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他往糧食里面磣砂子……讓人給打壞了?!?/br> “不能啊,老二不是那樣的人啊,打成啥樣了?” “老二媳婦在電話里沒說清楚,聽她哭得嗚嗚的……好像打得不輕。” “走,你開車拉我去醫(yī)院。” “我讓她大娘來陪多多。” “嗯……”奶奶點了點頭。 “奶奶!我也要去!”我大聲地喊道。 “別去!小孩子大晚上的別去醫(yī)院!老實兒在家呆著!” 奶奶就算再寵我,有一些原則也是不能被打破的,醫(yī)院我不準去,喪家也不準我去,有時候她凌晨的時候走,就算把我鎖家里也不會讓我跟著去的。 我生氣地背轉過身,過了一會兒,大娘跟大堂姐來了,大娘還帶來了家里炒的笨瓜子。 奶奶上下看了她一眼,總算沒說啥難聽的話,跟著我大伯父走了。 大娘把瓜子裝在小笸籮里,讓我跟大堂姐一起吃。 “大娘,我爸不會有事吧?” “不能有啥大事兒。”我大娘說道,“咱家有人保著呢?!贝竽锍蛄艘谎畚魑?。 “哦?!蔽覒艘宦?,心卻始終懸著。 大堂姐是個很沉默的姑娘,大娘是個爺們一樣的女人,在地里干活不輸男人,家務活卻差些,大堂姐從我記事起就跟個小保姆一樣收拾家里照顧弟弟,學習成績卻不錯,在鄉(xiāng)里的中學每次都能考年級第一、第二的樣子。 這次她來奶奶家也帶著書本,電視里熱熱鬧鬧的演著瓊瑤劇,她低頭很認真的學習,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跟大娘有一搭無一搭的嘮著嗑,電視還沒演完,我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大娘和大堂姐已經走了,奶奶坐在炕沿邊抽煙。 “奶奶,我爸咋樣了?!?/br> “沒咋地,腦震蕩,別的都是輕傷。” “哦?!蔽尹c了點頭,“他為啥讓人打了???” “還不是你那個舅舅惹的禍,他從你爸手里拿貨,用你爸的名義往你爸的下線賣貨,從中間賺擯縫賺錢……為了多賣點錢,往里面摻砂子,摻陳霉糧,喪良心??!那糧食是給人吃的,老百姓起早貪黑賺錢買糧食填肚子,他卻在吃的上面賺黑心錢……人家下家也是要往出賣的,老百姓買完了糧食一看不對勁兒回來找了,又打又鬧的退貨不說,牌子也砸了,人家急了,不認別人,就認準了是你爸爸坑人,這才把你爸給打了……不光是他,還有好幾家也來找你爸退貨……” “那我爸……” “還能咋整,全退!全賠唄!你那個黑心肝的舅舅,拿你爸的貨沒給錢,拿了人家下家的貨款也沒結給你爸,你爸兩頭賠啊……” “我媽呢?” “她找你舅舅去了……”奶奶說完冷笑了一聲,“找有啥用啊……賺的那點錢全賠里了,還拉了一屁股饑荒,要不是上面供貨的跟你爸有十幾年的交情,能容著你爸慢慢還,把你們一家子全賣了都不夠賠,敗家老娘們!早就指了陽關道她不走,偏走小道,自己兄弟是啥人品她能不知道?敗家老娘們啊!咋娶了這么個敗家老娘們……” 奶奶愁的時候就會抽煙,旁人都說她是鐵石心腸,對兒女一點感情都沒有,可我知道,她心里是心疼兒女的,可惜兒女都不理解她。 爸爸出院了,家里的存貨全都低價抵給了別人,至于舅舅貪走的錢到底有多少,我媽始終不肯說,我爸也保持沉默,我大伯說不會低于十萬,那個時候的十萬啊……縣城里好位置的三間房才三萬塊錢啊,工薪階層賺一輩子不吃不喝也攢不到十萬……錢到了他手里,好比rou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還是姥姥見事情惹大了,掏了五千塊錢的私房算是替他填了點窟窿。 我爸媽最后把房子賣了,買了市場旁邊的一處小鋪面,進了點米面糧油開了間糧油店,一家四口租房子住,偶爾也販運些糧食,憑的都是舊面子老關系,一點一點的重建信譽,小打小鬧是有的,大生意誰也不敢跟他做了。 