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收回目光，盡管他心里直覺這件事沒這么簡單，但面上卻還是收起懷疑之色, 朝太醫(yī)令們問道：“皇后的身體——”

    太醫(yī)令信誓旦旦，“皇后身體康健，不會有事的。”

    魏昭聞言，心中的揪心感終于輕了那么一點點。他轉(zhuǎn)身，站在門口, 盡管什么都看不到，但還是緊緊盯著里面。

    此刻，鄴城千里之外的晉陽，范長史府。

    被五行八卦陣封起來的小院里, 神和真人正端坐在高臺上，手中拿著天一教的法器，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

    隨著他口中聲音的響起，小院里憑空生出一陣風，將苑里的花木吹得枝葉搖動，颯颯作響。

    自從得知李陵姮懷孕起，神和真人便命令弟子一定要協(xié)助常山王除掉這個孩子。常山王也聽話，不僅想派人給李陵姮下毒，還想派人潛伏進皇宮，想伺機刺殺李陵姮，或者故意驚嚇李陵姮。

    但李陵姮懷孕后，整座皇宮被魏昭死死圍起來，派重兵把守，每天三隊人馬輪流巡視，沒有人能夠進后宮，連李陵姮的母親嫂子想要進來，都被魏昭找理由拒絕了。而出宮辦事的宮人，從離開皇宮到回宮，全程都必須在侍衛(wèi)的監(jiān)視下。

    在這樣的情況下，常山王根本沒辦法派人潛進宮。后來他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宮中的暗探，想讓對方弄掉李陵姮的孩子。然而，不管是下毒還是故意驚嚇李陵姮，都沒有任何辦法。

    常山王氣急，這樣嚴密的保護，他簡直聞所未聞，就算是當初的梁帝，都做不到。偏偏魏昭之前因為大肆屠殺宮人和太醫(yī)令的緣故，在皇宮中留下極大的威懾，這樣的高壓監(jiān)視，眾人雖然心中不滿，但為了自己的性命安全，生怕陛下一個不滿又大開殺戒，沒人敢越雷池一步。

    沒有任何辦法的常山王只能一天天放任這個孩子長大。

    范書閑將魏昭嚴密得近乎苛刻的防范措施稟報神和真人后，神和真人在觀星臺上望了一夜星辰，終于決定親自下山幫助常山王。

    神和真人并未親自與常山王見面，他住進了長史府，在范書閑背后點撥著他，借此達到影響常山王的目的。

    在他來了之后，常山王所有針對這個孩子的舉動全都停了下來，只一心放在另一件事上。

    當初常山王停下動作，就是因為范書閑告訴他，他師傅將會出手幫忙。眼看，離李陵姮分娩的日子越來越近，神和真人終于出手了。

    冬天日短夜長，不過申時四刻，夜幕就已降臨。

    隨著時間流逝，天上的明星一顆顆顯出身影。盡管夜幕漆黑，但長史府的小院里卻沒有亮燈。靜寂的院子里，神和真人面前的法器顯出微弱的紫光。那微弱的紫光映在神和真人清癯的臉龐上，顯出幾分神秘和肅穆。

    鄴城，皇宮。

    魏昭已經(jīng)在內(nèi)室外等了足足一個時辰。

    殿外的天空從明轉(zhuǎn)暗，殿內(nèi)的燭臺一盞盞亮起來，甚至內(nèi)室中，李陵姮的叫聲也由響轉(zhuǎn)弱。魏昭再也忍不住，轉(zhuǎn)身朝著太醫(yī)令厲聲喝道：“怎么回事？！皇后為什么還沒有生出來？！為什么連皇后的聲音都沒有了？！”

    太醫(yī)令戰(zhàn)戰(zhàn)兢兢，“陛下，皇后不喊了是好事，只有攢著力氣，才能把孩子生下來。”

    “那為什么一個時辰了，孩子都還沒出來？！”

