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奴才遵旨?!痹采钌钸凳?,匆忙退了出去。 青青卻仿佛生了大脾氣,扯著被子背對陸晟躺下,本該是大不敬的舉動,到了陸晟這里,反倒是看得身心愉悅,更由得她去鬧,自己衣裳也沒來得及換,匆匆忙忙趕過來仿佛就為吃個閉門羹似的。 他探過來,兩只手臂撐在她身體左右兩側(cè),“又為著什么要與朕賭氣?小孩子家家動輒要人性命,實(shí)在不成樣子?!?/br> 青青仍不肯看他,只一動不動地盯著帳子上的繡花,“我就是恨他——” “收收脾氣。” “別指派他來伺候我!” “朕看著辦?!?/br> 他這說好也不說壞的油滑姿態(tài)終是將青青氣得正過臉來對住他,“皇上今兒是來存心氣我的不成?” 陸晟俊朗眉宇之間隱隱透著疲憊,對上她卻止不住笑,右手捏住她尖尖下頜,啞聲道:“小沒良心,朕下了朝本是要去長春宮與皇后一道用膳,卻趁著日頭還早特地趕來看你,你還要與朕賭氣?!?/br> 大約是柔情作祟,青青的態(tài)度也軟下來,伸出手來,勾著他領(lǐng)上盤扣,仿佛勾著他的心,小聲說:“是你不肯讓著我……” 陸晟笑:“朕雖喜歡你,卻也不能沒了規(guī)矩。” “這下倒要與我講規(guī)矩?!?/br> “好,這下不講了……”為何不講呢?自然要低下頭去吻近在咫尺的一張嫣紅口唇,去品這世上最柔最媚的一抹甘甜,卻不夠,恨不能天長地久日日伴在身邊。 一番耳鬢廝磨,好不容易送走一尊大佛,青青這才能松一口氣,理一理心中萬緒千頭。 另一邊,到了長春宮,用膳時皇后也少不了要問上幾句后宮新人,但都被陸晟糊弄過去, 未做明示。 第二天一早,是該各個宮里的嬪妃來長春宮給皇后請安,青青免得了第一日,也躲不過這一日。 皇后親手伺候陸晟穿戴,然則他卻破天荒地要留下來,與皇后一并受禮。 皇后正納悶,卻直到她瞧見趙家姑娘的廬山真面才參透謎底。 滿堂姹紫嫣紅,皇上似一尊金剛大佛,悲喜不辨,美人低垂眼眸,如詩如畫,只她似局外人,滿腔憤懣無處訴,險些要?dú)鈺炦^去。 ☆、第31章 青青第三十一章 每月十五、三十兩日都歇在皇后宮里, 這原本是前朝的規(guī)矩, 不過大多數(shù)皇帝都未曾守過這又舊又煩人的老規(guī)矩。然則陸晟是新君,又一心向漢, 自然要比真正的漢人皇帝更自律更受禮,且他一貫在這些事上頭沒太大所謂, 到哪兒都差不離, 便不計較這些。 到了長春宮, 皇后仍是老樣子, 本就是容長臉卻偏偏要扮老成,一張臉終年累月的拉得老長, 當(dāng)著一國之君也還要撐出從前的長姐姿態(tài), 開頭結(jié)尾都是勸誡,“臣妾聽說安南侯府的嫡小姐進(jìn)宮了,皇上很是喜歡, 昨兒人剛到,皇上就宿在景仁宮……” 她本是試探, 但陸晟端碗的手頓了頓,隨機(jī)說道:“朕的行蹤你倒是很清楚。” 陸晟的語調(diào)不重, 但眉頭緊鎖,她便知道這已是夫妻之間的疾言厲色了, 慌忙堆起個笑來, “是新來的meimei, 又是安南侯府的姑娘, 臣妾……自然留了心思?!?/br> 陸晟道:“不過是一點(diǎn)新鮮顏色, 皇后犯不著因此費(fèi)心?!