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他不能拿眼前人的性命冒險,必求萬全之策,但萬全之策往往是平衡之法。 “等孩子生下來,朕自然替你做主。” “可是皇上……”她回過頭,冷冷盯住陸晟,“君無戲言?!?/br> 陸晟依舊堅持,“屆時朕自然有法子讓她放手?!?/br> “我不信?!彼闹幸魂囧F心的疼,她雖然對孩子還沒有具象的情感,但骨rou親緣天生有之,一想到他出聲便要與她分隔兩地,她便痛不欲生。 青青紅著眼睛,狠狠甩開陸晟的手,一字一頓道:“你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br> 這時陸晟卻也壓不住火了,哄女人從來不是他的強項,“由不得你不信!”話一出口便知后悔,自端起茶來送到嘴邊,滴水未沾又放下,猶豫三番才開口,“朕也有朕的難處,中宮不可輕易動搖,卻也絕不能將你母子二人立于危墻之下,望你能多多體諒,與朕一道度此難關(guān)。” 作者有話要說: 頭痛,越寫越多,超篇幅了。 ☆、第61章 61章 青青第六十一章 一只烏鴉落在亭子頂上, 四下逡巡,張嘴發(fā)出“嗚哇嗚哇”的凄鳴,仿佛身邊坐一六十老嫗, 正低眉聳眼為她流淚痛哭。 她看陸晟,似金尊佛陀一般喜怒不辨的臉上未見不忍之色,她心上一酸, 堪堪便要落下淚來, 然則強撐些許,終究忍住, “我累了, 便不陪皇上逛園子了。”說完便起身要走,喜燕迎上來, 她卻不肯去搭喜燕的手, 喜燕回頭看陸晟,陸晟略抬一抬手, 并不計較她如此知會一聲抬腳便走的態(tài)度。 只是方步下階梯,青青卻突然回頭。 她身后是綠蔭捧雪, 身前是深淵難越,她看著陸晟說:“其實……皇后如此決絕, 也正順了皇上的心意不是?四叔到底是防著我的。只是這也難怪, 我本無心,又豈能苛求他人全拋一顆心?終究是我愚昧,害人害己。” 她莞爾,留一道纖薄薄側(cè)影, 亦為眼前肅殺蕭索的景色多添一抹濃的化不開的朱紅。 陸晟忽而皺眉,青青轉(zhuǎn)身走,兩個人各有心思,也各有各的愁。 烏鴉還在亭子頂上“哭”,尋不到吃的不肯走。 亭內(nèi)只剩下陸晟一人,他這會子已不似先前疲憊,大約是話說開了,彼此反倒輕松,能閑下心來為自己倒一杯茶,嗅一嗅茶香,慢慢品。 孩子大了,寵壞了,終究不聽話。 但要下狠手卻又舍不得,這拖泥帶水的終究釀出連串的麻煩,讓人連飲茶觀景的心思都不能有。 他慢慢放下茶杯,眼前再度浮現(xiàn)出青青與他吵嘴時擰著眉毛卻又忍者脾氣的小模樣,禁不住彎了彎嘴角。 他中意的,大約就是這股不肯低頭的鮮活勁,連帶著仿佛自己也回到少年時,莽撞多情。 罷了,他召來周英蓮,“叫元安前頭問話?!?/br> 周英蓮應(yīng)聲下去,等他的茶剩半盞,元安便已整齊服順地到他跟前。 烏鴉再叫一聲,陸晟略一皺眉,周英蓮不必吩咐,已經(jīng)拉上兩個小太監(jiān)去趕鳥。 陸晟撂下茶杯,聽見烏鴉撲騰翅膀望高處飛,他講元安上下打量一番才開口,“今日與你說什么了?” 沒提名字,連個稱謂都沒有,但元安知道分寸,“奴才在跟前伺候,始終不妥,不如在宮外聽差,皇上有召,奴才自當(dāng)奉詔入宮。” 陸晟沒出聲,元安也不敢多說,等一陣風(fēng)過,樹影搖晃沙沙響。陸晟適才松了口,“也罷,你便先留在京里聽差吧?!?/br> 元安磕頭謝恩,陸晟低頭理了理袖子,起身走下階梯,周英蓮立馬一溜煙跟上去,留下元安緩緩從冰冷的石頭地上爬起來,他扶著一旁朱紅的柱子,一股子酸疼在心底里一下接一下地翻騰,難過也說不上,輕松也說不上,但大抵是不好過,他離她遠一些,或許是好事。 太陽落山,一場風(fēng)波如同石頭投入湖底,寂寂無聲。 