    太醫(yī)令額頭上已經(jīng)冒出了汗珠，卻連擦都不敢擦。魏昭周身氣息冰冷，讓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會步之前同僚的后塵。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婦人產(chǎn)子時間不定，皇后又是頭一胎，慢些是正常的。”

    魏昭聽了這話，忍住心里的焦急，在門外不停地踱步。

    眼看外面天都黑了，陛下還沒用膳，俞期心里有些著急。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楚，皇后現(xiàn)在還在里面，陛下肯定沒心情用膳。

    猶豫了半晌，他還是上前一步，試探著朝魏昭道：“陛下，您還未用膳，不如——”

    俞期話還未說完，就見魏昭轉(zhuǎn)身朝他喝道：“滾！”

    俞期不小心見到了魏昭赤紅的眼睛，心里嚇了一跳，苦著臉，急忙告罪，安慰陛下皇后肯定會平安無事的。

    同一時間的晉陽，神和真人仍舊在做法。隨著時間的過去，頭頂?shù)奶炜罩校穷w突然出現(xiàn)在紫微星周圍的星辰急促閃爍，光明時明時暗。

    不知不覺間，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產(chǎn)房中，李陵姮已經(jīng)生了兩個時辰了。她面色發(fā)白，大汗淋漓，發(fā)絲沾在臉頰兩旁。從一開始撕裂般的疼痛，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漸漸覺得沒了力氣。

    “殿下，用力??！殿下，堅持?。　?/br>
    一旁伺候的宮人將百年參片送進李陵姮口中。李陵姮含了參片，跟著穩(wěn)婆的喊聲，繼續(xù)努力用力。

    然而，孩子還是不肯出來。

    一陣陣的疲倦如潮水般朝李陵姮涌來。她覺得很累，手腳都失了力氣，下體的疼痛都像是隔了一個世界，不再那般清晰。

    好累，真的好累。

    替李陵姮接生的穩(wěn)婆見到李陵姮臉上漸漸松懈下去的神情，心里急得不行。明明殿下情況很好，怎么會這樣呢？！

    穩(wěn)婆咬緊牙，用自己獨門手法，替李陵姮按摩，“殿下！用力??！殿下，您的孩子還在肚子里??！”

    孩子？她的孩子？聽到孩子這個詞，已經(jīng)有些昏昏沉沉的李陵姮突然間又有了精神。這是她和魏昭的孩子，她兩輩子唯一的孩子！她一定要把孩子生出來，不管是女兒還是兒子，都還沒有見過這個世界呢！

    “用力！用力！”穩(wěn)婆聲音中突然帶上喜意，大聲喊道：“頭出來了！殿下，再加把勁！”

    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讓李陵姮猛地一用力。

    和寧殿上方的星空中，圍繞在紫微星周圍的太陰星，突然間光芒大作，隨后又立刻黯淡起來。而那顆逐漸失去光彩，即將隕落的星辰卻一下子恢復了光亮。

    守在產(chǎn)房外的魏昭忽然聽到一陣嬰兒的啼哭聲，聲音洪亮清脆。

    產(chǎn)房里很快就有宮人抱著孩子出來，滿臉喜色，“生了生了！啟稟陛下，是個小皇子！”陛下這么多年沒有子嗣，一來就是個皇子，陛下肯定要重賞了。

    誰料，魏昭瞟都沒有瞟包在襁褓里的兒子，他上前兩步，沖著宮人問道：“皇后呢？！皇后怎么樣了？！”

    聽到皇后，宮人面上喜色頓時收了起來。魏昭立刻就產(chǎn)生了不祥的預感，他大聲吼道：“皇后到底怎么樣了？！快點告訴我！”

    “皇后脫力，陷入沉睡，現(xiàn)在大出血不止?！?/br>
    “阿姮！”

    “陛下，您不能進去！”產(chǎn)房污穢，男子進去會染上晦氣的！

    “滾開！”魏昭手臂一展，將攔在自己面前的宮人甩到一旁，徑直進了產(chǎn)房。

    產(chǎn)房中，穩(wěn)婆們見到突然闖進來的天子，個個吃驚不已，“陛下，您快出去！”

