爺考慮,才瞞下來,呵,多么高尚的理由。原來鬧了半天,我才是那個‘外面的孩子’。人家雙方都是另找了合法的另一半。這我就不明白了,你們隱瞞離婚的事兒,外人不知道,mama你可是心知肚明——就這樣,,從我才記事兒就跟我灌輸我爸在外面有人的想法,合適么?” 盧碧華冷聲道:“你爸當(dāng)初跟你齊阿姨,的確是在婚內(nèi)出的事兒?!?/br> “那后來呢?你們不是早早就離婚了么?” 溫瑞生見場面激烈起來,兩手下壓,示意冷靜,溫和道:“那么對你的影響呢?你覺得你和爸媽之間的關(guān)系是怎么樣的,會有不得不選邊站的壓力感么?” 陶鹿冷笑道:“這倒沒有,哪邊都不要我。只是我知道他倆離婚的事兒之后,再回頭看過去的事情,全都有了另外的解釋。以前我都信我媽跟我說的那些事兒,而且我爸也的確家暴,所以每次我爸犯病,我都站在我媽這邊,想要保護她??墒瞧鋵嵜恳淮危?dāng)我爸跟我起沖突的時候,我媽都把我推出去了。甚至我爸跟我媽起沖突的時候,我沖出去保護我媽,最后我媽會趁機跟我爸站到一邊,倆人一起聯(lián)合針對我,我爸是打,我媽卻是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她毫不留情面,直接點破,“溫醫(yī)師,您知道煽風(fēng)點火那種人吧?最是可惡了。她輕輕巧巧兩句話,就能讓我爸打我打得更狠……” 盧碧華顫抖道:“你就是這么看mama的?”眼淚落下來,好像心都要碎了。 陶鹿反而冷靜下來,繼續(xù)道:“其實剛意識到這些的那倆月,我特別不能理解,就一直在想為什么呢?不是說父母都是愛孩子的么?不是說母愛是最偉大的么?為什么我的爸媽不是這樣呢?為什么呢?那兩個月里,我白天黑夜都在想這個事兒,就是想不明白,是我不值得愛么?”她頓了頓,“這陣子我有點兒想通了,其實很多事兒根本想不明白為什么的。人活著活著,這樣那樣的事情都會發(fā)生。發(fā)生了,也沒有為什么,也沒有辦法改變,我只能接受?!?/br> 盧碧華接過溫醫(yī)師遞來的紙巾,擦著眼淚,哽咽道:“你這孩子真是太叫mama傷心了……” “我不信你的眼淚?!碧章估淠乜粗劾镆埠鴾I,卻拼命不讓那淚水掉出來,“我早該不信你的眼淚。你的眼淚只是你的武器,從我很小的時候,你抱著我哭說不離婚全是為了我,要不是為了我你早就不在有我爸的家里留著了——我那時候都信了,怕得要死,也恨得要死。其實你究竟是為了誰呢?不過是當(dāng)時沒找好下家罷了,如今找到了陳叔叔,不是說走就走了么?” 她在盧碧華錯愕的眼神里,淡淡一笑,指尖挑飛眼角濺出來的淚花,輕聲道:“其實我能理解我媽為什么總是在我爸打我的時候煽風(fēng)點火。因為她也是被打怕了。我爸打我跟打她不一樣。以前我總覺得我爸打我狠,直到有一此我爸氣急了擂著胳膊下死勁兒在床上捶我媽,被我透過臥室門縫看到,才知道,原來我爸打我的時候還都是收著勁兒的?!?/br> 盧碧華眼淚流的更兇了。 陶鹿咬唇,譏誚一笑,輕聲道:“所以我說,我能理解我媽,她也是被打怕了。所以她一看我我爸發(fā)火,心里就慌,看著我爸打我的時候,估計就會松一口氣,但是又擔(dān)心炮火轉(zhuǎn)移到她身上,所以要煽風(fēng)點火,表示自己站在我爸那一遍,好叫我爸不會遷怒她。至于我會不會被打得更重——反正我爸打我,總是收著勁兒的。我媽大約也知道打不出什么事兒來,所以——管他呢,她先不挨打了就好?!?/br> 盧碧華沉默聽著,仍是流淚,只是卻再也不說“你這孩子真叫mama傷心”這種話了。 室內(nèi)忽然一片靜默。 