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畢，他滿目惆悵地向外溜了一眼。顧春才離開不到半天，他就覺得心頭悶悶的了。

    這話讓隋峻險些將剛喝進嘴里的那口茶隔空噴他滿頭?！暗钕?！定王殿下！”

    隋峻忍下咆哮的沖動，閉目平復(fù)了片刻，才語重心長地解釋道：“從來沒有哪位殿下封王之后，是隨意找個宅子掛上牌匾就假裝是王府的?！?/br>
    藩王在封地之內(nèi)節(jié)制一方，在這封地之內(nèi)就是僅次于天子的主事者，其宅邸所在自是當?shù)剀娬袠兴?，因此，李崇琰這個決定可以說是輕率到令人發(fā)指了。

    李崇琰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冷冷瞥他一眼：“從前沒有人做過的事，我就不能做？不是說在這宜州我最大嗎？”

    “是，您最大，”隋峻絕望扶額，有氣無力道，“殿下，如今您該自稱‘本王’?！?/br>
    而他們這些身為僚屬的人，也不能在像之前那樣在他面前“你”來“我”去的了，這一點隋峻也正在努力習慣。

    “或許此事可等到殿下恢復(fù)記憶后再磋商？”隋峻怕他是因眼下記不起事而任性胡來，便提出折中的建議。

    “是失憶，又不是失智?！崩畛珑摽诘莱鲞@句話后，莫名覺得這話有些熟悉，像是曾對誰說過似的，腦中有一些零碎的片段浮起。

    不過他此時也不忙著整理那些忽然冒起的記憶，只接著又對隋峻道，“據(jù)馮星野的說法，這座宅子是，本王初到南軍任職之時便置下的，這幾年一直由他與德叔在暗中改建，可算得上安全無虞，沒有必要另建王府?！?/br>
    隋峻揉了揉太陽xue，小聲嘀咕：“根據(jù)府庫的賬冊來看，建個宅子的錢還是拿得出來的?！贝舜畏馔醯膬x式再草率，可該有的封賞還是到位了的。

    李崇琰搖搖頭，條理清晰地替他捋順這其中關(guān)節(jié)：“不是錢的問題，是時間。不是說，原定在八月初，我……本王，和你，還得帶團山屯軍第二次進山練兵嗎？”

    隋峻峻當即恍然大悟。

    便是普通的豪紳富家要新起一座宅院，其耗時耗工都不是三五日的光景，更別說是一座王府了。

    眼下團山屯軍的事正在收尾的緊要階段，而開府建制也有許多事要做，李崇琰手中信得過又得用的人無非就他們幾人，確實不應(yīng)將有限的時間和人力浪費在宅邸之事上。

    “還有，宜州各官署現(xiàn)有官員暫時都別動，”李崇琰順勢將官員的事也一并提了，“咱們在宜州還未站穩(wěn)腳跟，沒必要引起太大震蕩，既之前在他們的治理下宜州無大亂子，便先仍舊按既有那一套來?！?/br>
    隋峻點點頭，卻又不免有些憂心：“這幾日屬下稍微盤了一下各署主官的根底，并非沒有問題的?！?/br>
    “眼下咱們也拿不出絕對適用又可信的人去代替原有的，只能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免節(jié)外生枝，”失憶中的李崇琰仍是條理清晰的，沒把握的事情便不去碰它，“飯要一口一口吃，先從整治官學入手，明年開春后以州府名義重開文武科考……”

    官學這一塊不會直接觸動現(xiàn)有官員的利益，通過整治官學將人才儲備掌控在手中，熬上兩三年，就可以不動聲色地將不適任的官員逐漸更換完畢。

    逐個擊破，以免這些人抱團反彈；循序漸進的更換，又不會造成民生動蕩，這比一上來就大刀闊斧地“全身換血”要穩(wěn)妥得多。

    隋峻領(lǐng)會到他的意圖，點頭應(yīng)下，佩服又疑惑地笑道：“殿下這失憶的癥狀，跟逗人玩兒似的，說出去都沒人信。”