年年過年的時候債主盈門,我爸媽手里根本沒有余錢,最慘的時候大年三十一家子守著一盤子白菜餡餃子大人孩子誰也不動筷子。這些都是jiejie說的,我爸媽也打過把jiejie弟弟送鄉(xiāng)下來過寒暑假的主意,被奶奶一口回絕了……還不清欠款,年奶奶都不讓他們夫妻在奶奶家過。 他們欠我奶奶的錢,我小學畢業(yè)時才連本帶利的還清。 我舅舅消失了一年多不見,說是去找離婚之后隨著父親去南方打工的我前舅媽和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是他的借口,他回來的時候十萬塊錢一分錢都沒有了,他身邊又多了個女人,不過不是我前舅媽,我前舅媽成了他嘴里的潘金蓮…… 說來他的臉皮真夠厚的,回家之后沒事兒人似的出現(xiàn)在我爸媽面前,一口一個是去替jiejie、姐夫找銷路了,誰知被騙了云云……不管別人信不信我媽是信了,家里欠著別人外債,還要供她弟弟米面油,至于錢……我爸吃一塹長一智,自己管著,除了偶爾的流水對不上帳之外,大錢我媽是看不見的。 我爸媽的“從頭再來”創(chuàng)業(yè)故事就這樣結尾了。 我大伯父的甜香瓜和西瓜種出了名,也惹來了點小禍事,有人去鄉(xiāng)里舉報他以權謀私,我大伯父干脆辭了村支書不干,專門種地發(fā)自己的財,后來他又養(yǎng)了豬,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 三嬸的飯店開了沒兩年就讓白條子給壓垮了,她那些農村婦女撒潑的本事卻要不回來多少錢,三叔只能再去替人家開車拉貨,幸虧他手藝好人又老實開車也愛惜車,老板樂意用他,給他的工資高,三叔家的日子也過得很好。 我的兩個姑姑開的服裝店在小縣城里因為手藝好款式新頗有些名氣,也算是開創(chuàng)了一個本地品牌。 至于我四叔,據說他下海了,據說他離婚了,據說他過得不錯……一切只是據說,奶奶不準他回來,也不準我們當著她的面談論他。 五叔夫妻是逆襲最厲害的一個,不值錢的老師忽然變得值錢了,工資一個勁兒的漲,補習和學特長之風日盛教數學的五叔跟會彈鋼琴的五嬸成了香餑餑,一年到頭光補習費就不少賺。 在他們的對比之下,我爸媽更顯得寒愴了,也是在那幾年,我爸高大的身軀佝僂了……我jiejie鄭姚的性格變得內向了,鄭偉的性格倒開朗了起來。 對了,還有一個當時我覺得不重要的插曲……我小學三年級開學前兩天…… 我正在院子里撒歡的玩,把剛剛長全羽毛的小雞當成千軍萬馬指東打西。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的暄鬧聲,大堂姐哭著推開了奶奶家白天從來不上鎖的大鐵門,“奶奶!” 正在屋里煮飯的奶奶拎著勺子出現(xiàn)在了門口,“誰???” “大姐!”我喊道,奶奶的眼神越發(fā)的不好了,除了煮飯之外的家務大部分是我做,當時的我覺得一切是理所當然的,農村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多半也開始做家務了。 “哦。”奶奶應了一聲,“咋回事兒???” 這個時候大堂姐已經跑到了奶奶跟前,“奶奶!奶奶!我要上學!奶奶!” “咋地了?誰不讓你上學了?” 就在這個時候大娘追了過來,“你這個死丫頭!咋跑這兒來了?” “咋回事兒???老大媳婦,咋不讓春兒上學???”大姐叫鄭春。 “她沒考上高中?!?/br> “我考上了!”大姐大聲說道,這是我這輩子頭一回聽她這么大聲說話。 “算啥考上啊!沒考上公費生兒,考上自費了……就是騙錢的,贊助費三千呢……誰有錢供她啊……我跟她爸商量好了,讓她去她姑那里學手藝,以后也好聘個好人家……” “呸!”