陶鹿終于把這么久以來在心里憋著的話,當(dāng)面說出來,忽然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松暢快。 溫瑞生轉(zhuǎn)向盧碧華,眼神犀利,穿透鏡片,落在盧碧華面上,像一把削鐵如泥的手術(shù)刀,“盧女士,您覺得陶鹿的話說的對么?” 盧碧華只是沉默流淚。 “那么,我嘗試來總結(jié)一下?!睖厝鹕鷾睾偷溃骸霸谀銈兒吞照袢A的家庭關(guān)系里,本質(zhì)上你們兩個都是被壓迫者。但是為了少受傷害,所以盧女士在保護女兒與自保之間,主動選擇了以加重女兒可能受到的傷害為代價的自保?!彼D了頓,平靜看著盧碧華,“我們只是在討論,并沒有任何指責(zé)的意思。人在非正常狀態(tài)下做出的選擇,背后有復(fù)雜的心理成因,不能一概而論的。” 盧碧華捂著小腹,臉痛苦地扭曲起來。 溫瑞生溫和道:“你能在這樣的身體情況下,前來參與陶鹿的心理咨詢,無論如何不會是一位壞mama?!彼粗章?,同樣溫和道:“當(dāng)然,可能離世人謳歌的好mama標(biāo)準(zhǔn)也有距離。但是要知道,無私純粹的母愛之所以被人謳歌,就在于其實并不常見?!?/br> 盧碧華和陶鹿都抬頭望著他。 溫瑞生坐在寬大的紫檀桌后,暖融融的夕陽透過明凈的窗戶灑在他背上。他胳膊撐在桌面上,雙手成塔型、指尖輕觸,透著自信。不知道為何,他說的話莫名令人信服,“世人對好mama的要求太過嚴(yán)苛了。做mama的,如果沒能做到,不要太自責(zé)。做孩子的,如果自己的mama沒有做到,也不要太指責(zé)。要知道,為人父母與為人子女,如果都按照書本上‘好’的標(biāo)準(zhǔn)去界定,那多半人是做不到的。要學(xué)會跟身邊的人,也跟自己內(nèi)心的小孩和解。畢竟,我們來做心理咨詢,是為了直面痛苦,解決痛苦——而痛苦要怎么解決呢?” 溫瑞生翻手示意陶鹿,袖口潔白如云,“你已經(jīng)在解決痛苦了。” “我?”陶鹿怔怔的。 溫瑞生溫和笑道:“痛苦是無法消解的,只能接納。而接納的征兆,就是領(lǐng)悟到一個訣竅。” “什么訣竅?” 溫瑞生輕嘆一聲,目光悲憫,“學(xué)會不問為什么?!?/br> 世間事,不是書本上的習(xí)題,沒有正確的答案,也沒有老師告訴你為什么。 為什么我喜歡他,他卻不喜歡我呢? 為什么我的爸媽不愛我呢? 為什么在我前途似錦的時候腰傷嚴(yán)重呢? 為什么偏偏是這樣的厄運降臨在我身上了呢? …… 林林總總,其實沒有為什么。 這就是命運吶。 接受這些糟糕的安排,就像你接受那些美妙的安排時一樣,不問為什么。 比如,為什么陶鹿會遇見葉深? 沒有為什么。 因為,這就是命運吶。 陶鹿聽到自己內(nèi)心“啪嗒”一聲,在最深處緊緊繃著的某個死結(jié)打開了。 像是裂開的新鮮胡桃,內(nèi)里的清香溢了出來。 忽然,陶鹿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摸出來一看,是葉深。 笑容不自覺爬上了她的臉。 “葉哥哥……” 女孩的聲音甜甜的,帶了與她平時清脆的嗓音不太一樣的軟糯。 葉深應(yīng)了一聲,這會兒卻顧不上欣賞,他蹲在車庫跑車前側(cè),仔細(xì)地檢查著,要不是他謹(jǐn)慎,剎車電路被剪斷的手腳,足以讓他路上出點事故。至于是大事故,還是小事故,就看他運氣了。 他眉頭深皺,會這樣對他恨之入骨的人,只有一個。 就是邱全勝。 多年前,米蘭靡醉的酒吧里,他左手的傷也拜邱全勝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