    “全部閉嘴！馬上給孤救治皇后！若是皇后出了任何岔子，你們?nèi)慷家o皇后陪葬！”

    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穩(wěn)婆們立刻重新投入救治中。這些穩(wěn)婆個個經(jīng)驗老道，接生了不知道多少婦人，里面有一個還是懂醫(yī)的，產(chǎn)婦產(chǎn)后大出血，這樣的情形她們都遇到過，未替皇后接生前，幾個產(chǎn)婆也都互相交流過，商討過萬一皇后產(chǎn)后出血該怎么辦。

    然而，明明在她們的經(jīng)驗中，皇后的血不難止。但讓幾人焦頭爛額的是，這血就是止不??！

    魏昭看著一盆盆被染紅的血水，只覺自己眼前望出去全是血色。他眨了眨眼，將目光放在李陵姮面上，她睡在那里，神情安詳，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

    阿姮，你不能死，不能離開我！

    魏昭用力握緊拳頭，連指甲已經(jīng)戳破掌心都不知道。他猛地吐出一口濁氣，“讓外面的太醫(yī)令全都給孤滾進來！”

    正在救治李陵姮的穩(wěn)婆們，聽到這話，心里都震驚不已。她們還從來沒聽說過，哪個郎君愿意讓男性太醫(yī)來救治產(chǎn)婦的。沒有哪個郎君愿意讓男子看光自己的女人。

    魏昭同樣也不愿意，但比起心中的占有欲，他發(fā)現(xiàn)自己更加無法接受李陵姮就這樣離開他。下了這個決定后，他就站到了一旁，緊緊盯著魚貫而入的太醫(yī)令們替李陵姮把脈救治。

    與此同時，晉陽，長史府的那個小院里，神和真人猛地睜開眼，突然吐出一口淤血。

    “師傅！”

    神和真人朝一旁的弟子擺了擺手，神色嚴肅看向天上的星辰。太陰星黯淡無光，但那顆本不該出現(xiàn)的星辰卻光芒璀璨。

    他嘆了口氣，朝弟子道：“去告訴常山王，動手吧！”不論如何，至少有一顆星要落了。

    和寧殿里，李陵姮流血越來越多，哪怕太醫(yī)令紛紛替李陵姮施了針，李陵姮依舊流血不止。

    幾名太醫(yī)令聚在一起商討救治方法，個個臉上都帶著愁容，“皇后的情況太奇怪了。”

    幾人又紛紛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然而，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盡管血勉強制住了，但李陵姮依舊陷于昏迷中，像是耗盡了全身所有精力一般。

    魏昭蹲在李陵姮床邊，握著李陵姮的手，“阿姮，你快點醒來好不好。”他將李陵姮的手貼到面上，感覺到她的手冷得像塊冰一樣。

    “火盆！還不快把火盆點起來！”魏昭沖著宮人厲聲訓責。內(nèi)室里很快就點起了火盆，魏昭捂著李陵姮的手，目光放到那些正在商討方法的太醫(yī)令身上。他已經(jīng)看透，這些人根本沒有辦法救李陵姮，就像是上一次李陵姮重傷昏迷一樣。

    想到上一次李陵姮同樣也是昏迷，魏昭喉嚨口突然間干燥起來。他放開李陵姮的手，猛地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站在和寧殿臺階上，殿外夜幕深沉，星辰閃爍，殿門口兩盞紅燈籠在風中晃動，將紅色的火光照在魏昭臉上。

    紅光中，他目光幽冷，又含著熾熱，看上去頗有幾分邪佞瘋狂，“去把當初那個和尚找來！馬上！盡快！”

    接到命令的楊廷之心中苦笑，當初那個和尚行蹤神秘，他什么消息都沒查到，這下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但他依舊還是朝著魏昭應聲稱是，轉(zhuǎn)身帶著人開始去找線索！