    李崇琰有些小得意地抬起了下巴，驕傲地藐視著他：“據(jù)說我……本王，每回失憶后的表現(xiàn)都是如此杰出，你不必太震驚?！?/br>
    許是因為他醒來時雖腦中空空，可身處的這座宅子，及當時在他身旁的顧春、馮星野、德叔幾人，都讓他覺得雖陌生卻安心；加之這些日子馮星野每日前來給他補足許多訊息，使他能時不時想起一些事，就連顧春都說，他這回似乎比之前初到團山時恢復(fù)得要快許多。

    見他如此經(jīng)不得夸贊，隋峻低頭以摸鼻子的動作掩飾著，偷偷翻了個白眼，明智地換了下個議題，“武安郡主在原州推行的女子官學近來已有些許進展，宜州這頭也比照辦理嗎？”

    “??？”這事就觸到李崇琰的記憶中的空白區(qū)域了，“官學不就是官學，為何還要單分‘女子官學’？武安郡主又是誰？”

    顯然馮星野還沒來得及替他補上“新學”這一課，也沒來得及向他提到他的外甥女。

    “武安郡主云安瀾，朝華長公主的女兒，您的外甥女，今年三月起，奉旨暫理原州事務(wù)?！?/br>
    接著隋峻又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新學”在中原的影響，李崇琰這才明白為何會有“女子官學”這件事。

    “你方才的意思是說，新學對宜州的滲透還不明顯，所以在這里的民間輿論里，反對女子讀書的勢力并沒有中原各地那樣強硬？？”李崇琰再次確認。

    見隋峻點點頭，李崇琰擺擺手，果斷道，“那就不必單開‘女子官學’。你讓馮星野協(xié)助你，盡快將消息散出去——不要只會發(fā)榜文和公函，要想法子散到街知巷聞的地步——就說，明年開春即將重開的文武科考，只論高下，不分男女。”

    雖李崇琰此刻的記憶模模糊糊，可在他如今有限的認知里，也是不能理解“女子低人一等”的說法的。

    哪里就低人一頭了？他在顧春面前還覺自己低她一頭呢……那個討人嫌的混賬馮星野還在顧春面前說，怕他配不上她呢……哼。

    “也好，屬下查過，宜州官學中進學的女子數(shù)量也在逐年遞減，可那是因為，之前各官署對任用女官有諸多限制，她們學有所成之后也不易謀到好前程，這才漸漸無心向?qū)W。等這消息散出去，她們看得到出路，形勢自然就不同了?！彼寰偨Y(jié)道。

    李崇琰隨口漫應(yīng)一聲后，忽然又盯著桌上的文書折子中的某頁，無端皺起了眉頭。

    見他皺眉，隋峻立刻頭大，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李崇琰長指點了點讓他皺眉的那一頁，語氣聽不出是不解還是不滿，“為何會單列一項‘王妃所居院落’的規(guī)劃？”

    “回殿下，禮官說，按規(guī)制章程，王妃與殿下是該分居在不同院落的，自然就需單獨的規(guī)劃；后續(xù)理當還有側(cè)妃們的……”

    隋峻還沒說完，就被李崇琰一記凌厲的冷眼打斷：“哪來的側(cè)妃？”還側(cè)妃……們？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對啊，哪來的側(cè)妃，你連個正妃都還沒有呢，呵呵。

    隋峻偷偷翻著白眼暗自腹誹一句后，才清清嗓子道：“將來總會有的吧？”

    “不會有，這項劃掉，”李崇琰怒容隱隱地拍著那頁文書折子，斬釘截鐵道，“連同‘王妃所居院落’這項也劃掉。”

    憑什么不住在一起？什么破規(guī)制！劃掉劃掉。

    見他態(tài)度強硬，隋峻從善如流地應(yīng)下，“那就按殿下的吩咐來辦。馮星野大約也該到了，屬下先行告退。”

    待隋峻走到門口時，李崇琰忽然疑惑出聲：“融融是誰？”