彼畔峦耄瑳Q心不再糾纏于此,因而從一桌子寡淡至極的菜色當(dāng)中挑出一盤來,言不由衷地贊道:“這道牛rou湯嘗起來還算鮮甜。” 皇后連忙笑道:“宮里新來一個江南廚子,說是從前在京中百悅樓掌勺,南方菜做的很是地道,今兒怕皇上吃著不習(xí)慣,便只許他上了這么一道菜,若皇上喜歡,臣妾命他……” “不必麻煩,回頭朕跟你借他兩日?!?/br> “皇上跟臣妾之間何談借呢,皇上只需吩咐一聲,便叫他去乾政殿當(dāng)差……” “先留著吧,朕也不是日日都要用這些?!标戧闪滔驴曜?,便有今日當(dāng)值的周英蓮領(lǐng)著幾個小宮女伺候他漱口。 晚膳過后正是點(diǎn)燈時分,陸晟與皇后兩個人話都不多,湊在一塊兒就更沒聲兒了,就見陸晟端坐在椅上翻書,皇后則在一旁穿針走線,屋子里靜得像佛堂,只留皇后身邊的老嬤嬤在門后干著急。 不一會兒,便由著宮女送來一盅參湯來,宮女伶俐,說了一車簍子好話,無非是皇后如何如何關(guān)心圣上。 陸晟懶懶揭開蓋,看著往上冒著熱氣的參湯,終究還是不忍心委屈自己,“剛用過晚膳,朕膩得很,便只能辜負(fù)皇后一片苦心了。” “去叫廚房準(zhǔn)備山楂白果湯來,這湯最能解油膩……” “不必麻煩了?!标戧梢粨]手,將宮女打發(fā)出去,顯然是想躲個清靜,并不打算再賠上幾分耐心。 皇后垂下頭,眼角皺紋細(xì)細(xì)綿綿在燈下延伸。 陸晟忽而合上書,挪了挪位置,問:“宮里如今收著什么紅珊瑚樹沒有?” 他冷不丁這么一打聽,倒是把皇后問得一愣,等了等才說:“庫里似乎還有幾株,都是前朝舊物。” 陸晟皺眉,“下面沒有新進(jìn)的?” 皇后道:“皇上厲行節(jié)儉,下面……臣妾約莫著都沒膽子進(jìn)這些……” 陸晟把手里的書一扔,啪嗒一聲落在案臺上,很有些煩惱。但他略想一想,便已有了主意,未過多久便露出一個極為輕快的笑容來,卻把面向而坐的皇后驚了神。 她仿佛已不認(rèn)得他,如今在面前的是個未曾謀面的少年郎,哪有英武帝王的模樣。 好在這笑只是短暫一瞥,他很快已收斂嘴角,沉默如常。 站起身肅著一張臉說:“歇吧,朕明日還要見一見你父兄?!?/br> 皇后這才露出一點(diǎn)松緩笑意,起身伺候陸晟脫衣裳,一面解他零上盤扣,一面說:“阿哥現(xiàn)如今終于懂事了,能給皇上分憂是臣妾家人的福分,但倘若阿哥再惹事,皇上必定不要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輕饒他,一定要重重地罰他,叫他知道厲害。” 陸晟道:“一家人,到底是要護(hù)著點(diǎn)的?!?/br> 皇后粲然一笑,多出幾分嬌羞,“那臣妾便替哥哥謝皇上寬仁。” 收拾妥帖,兩人同在一張床,與往常許多夜晚一般,既無談資又無欲念,仿佛是這清湯寡水的日子,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但夜深人靜,陸晟能睡得安穩(wěn),皇后腦中卻止不住地回想起白日里嬤嬤勸她的話,這些年藥也不知吃了多少,可說是心灰意冷,但她這年紀(jì)抱子的,也不是沒有,思來想去仍是不甘心,在這宮里身邊沒個孩子,便是皇后又能如何呢?