約莫是青青臨走時的話太過尖刻,刺得陸晟下不來臺。之后一連五日,陸晟都未再出現(xiàn)。青青一個人寫寫畫畫倒也過得輕松,只是孕期反應(yīng)愈演愈烈,起先不過是發(fā)懶愛睡覺,眼下只孕吐這一條就能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因此陸晟再度出現(xiàn)時,又發(fā)現(xiàn)她瘦了,瘦得一張笑臉幾乎只剩下一對水亮溜圓的眼睛。 這下再有天大的火氣也煙消云散去,何況他忙忙碌碌中已將心情調(diào)整到最佳才來見,當(dāng)下便只剩下憐惜,捧著她的臉左右端看,最終無奈,“朕聽太醫(yī)說你吐得厲害,卻沒想到幾日不見,竟瘦成這幅樣子,你這丫頭,存心要讓朕不安生是不是?” 青青偏過頭,避開他的手,自己個兒精神也不大好,更加懶得應(yīng)付他,“是肚子里這個鬧騰,又不是我存心餓自己。”說話時身子一歪,倚在春榻上,她臉上無妝,身子纖細,倒真是個十足十病美人,“再說了,我連自己都顧不上,誰還管你安生不安生……” 陸晟笑,“好些日子不見,如今剛一見面你就給朕吃一頓掛落,這天底下再沒人有你大膽?!?/br> 他拿手心貼住她依舊平坦的小腹,仿佛真能摸出門道來,好半晌都不見說話,隔了一陣,他到底是什么也沒感受出來,便還是說正事,“在這住了快一個月,朝中事忙,也該是時候啟程回京,只是今日瞧你這身子,朕仍是放心不下,再多留幾日也好?!?/br> 本是替她著想,誰知青青并不領(lǐng)情,反而說:“回便回吧,我這毛病一時半刻也好不了,這王府里什么都沒有,我可不愿受這苦日子,再說了,有些事情,早回去才能安心,您說是不是呢?” 她一雙眼橫過來,秋波流轉(zhuǎn),將人看個通透。陸晟卻伸手將她雙眼蓋住,口中說著敷衍之詞,“你這一問,朕哪里敢答?是與不是都怕惹娘娘生氣,不說也罷?!闭f話間一低頭,吻住她略顯蒼白的唇,于初春午后遞予她一段繾綣纏綿的吻,卻也隱隱透著不安。 但這一回,不安的卻不是青青。 陸晟照原計劃啟程回京,路上不顧勸阻非得與青青同乘一車,她身子不爽,脾氣就越發(fā)地大,陸晟根本不會照顧人,一路被她嫌棄得連話也不敢說,只曉得躲在角落里翻折子,氣都撒在這幾日上折子的大臣身上,實在可憐。 圣駕行至京郊附近,青青又忍不住狠狠吐上一回,這次搜腸刮肚的,陸晟都瞧不下眼,難得能伸出手來在她背后順一順,口中說:“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朕從未見過吐得這樣厲害的,還未出生就這樣折騰母親,等他大一些,非要狠狠罰他不可?!?/br> 這話聽得青青要翻白眼,好不容易吐完了,飲過茶睨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他才丁點兒大,四叔這套威脅人的法子他恐怕是不受的,再說了……” “再說什么?” 再說孕婦你又見過幾個?恐怕從前也只皇后而已,現(xiàn)如今才當(dāng)真瞧見女子懷孕是多大一件苦差事。 “沒什么?!彼辉刚f,讓陸晟迎頭碰上個軟釘子,生生把那些個從前的壞脾氣全都憋了回去。 沒轍。 ☆、第62章 62章 青青第六十二章 按說圣駕回鑾應(yīng)當(dāng)是喜事一件, 宮里早早準備起來, 各宮主位爭先恐后要在皇帝跟前露個臉, 畢竟小別勝新婚,離了這么些日子,誰知那皇帝忘性大, 撿著誰又驚艷一回。 唯獨長春宮靜得離奇, 皇后在這個檔口告假, 實在不大體面。但上頭的事誰也不敢打聽,只當(dāng)是皇后知難而退, 下頭的只管打扮自己,恨不能天上采花地上踏月,做個出云仙子才好。 