奶奶精準地將一口啖吐到大娘臉上,“學啥手藝?。磕銢]看她姑三十多歲就一身病嗎?有你這么當媽的嗎?當初她姑不是讀書的苗子我才不讓她們念的,春兒能念書咋不讓她念?你就缺這三千塊錢的棺材本兒?” 大娘和大堂姐還有在一旁的多都沒想到奶奶反應竟然這么激烈,一時間都有些蒙圈,那個時候全縣只有兩所高中,每所高中也就是收一百名不到三個班的公費生,余下各有六個自費班的名額,這個數量就不“限”了。大堂姐是在鄉(xiāng)里讀的中學,教學質量本來就不咋地,一年能考上十個公費生都是燒高香了,大堂姐其實是發(fā)揮失常考砸了,這倒稱了大伯和大娘的心意,他們是希望大堂姐早出來賺錢的,再說了,讀書的姑娘收不著什么彩禮,十七八嫁人的姑娘倒能收好大一注彩禮…… 所以這根本不是三千塊錢的事兒……大伯在過年的時候已經把欠奶奶的錢連本帶利還回來了,據說還有剩余,三千塊他們家是拿得出的。 這一點奶奶也心知肚明,我以為奶奶會罵大娘一頓,把大伯找來逼著他拿錢讓大堂姐念書,沒想到的是奶奶拍了拍大堂姐的背,“孩子,明個兒早晨讓奶奶這里來取錢,你爸媽不供你念書,奶奶供!別說你上高中,就是日是后你上北京、上海上大學奶奶都供你?!?/br> 大堂姐臉興奮的紅了起來,跑來奶奶家本來是她絕望之下死馬當活馬醫(yī)的結果,她雖然是鄭家第一個孫輩,卻沒得到多少奶奶的關愛,她一直以為是奶奶重男輕女的原因,可奶奶對弟弟也不好……沒想到奶奶竟然……發(fā)了這樣的慈悲…… “你也用不著偷著笑,你兒子你自己供!我就供咱們老鄭家的閨女!上學!都上學!上到哪兒算哪兒!去什么美國讀書都上!”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奶奶為什么這么說,那天她握著我的手時,為什么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愧疚…… 作者有話要說: 有這么個災舅子,女主的父母其實是什么事都干不成的。 ☆、第四章 天賦,代價 我小學畢業(yè)時,鄉(xiāng)里本來就很差的中學,因為有限的幾個老師都被調到了城里,變得更差,學生們很多不學好,早戀、攀比、混社會成風,奶奶再三權衡,決定把我送回縣城讀中學。 那個時候我爸媽的條件好了一些,(債)饑荒還完了之后,我爸從發(fā)財了的朋友手里買了一間空置了三年的一間半平房,位置很偏,道很不好,唯一的優(yōu)點是有一個很大的倉庫,能裝很多東西,也許是怕我再受委屈,爸爸去接我那天,奶奶也挎著她從不離身的鉤針織的小挎包一起送我回去了,那次天剛下過雨,外面的大路還算好,走到里面的小胡同,道路泥濘的像是沼澤。 我爸走在最前面,到了實在走不了人的地方,干脆彎下腰背起我奶奶走,我則是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在爸爸和奶奶身后。 那間房子后來經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胡同的盡頭快要倒了木門,推開之后是窄窄的走道,走道的另一側是倉房的側門,門沒關,能看見里面裝了很多雜物,過道的盡頭是只有不到一米寬的院子,院子上的晾衣繩上晾著幾件衣裳,房子的門是鐵皮的“防盜門”,推開之后看見的第一樣東西是改造后的“現(xiàn)代化”灶臺,有電炒鍋和煤氣灶,另一側有一個舊衣柜改成的廚柜,往里面看去有一間房間,房門關著,但大大的玻璃讓里面毫無隱私,我清楚的看見里面的二手高低床和破舊的大書桌……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小屋就是我跟jiejie的房間了。 爸爸放下奶奶,推開了房門,里面是最大的房間,也是這個家的客廳兼臥室。 