終究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 想著想著便側(cè)過身,伸出手來搭在陸晟肩上,低低喚一聲,“皇上……” 夫妻將近二十年,彼此一個小動作就知道對方訴求。 陸晟半瞇著眼睛,輕哼一聲,眉宇間透出幾許不耐。 但皇后本不就為討他歡喜,她為的是龍子,要為此孤注一擲粉身碎骨,惹他不快又如何呢?她哪里在乎? 順著這通天梯向上爬,她的手向下?lián)?,陸晟仍舊不動如山,任她忙碌一陣卻未得嘉賞,過后只得落寞地躺回去,黯然道:“皇上現(xiàn)如今連碰都不愿意碰一下臣妾了……” 陸晟略略睜開眼,抬手撫過皇后松軟發(fā)髻,卻撫到干涸枯槁的痕跡,讓人無奈,也讓人悵然,容顏易逝,老去的女子似秋后枯萎的花,留給人的只有遺憾。 “你是皇后,不該也不必計較這些。” 皇后,又是皇后,這兩個字似她命中枷鎖,牢牢將她禁錮。 她再一次躺回他身邊,聽著枕邊人沉穩(wěn)的呼吸聲,卻覺著一床紅帳墜進(jìn)深淵,漸漸冷得透骨。 第二天一早,青青收拾妥帖,正要遵照規(guī)矩隨慧嬪一道去長春宮給皇后請安。出院子遇上慧嬪,瞧見她兩只眼血絲密布,顯然是哭了一夜,乍一看仿佛生過一場大病,面白如紙,身段纖弱,稍走幾步便是搖搖欲墜模樣。 慧嬪不敢一人坐轎,只得與她一并走去長春宮。 清晨風(fēng)和云淡,青青側(cè)過臉打量慧嬪,“你這幾日都苦著一張臉,夜夜都哭,莫不是為著他吧?” 慧嬪眉眼低垂,大約是傷心透了,無力與她爭辯,只懨懨道:“左不過是為這些,你既猜著了,又何必問?” 青青道:“我原本以為你是個大度人,比旁人看得透,沒想到也計較這些。” 慧嬪道:“你若心里有他,自然大度不起來?!?/br> “這么一說,你竟也動了真心了?” “兵荒馬亂人人自危之時,遇一人如天神降臨,我不過一紅塵人,怎能不動心?” 短短一句話,頃刻間將青青也拉回國破家亡那一日,她在人間烈獄中掙扎,周遭俱是悲泣與哀求,假若那一日她遇到策馬而來的陸晟,今日事又會否有別樣情呢? 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人生苦在自尋煩惱,她受不起。 她再看慧嬪一眼,“你可真傻?!?/br> 慧嬪忽而一笑,“我是傻,你也未必能永遠(yuǎn)聰明。” 青青聽完心頭一緊,卻不愿再與她爭執(zhí),兩人一路無話行至長春宮外,隨前來請安的宮妃一并向內(nèi)去。 身邊人仿佛都已聽說過她,不時投來打量目光,青青卻仿佛是個無知無覺的石像木雕,立在內(nèi)堂最遠(yuǎn)一處黃花梨木椅子后頭,見長春宮的太監(jiān)扯著嗓子喊一聲,陸晟與皇后便從門外走來,兩人各自一邊,在正位上落座。 皇后說上幾句天下太平的招呼話,陸晟一抬手,免了滿屋子鶯鶯燕燕的大禮。 皇后道:“今日皇上得空,便與本宮一道見一見你們。是了,安南侯府的姑娘是哪一位,到本宮跟前來。” 她這一招呼,原本閑來一顆一顆撥弄碧璽珠子的陸晟突然停了下來,與皇后的目光一道,齊齊投向末尾一片月白裙角。 等了等,也未見有人邁出一步,皇后仍然笑得似一尊慈眉觀音,玩笑道:“meimei才進(jìn)宮里,怕不是害羞了?