    隋峻聞聲止步，回望向他，茫然地搖了搖頭。

    李崇琰頓時驚慌失措，坐立不安，再無半點沉著鎮(zhèn)定的風采。“方、方才，我腦中忽然冒出一句，‘是要和融融成親的’……怎么回事？！”

    怎么會不是顧春呢？！融融……是誰??？

    可是，想到“融融”，他心里居然也甜滋滋、暖呼呼的，跟看到顧春的時候一模一樣！怎、怎么回事？！

    他急得面紅耳赤，越急就越想不起“融融”是誰，只得沒頭蒼蠅似的原地打轉(zhuǎn)。

    他倆都沒注意，房梁上那坨烏漆墨黑的馮星野此刻正慌張地將黑袍兜帽扯到變形，將臉遮得只剩一對眼睛?！巴炅?，不會被我烏鴉嘴說中吧……”

    馮星野心虛地想起，自己昨日才對顧春說過“你就不怕殿下反悔”之類的話，今日就從殿下口中冒出一個叫“融融”的姑娘……殿下還記起要同人家成親……這……

    若被顧春知道了，會以為他昨日說那些話，就是故意看她笑話的小人之舉吧？

    焦灼地回憶了半晌，李崇琰腦中越發(fā)亂成麻，于是慌亂地對隋峻道，“不、不許在顧春面前提！半、半個字都不許提！”

    這大半年下來，隋峻已將顧春當做朋友，聽李崇琰這樣說，便很不贊同地皺了眉，連敬稱都不用了，“你這樣就很不厚道了?。〈簝菏莻€好姑娘，對你也挺不錯，你欺騙人家的感情就很過分了?！?/br>
    “哪有欺騙？！我是當真、當真……”李崇琰焦躁得想蹲地上拔自己頭發(fā)了，“真的沒有欺騙！”

    “那‘融融’是誰？”隋峻撇頭挪開了鄙視的視線，這是他此刻對李崇琰最后的尊重。

    滿心慌亂的李崇琰脫口而出：“你、你不許叫這個名字！”

    不知為何，當“融融”二字從隋峻口中冒出來的瞬間，他心里立刻躥起熊熊怒火，就仿佛，這個名字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

    可是，他喜歡的人明明是顧春?。?/br>
    每當顧春在他身邊，他就安心又愉悅；她抱抱他，他就忍不住總要笑得傻乎乎；她親親他，他心里就會有大朵大朵的花兒開得噼啪作響……這些都不是騙不了人的。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想到“融融”，也是這樣……

    房梁上的馮星野看他焦灼得近乎絕望，終于不忍心地出聲提點道：“顧春那姑娘，我雖與她相識不深，可也能瞧出她是個豁達有氣量的人……不如，你老實同她招了，也許她能……體諒呢？”

    隋峻抬頭瞥了馮星野一眼，緩緩搖頭：“團山人都是一夫一妻的，聽說若是成親之后，誰又再喜歡上了別人，那必須得先和離，才能再……”

    “你、你，你們！閉嘴！不要說話了！”焦灼的李崇琰還在原地打轉(zhuǎn)，“不對，不對，一定有哪里不對……”

    天?。∧莻€叫“融融”的姑娘究竟是誰??？要愁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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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顧春是卯時自宜陽城出發(fā)的, 到達本寨已過午時。

    她將馬拴好后, 自側(cè)門進了自家小院，想著先去廚房找些吃的，行到院中，卻見廊檐下齊齊整整堆了好些箱篋、行李, 似是要出遠門的模樣。

    因平日里這小院子只她與葉行絡(luò)同住，一慣也懶怠再將飯菜挪到堂屋去吃，便在廚房的一角擺了飯桌。

    當顧春在廚房門口一探頭，就見那飯桌前坐著葉行絡(luò)與葉盛淮兩兄妹。葉盛淮才拿了一塊蒸熟的rou干塞嘴里，抬眼就見她在門口，無端被嚇了一跳, 拿著那塊rou干不知該吃該放。