但倘若推開長春宮的門, 便能聽見細細長長的哭聲, 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拉扯著女人的聲帶, 將那哭聲硬生生扯得老長。 廳內(nèi),滿福大約是被驚走了魂魄, 雙目無神, 面似金紙,見了皇后也不知要跪,反倒軟泥似的癱在地上, 口中嗚嗚咽咽的全是人聽不明白的字句。 周英蓮立在一旁,半瞇著眼,老神在在,決計是個最討人厭的模樣?!盎屎竽锬? 圣上吩咐,滿福此人面惡心毒,口中盡是大逆之言,圣上念皇后辛苦,難免有疏漏之處,便替皇后娘娘處置了,六宮之事繁雜紛擾,還請娘娘謹慎為之。” 周英蓮說得平常,皇后卻聽得驚心動魄,這是頭一遭陸晟這樣明著打她的臉,不僅要她低頭咽下這口,還要將她的人都折了進去,滿福跟了她多年,是從關(guān)外一路伴她入主中宮的情義,現(xiàn)如今她瞧見滿福張嘴時那空洞洞的口腔,仿佛一只黑漆漆洞xue,自喉嚨眼兒里養(yǎng)著鬼怪,嚇得人渾身汗毛倒豎。 滿福轉(zhuǎn)過頭來,皇后差一點兒驚叫出聲,好歹捂住嘴,沒在周英蓮那起子小人面前失態(tài)。 她勉強穩(wěn)了穩(wěn)神,挺起背來看向周英蓮,“皇上既然如此執(zhí)迷不悟,不顧江山社稷,只為討好一女子,那本宮也再無顧忌,本宮攔不住他,自然有能攔得住他的人,一個不成,兩個三個十個二十個,要有盡有!” 她說到激憤之處,胸脯起伏,雙眼泛紅,仿佛自己真是大公無私為社稷的千古奇女子,愿豁出一條命去,向今上死諫。 周英蓮頂一張萬年不變的木頭臉,還是捏著那太監(jiān)嗓子說道:“娘娘稍安勿躁,圣上晚些時候要來長春宮里坐一坐,娘娘有話可與圣上當(dāng)面說,有些話……是不好從奴才嘴里傳的?!痹捳f到末尾,他低頭,嘴角掛一絲輕蔑的笑,似乎從舊都回來,天地都變了樣,連中宮皇后都不必放在眼里了。 皇后忍了又忍,才沒把從前在關(guān)外的彪悍脾氣撒出來,生生吞下一個“滾”字,令周英蓮回乾政殿候著。 前廳空下來,眼前只余一個癡癡傻傻的滿福,讓拔了舌頭,也抽了魂魄,行尸走rou一般。她看不下眼,受不住陸晟的鐵腕無情,竟有些欲哭無淚的意思,自掩了面閉上眼,在滿福的嗚咽聲中冷透了心。 女人的脾氣是春天的云,瞬息莫測。 尤其是懷了孕的女人,脾氣心性更是水漲船高控制不得。 一路上沒給過好臉色不說,進了宮原總得應(yīng)酬應(yīng)酬,面子上圖個和美吉祥。誰知她一落轎,見了宮門口一列排開的鶯鶯燕燕粉蝶,連個好臉色也不肯給,開宴接風(fēng)一律就當(dāng)沒聽見,只與喜燕說一聲,“累得很,不奉陪?!鞭D(zhuǎn)過身便要走,喜燕為難地抬頭去看陸晟,誰知他一揮手,全都允了。 大約他如今只想躲一躲清凈,省的又被她三句兩句刺得渾身血淋淋。 華燈初上,月夜如水。 接風(fēng)宴只開短短半個時辰,陸晟便稱路上勞累,先一步退席。 如今開春,他穿得少些,一件絳紫色外袍,頭戴玉冠腳踏皂靴,初春時節(jié)到這有些風(fēng)流公子的氣韻,一個不慎,便讓一旁當(dāng)差的小宮女羞紅了面頰。 而他大步在前,周英蓮緊跟在后,把今日在長春宮的所見所聞一字不落地講給陸晟聽。陸晟聽皇后要“以命相諫”時勾起唇來冷笑說:“她倒是剛烈,進了宮旁的沒學(xué)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倒是學(xué)了個十足。” 周英蓮陪著笑,“皇后娘娘也是見了滿福那丫頭,給嚇著了?!?/br> “她?她什么沒見過,怎會被一個拔了舌的宮女嚇???” 他一甩袖子,雙手負在身后,抬腿跨過長春宮門,太監(jiān)細長尖利的聲音飄蕩在宮門口,昭示著“皇上駕到”。 皇后重新梳洗過,上過妝,也依舊是憔悴面容,更不要說笑,忍住不哭已是難事。 