福雙,去將備好的禮取來——” 話音未落,紅衫綠裙掩映當(dāng)中走出一裊宛如月華的身影,素淡到了極致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偏偏能顯出出人意表的艷麗來。 一時間有人瞠目,有人結(jié)舌,有人隱隱暗恨,亦有人落敗悵然。 她低著頭,走到堂中來,施施然向高座上的帝后二人行一禮,“妾趙氏,給皇上皇后請安?!?/br> 皇后聽這聲音,已有似曾相識之感,再待她抬頭,便在一瞬之間驚怒交加,險些失了方寸,“你!你不是……你不是……” “安南侯養(yǎng)在深閨人的女兒,自小乖巧懂事,人也生得討喜,朕很是中意,皇后也喜歡?”陸晟緩緩開口,字字句句卻是擲地有聲,每一個音都砸在皇后耳朵里,聽得她腦中幾乎嗡嗡響,這哪是什么安南侯的女兒,分明是千秋夜宴時被晉王帶到她面前求她賜婚的女子,怎么……怎么一夕之間就成了安南侯家的人,還被送進(jìn)宮里,送上龍床。 她回頭瞧見陸晟嘴角那一抹好整以暇的笑,這頃刻間將一切都想得明明白白——他一貫如此,想要的勢必想方設(shè)法得到,絕沒有什么能阻礙他。 現(xiàn)如今他看著自己,只等她打落牙齒和血吞,生生忍下這一遭。 然而她除了忍,還有什么辦法?即便堂下跪著的那一位,仗著人間殊色,丑事揭穿也分毫不懼,眼底里透著光透著笑,仿佛就在等她揭開謎底。 屋內(nèi)一時無聲,直到陸晟開口,“起來吧,總這么跪著,也不怕地上涼?!?/br> 青青依言起身,“謝皇上、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這才回過神來,喚一聲,“福雙——” 福雙端著托盤,遞上一對鎏金鐲子,皇后道:“你初來乍到……若有什么不順意的只管跟本宮說,本宮……替你做主……這小玩意你留著,只當(dāng)討個好意頭。” 青青再福一福身,謝過皇后,暗地里覺著無趣,沒料到皇后有膽抓jian,卻沒膽多說一句,真是遺憾。一抬眼撞上陸晟的目光,仿佛夜間行竊被人抓了個現(xiàn)行,少不了耳熱,趕忙撇過頭去。 今日淑妃稱病未能出現(xiàn)在長春宮,剩下幾個都無趣得很,陸晟道一聲,“時候不早,都散了吧?!彪S即自己個一碼當(dāng)先地走了,留下一屋子女人說著不咸不淡的話。 皇后當(dāng)青青是個臟東西,不愿沾染,只留了慧嬪說話,青青身邊仍舊跟著宮女燕兒,端一對不值錢的鎏金鐲子,也不搭理旁人,自顧自走挑了一條狹窄小道,準(zhǔn)備抄近路回去,沒料到在半路遇上周英蓮,弓著背迎上來,“娘娘這邊走,皇上正等著娘娘呢?!?/br> 她往左一看,果不其然,一頂明黃的轎子橫在路中,她無奈只能上前去,隔著布簾聽里頭一把熟悉又低沉的嗓子發(fā)聲,“進(jìn)來?!?/br> 她認(rèn)命,由周英蓮扶著邁進(jìn)轎里,這轎子寬敞的很,陸晟端坐著,閉目養(yǎng)神,聽見動靜也只稍稍掀一掀眼皮,“方才在皇后跟前,你笑什么?” 青青嘀咕說:“我可沒笑,皇上定是看錯了。” “狡辯!”陸晟睜開眼,抬起手捏住她下頜,沉著一張臉,肅穆得連轎子頂上飛過的鳥兒都要打顫,“調(diào)皮——” 這一開口,卻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