    顧春笑著邁過廚房的小門檻走進去, “師兄，你心虛什么啊？”

    “他趁你沒在家，把你做的rou干偷出去到處送人呢，就剩兩條了，”葉行絡(luò)扭頭見她回來, 倒也不驚不詫的，笑笑就起身去給她拿碗筷, “你還沒吃飯吧？”

    顧春點頭笑應(yīng)著，自在地走到飯桌前坐下, 接了葉行絡(luò)遞過來的米飯后，葉盛淮又狗腿地拿小湯碗替她添了半碗熱湯。

    “只是把自家的東西拿出去請客，怎么能說是‘偷’呢, ”葉盛淮嘀嘀咕咕的，賠笑著將那碗湯恭敬地送到顧春手上，“對吧？”

    “還以為能留到冬日里再吃呢，”顧春喝了一口湯潤潤喉，才又有些悵然地低聲笑道，“也好，今年，大約不會在本寨過冬了?！?/br>
    葉行絡(luò)與葉盛淮對視一眼，皆有些驚訝。

    葉盛淮道：“你都知道了？”

    顧春抬起頭，茫然道：“知道什么？哦對了，院子里堆那些行李，是要做什么？”

    她這幾日都在宜陽，對寨中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

    于是葉盛淮一邊嚼著rou干，一邊眉飛色舞地向她講起了這幾日寨中的大動靜?！白蛉瘴液桶⒔j(luò)還在說，你若再晚幾日回來，只怕都找不著家門朝哪兒開了?！?/br>
    原來，屯軍第一次練兵結(jié)束回寨那夜，在衛(wèi)釗家中的花閣里，經(jīng)過與李崇琰開誠布公地溝通過后，衛(wèi)釗、葉盛淮、葉行絡(luò)、江瑤這幾位侯任家主或小當家們已達成了共識，決定聯(lián)手徹底推動團山的“軍民分治”，使團山屯軍盡快回歸官軍序列。

    年輕一輩做事只憑本心，雷厲風行。

    就在李崇琰將顧春帶去宜陽的那日，葉家與衛(wèi)家便同時發(fā)出號令：葉、衛(wèi)兩家及兩家名下各副寨中非屯軍軍籍人員，即日起陸續(xù)撤出團山，遷至屏城或宜陽定居。

    在團山，非屯軍軍籍的人員多是一些老人、孩子及因身體原因無法擔負戰(zhàn)斗任務(wù)的人，數(shù)量并不算多，半個月的時間要遷至別處安置，倒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顧春乍聞此事，不免有些驚愕，“這說遷就遷，來得及嗎？”

    葉行絡(luò)笑道，“我和師父打從春日里就時常不在本寨，前些日子師父急急將阿淮自濟世堂召回來，你以為是為什么？”

    顧春扒了一口米飯進嘴里，茫茫地搖了搖頭。

    “笨蛋，師父早就有這打算了呀！”葉盛淮樂哉哉地笑了，“咱們家從開春起就一直在向副寨各家闡明這其中的道理，之后便一直在幫著各家在屏城、宜陽各處找房找地，前些日子我?guī)诉M山練兵后，師父和阿絡(luò)也沒停下的?！?/br>
    葉盛淮想了想，又補充道，“咱們家大宅搬去宜陽，宅子已經(jīng)置好了，師父也去?！?/br>
    “你們誰都沒告訴我……”聽聞葉家要遷往宜陽，顧春本是很高興的，可是又有些低落，因為這些事已在暗中進行了大半年了，她卻被蒙在鼓里。

    葉盛淮抬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笑著叮囑她，“如今九殿下已是定王殿下，若你與他成親，那必定也是長居宜陽的。今后我與阿絡(luò)多在這山上戍守，輪休崗時才能回家，宜陽家中的事，你便需費些心照應(yīng)了?！?/br>
    顧春點頭應(yīng)下，繼而笑著拍開他的手：“葉盛淮！你手上有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