她這一回跪在廳內(nèi),大禮相侯,全然是舍生忘死氣勢,但一抬頭,卻撞見陸晟滿臉含笑、如沐春風(fēng)模樣,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yīng)對,全然僵著一張臉,等回過神來時,竟搭著陸晟伸來的手,緩緩起身。 他一甩袍子轉(zhuǎn)身上座,再轉(zhuǎn)過臉來時笑容不減,令在場所有人都滿心疑惑,停一停,又聽他說:“你我夫妻之間不必講究這些?!?/br> 他一開口全是軟和話,皇后預(yù)備了滿腔憤恨,這一時竟一句也發(fā)布出來,只得喏喏應(yīng)一句“是——”由身邊的容福扶著,猶猶豫豫坐下。 陸晟環(huán)顧四周,將屋內(nèi)個個表情盡收眼底,繼而勾一勾嘴角,再看皇后,“朕知道你這幾日心里難受,但到底是朕的骨rou,亦是你的骨rou,怎么能如此隨意為之。未免傷了咱們夫妻感情,傳話宮女朕已替你處置,皇后不會怪怨朕吧?” 話說到這一步,分明不給退路,皇后左顧右盼亦無他法,只得順著他的話說下去,“皇上是九五之尊,不要說處置一宮女,即便是處置了臣妾,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皇后言重了,朕與你少年夫妻,一路走來諸多辛苦,既能共苦,自然要同甘,只是這后宮事朕一向不過問,但皇后當(dāng)知,子嗣一事涉及國本,并非全屬后宮事,朕多少要問一問?!?/br> “皇上要過問,臣妾求之不得?!?/br> 他二人坐得近,陸晟一伸手便能握住皇后冰冷的日漸老去的手背,這多少讓皇后驚詫,一抬眼,竟不自覺盈盈帶淚。 陸晟面上動情,緊握皇后的手,“朕知道,皇后與朕都有同樣擔(dān)憂,子嗣一事茲事體大,是該慎重考慮。儷嬪年紀小不懂事,身份又不大體面,皇后心存顧慮也是人之常情。自儷嬪有孕,朕心中有一事,時時惦念,看著是個好法子,但也恐傷了皇后的心,才猶豫再三也未能直言。” 他推心置腹,皇后本就心中有情,又怎能不動情?這一時柔情攢動不能自已,“皇上有話盡管只說,臣妾與皇上總歸是沒有隔夜氣的?!?/br> 陸晟微微一笑,“朕總想著,儷嬪這一胎若是得男,便養(yǎng)在長春宮里,由皇后親自教導(dǎo),一方面省得他受生母影響,生出些不好的念頭,另一方面,中宮無子,受詬病已久,如此一來,誰還敢再以此為由攻訐皇后難堪后位?” 他一面敲打,一面獎賞,一拉一打之間,將皇后的心撥碎了又重整。 他素來擅長拿捏人心,何況是與他相伴多年之人,更可說是盡在掌握。 “朕剛回宮,還有許多事亟待處理,不變多待。朕的話皇后慢慢想,想通了,差人去乾政殿回個話就成?!?/br> 他起身時皇后仍在恍然之中,她一生最大遺憾便是無子,若真能填此缺憾,即便是旁人生的又如何?到底這宮里,誰的孩子都得稱呼她一生母后。 漸漸那拼死一搏的心氣散了,余下的竟生出些甘美來——到底是少年夫妻,到底皇上是想著她的。 ☆、第63章 63章 青青第六十三章 夜幕沉沉壓在肩頭, 前行的路卻被燈籠照得通亮, 自皇帝回京, 宮里連燈火都比往常熱鬧,仿佛能將靜夜映成白天。 陸晟前腳出了長春宮,后腳就到青青宮里, 中間不帶停留。雖說心里知道見了面也沒好話, 但倘若沒見著, 心里卻總像是缺了點東西,空落落的。 似乎男人總有這毛病, 上趕著送來的不要,動不動甩臉子的卻非得往上貼,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字——賤。 遠遠就瞧見景福宮燈火通明, 可見人還醒著, 并沒打算給他吃閉門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