    吩咐完楊廷之還不夠，魏昭又對著俞期道：“立刻命人送兩萬斤香油到幽居寺！”他很快又改了口，“不止幽居寺，鄴城周邊所有寺廟，大廟送香油兩萬斤，小廟送香油萬斤，請廟中德高望重的上師替皇后做法事，保佑皇后平安無事！還要在佛前替皇后點長明燈！快去！”

    俞期粗粗一算，鄴城周圍大廟就有五所，還有各種小廟。光是著一晚上，就要送出去幾十萬斤香油。但他清楚，為了皇后，陛下怎么可能在意那點香油。

    他如同楊廷之一樣，急忙應聲，然后轉(zhuǎn)身就要出去。然而，他剛跑出去幾步，又被魏昭喊了回來。

    “慢著！立刻派人前往各州，吩咐各州州牧，治下所有寺廟，大廟香油兩萬斤，小廟香油萬斤，請廟中德高望重的上師立刻替皇后做法事，還要點長明燈！”

    “陛下！”只有鄴城一處也就罷了，這整個晉國都如此，不妥?。?/br>
    魏昭目光一冷，“快去！”他從來都不信佛，但到了如今，人力已無法起效，他只能將所有期望都寄托在虛無縹緲的神佛之上。

    俞期咬了咬牙，朝魏昭應了聲是，轉(zhuǎn)身沖出去。他現(xiàn)在就希望，皇后能夠快點醒來！

    半夜，十幾名傳令使舉著火把，以鄴城為中心，快馬加鞭往周邊四散開去。后半夜，一名名州牧陸續(xù)被驚醒，聽到風塵仆仆的傳令使帶來的消息，個個臉上都帶著不可思議之色。

    陛下，簡直就是瘋了！

    早已回到和寧殿里守著李陵姮的魏昭，自然不會清楚那些個州牧的想法，就算知道，他也不會在意。他早就已經(jīng)對這個天下沒有興趣了，只是李陵姮希望他能做個明君，他才繼續(xù)勵精圖治。

    他握著李陵姮的手，喉嚨里有些哽咽，“阿姮，你快點醒過來了啊。你怎么忍心丟下我一個人。你當初說好，要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要和我一起慢慢變老?！?/br>
    魏昭低下頭，心中惶恐不安。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求求你讓李陵姮平安無事。他自知自己心狠手辣，殺人無數(shù)，身上罪孽深重，但李陵姮是無辜的，她一心向善，心地善良，菩薩啊，所有報應他都愿意一力承擔，只求你讓他的妻子平安無事。

    guntang的淚珠落在兩人相交的手上。

    天空中的星辰越發(fā)黯淡，最后一絲光芒也逐漸落下去。天上星辰萬千，一顆星辰的消失，從來不會引起眾生的關(guān)注。

    然而，山勢崎嶇，林木幽深的梵凈山上，一名須發(fā)皆白，微微佝僂著背的老和尚卻突然間抬起頭。

    “不好！出大事了！”

    “師傅？出什么事了？”正垂著腦袋昏昏欲睡的小沙彌被猛地嚇醒，誤以為是師傅在罵自己偷懶，口中急忙念了幾句佛經(jīng)，隨后才反應過來師傅剛才說的是什么。

    從小廟里望出去，能夠看到外面的天空?？罩行浅矫髅鳒鐪纭?/br>
    老和尚沒有解釋，深吸一口氣，朝著小徒弟喊道：“從現(xiàn)在起，不管發(fā)生何事，都不要打擾師傅！”

    小沙彌兩道小眉頭皺起來，他心里察覺出一絲不對勁，“師傅？”

    老和尚卻已經(jīng)盤腿坐下，擺出跏趺姿勢，一手撥弄著掌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詞。

    第83章 造反

    佛祖有好生之德, 慈悲心腸，若是李檀越故去，只怕將會天下大亂, 血流成河。老和尚想到此，心中一陣悲憫, 念誦佛經(jīng)的聲音也愈發(fā)響亮。

    在老和尚的念誦聲中，天上那顆代表著李陵姮的星星終于開始恢復亮光。眼看著那顆星星逐漸亮起光芒，突然間，又猛地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