原主人確實是發(fā)了財走的,臥室和客廳之間打了格斷,客廳里還有當時很少見的背投大電視,這肯定不是我爸媽買的,應該是原主人淘汰下來的東西,mama和jiejie、弟弟坐在已經有些掉皮的真皮沙發(fā)上看電視,看見我們來了,都站起了身。 “來了?!眒ama主動說道,伸手去扶奶奶。 奶奶看了她一眼,自顧自地坐下了,“我把多多給你們送回來了,看看少沒少啥。” mama上下打量著我,小學畢業(yè)時我已經有一六零高了,那天我應該穿的是白襯衫和水洗布仔褲,腳上的高仿阿迪運動鞋被泥土糊滿,我脫下鞋接過jiejie遞過來的拖鞋穿上。 jiejie比我略高些,穿著洗得泛白的淺黃t恤,牛仔褲和補過洞的襪子。我們倆個那天都是梳著馬尾,雖然五官一個像爸爸,一個像mama,還是能看出奇特的相似之處。 弟弟站在一旁呵呵地笑著,他現(xiàn)在已經比我高了,穿著白恤和及膝的五分褲,傻呵呵的……活像只成了精的竹桿。 爸爸拍了拍弟弟的背,“你們都大了,可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打鬧了?!?/br> “嗯?!蔽业拖骂^看著地面上鋪的帶洞地板革,想著小時候短暫逗留過的那個家里鋪著的格子瓷磚地和爸媽臥室里的地板,這些年別人家都在向上升,而我的家卻在向下落,就算對這個家從來沒有什么歸屬感,我也覺得很傷感,對舅舅的怨恨忽地升了起來。 那天奶奶破天荒的留下吃了晚飯,我媽的情緒也不錯,“媽,我們的小鋪子要拆遷了……要蓋大農貿市場……” “嗯?!蹦棠厅c了點頭。 “聽說能給不少錢呢……” “要錢干啥?”奶奶撩了撩眼皮,“我咋聽老二說要給鋪面呢?說是早拆遷的一還二呢,你家的鋪子有二十平米吧?換四十平米的商服……或者八節(jié)柜臺。” “能給十二萬呢,拿來當本錢……” “賺了錢再送給你弟弟去南方找客戶???”奶奶冷笑著說道,“老二,你要還是家里的老爺們兒,就要房不要錢!錢是長腿的,鋪子不能長腿跑嘍兒,誰缺了錢也不能掰咱們家房角子去賣?!?/br>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跟幾個鄰居都商量了,要鋪面……政府說了我們要買的話還給優(yōu)惠……” “你有多少錢啊?” “幾千塊錢……” “買,能買多少買多少,回頭我跟你哥他們說,讓他們也買。” “媽,人都說鋪子不值錢……柜臺也沒人……都不上屋里買東西……” “眼皮子淺的東西,不花你的錢!”奶奶拿眼白看mama。 mama氣呼呼地扒拉著飯,那個時候的媳婦就算有嬌橫的,也有野蠻的,但是對婆婆都存著一絲敬畏,不敢明目張膽的出來反對,就算被懟得臉發(fā)青也不敢說什么。 可就是這樣,我奶奶跟我mama最激烈的一次沖突還是很快來了。 我上中學了,jiejie弟弟也大了,尤其是jiejie雖然也愛掐尖,但對我多少有些照顧,弟弟從來都是個沒聲音的,除了學習就是在外面呼朋喚友的到處玩兒,我呢,也不像小時候那樣嘴上沒把門的愛跟人斗嘴吵架了,多少學會了該如何跟人相處,那陣子物質生活很苦,我們姐弟三個卻過得很和諧。 奶奶怕我吃苦,讓大伯父送來了一些蔬菜和一百個雞蛋,事情就出在這一百個雞蛋上。 雞蛋剛送來的那天,我媽很大方的給我們姐弟一人煮了一個雞蛋,后來……就變成了蒸雞蛋羹,一人一勺,再后來……只有弟弟有煮笨雞蛋吃了,我跟jiejie是一人一個普通雞蛋,第一次我忍了,第二次…… 我早晨的時候坐到桌上,看著手里的雞蛋……“媽,你是不是又煮錯雞蛋了?!?/br> “是啊,這不是笨雞蛋?!眏iejie也說道,弟弟看著自己面前的笨雞蛋也直愣神兒。 “沒有啊?!蔽覌層樣樀匦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