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門看到兒子和媳婦兒的那瞬，辛氏的話突然卡住了，她抬起手捂住嘴，愣了一瞬，撲過去放聲大哭：“我兒，你們這是……究竟是何人，怎么下如此重的手，還有沒有王法了……”

    傅芷璇走到門口，越過辛氏的肩，看向屁股被打得皮開rou綻，伏趴在牛板車上的傅天意和楊氏，冷冷地說：“府尹大人打的?！?/br>
    聽到她的話，辛氏忘了哭泣，回頭狐疑地看著她：“你不是才回來嗎？你怎么知道？”

    趴在牛車上的楊氏聽到婆婆的質(zhì)問，本想告這小姑子一狀，可一想婆婆軟得跟面團(tuán)一樣的脾氣，根本拿捏不了傅芷璇，說也是白浪費力氣，頓時熄了這個念頭，頭往干草上一耷，閉上眼咬緊牙關(guān)，痛苦地呻吟。

    這種事情本就瞞不了人，未免辛氏從旁人口中聽到添油加醋的說辭，傅芷璇干脆如實說了：“我狀告他二人掠賣良民，除了這一百大板，他們還會被徒三年?！?/br>
    辛氏眨了眨眼，難以置信地盯著傅芷璇：“你狀告你的親哥哥和嫂子，你，阿璇，你怎么這么糊涂？他們可是你的親人?。≡僬f，你大哥和嫂子都是本分人，怎么會掠賣良民，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傅芷璇冷笑一聲，目光投向辛氏：“親人？我去世的消息傳回京頂多一個月，而你所謂的親人不但沒去尋我，祭奠我，反而早早的就把我的房子賣了，穿金戴銀，一身富貴。不止如此，他們連小嵐這樣一個小丫頭都不放過，就為了那十五兩銀子把她賣進(jìn)了春香園，這樣的親人不要也罷。”

    楊氏太高調(diào)，這段時日的穿戴出行大家都看在眼里，辛氏抵賴不得，眼淚一滾，難過地看著傅芷璇：“你這孩子，就是天意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他到底是你大哥啊，你怎么這么狠心。以后還有哪戶人家愿意要你，你這不但毀了你大哥，也是毀了你自己的一輩子啊！”

    傅芷璇勾唇冷笑：“我狠心？你看看小嵐身上的傷再說誰狠心吧。”

    “小嵐，那不過是一個丫頭而已，如何能跟你大哥比。”辛氏惱怒地瞪了她一眼，拿起帕子捂住臉，嚶嚶嗚嗚地哭了起來，“我這是做了什么孽啊，好不容易盼回了女兒，到頭來卻是這么個結(jié)果。兄妹失和，傳出去多難聽，以后天意還怎么考取功名！”

    還惦記著功名呢？就傅天意這軟得跟辛氏有得一拼的糊涂性子，他要真做了官，才是害了百姓。

    傅芷璇不耐煩地瞥了辛氏一眼：“不要哭了，這件事暫時不要驚動我爹。你們?nèi)魵庵说?，就都給我滾出京城，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這輩子都別回來了！”

    誰都沒料到她會突然發(fā)難，全愣住了。

    楊氏用力抬起頭，仰視著傅芷璇，她神情狠厲，眼角往上斜勾，尖銳又凌厲，一雙紅唇抿得緊緊的，似乎是在極力克制心里的怒氣和不耐。

    只消一眼，楊氏就意識到，傅芷璇不是說笑的。

    這個小姑子出去一趟，似乎變得更難纏，心也更硬了。她輕輕扯了扯旁邊的傅天意一下。

    布料摩擦著傅天意的傷口，他發(fā)出一道痛呼，辛氏再也顧不得其他，飛快地跑過去，蹲在牛車旁，眼淚汪汪地看著傅天意：“哪里痛？哪里痛？告訴娘，哪里痛？大夫呢，怎么沒人去請大夫？”

    一副恨不得以身代之，替他痛的模樣。

    傅芷璇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楊氏：“我原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原來也不過如此。呵呵，你們賣房子的銀子我也不追討了。至于以后傅家的債務(wù)都與我無關(guān)，畢竟我也算得上是出嫁女嘛！”

    這是要跟他們撇清關(guān)系的意思？楊氏開始還沒意會過來，當(dāng)她瞧見傅芷璇黑瞳的中的憐憫目光時，驀地想起，他們還壓了一張欠條在聚寶坊，四年之后這張欠條就將到期，那可是一千兩，他們上哪兒去找那么多銀子。

    而以往，傅芷璇雖未明說，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五年之期一到，他們實在湊不出銀子，她不可能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娘家被逼得家破人亡，可現(xiàn)在楊氏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阿璇，你說的什么話，咱們都是一家人，都是嫂子和你哥做得不對，咱們一時糊涂，鬼迷了心竅，你就原諒咱們這一回吧?！睏钍线B忙討?zhàn)垺?/br>
    傅天意不解地瞥了她一眼，楊氏忙給他使了使眼色。

    但沒等他開口，傅芷璇已經(jīng)抬起腳，輕飄飄地從牛車旁走過：“記住我的話，若是爹有個好歹，你們就滾吧！”

    傅天意見她毫不留情地走了，嘟囔了一句：“好大的口氣，她以為她是誰！”

    楊氏瞥了他一眼：“行了，少說兩句吧，你這妹子鬼心眼多著呢，心又狠，連娘勸都沒用，得罪了她，有你好受的?！?/br>
    傅天意斜了她一眼：“不得罪都已經(jīng)得罪了，現(xiàn)在才說這些有什么用。當(dāng)初都說了放了不管那丫頭，你非要貪那幾個錢，賣了她。”

    “什么叫我貪那幾個錢？還不是那丫頭太不識抬舉，她一個奴婢，還想到衙門狀告咱們霸占阿璇的財產(chǎn)。也不想想，你可是阿璇的親哥，她去了，她的房子、店鋪不都是你的，難不成還要留給那個小丫頭？”楊氏不滿地哼道。

    這事到底是起于自己的貪戀，傅天意長長的嘆了口氣，不做聲。

    辛氏見了，心里難過，捂住嘴哭了起來，未免驚動傅松源，她不敢大哭，就這么小聲地嗚咽。

    傅天意聽得頭大，哀求地看著她：“娘，你別哭了，哭得我頭痛?！?/br>
    “嗯，不哭了，不哭了，娘這就差人去給你們請大夫?！毙潦衔宋亲樱置δ_亂地走了出去。

    傅家一片烏云罩頂，傅芷璇心里也不好受，這事父親遲早會知道的。他一生耿直，結(jié)果大哥的性子卻跟母親如出一轍，耳根子軟，像墻頭草一樣，哪邊風(fēng)大就倒向哪邊，沒什么主見。娶了楊氏，是幸也是不幸，幸的是家里有個主心骨的人，不至于在父親百年之后，家里沒個拿主意的人，不幸的也在這里，楊氏太貪，為了錢什么都做得出來，這個家遲早會被她帶歪，甚至可能累及父母和無辜的小妹。

    她可以不管他們夫妻二人的死活，但她不能對于她有生養(yǎng)之恩的父母袖手旁觀。

    傅芷璇沉了沉眼，罷了，等父親身體好了再說，只要父親好好的，這兩夫妻暫時還鬧不出什么幺蛾子，若有一天父親不在了，到時候小妹也出嫁了，她也沒什么好顧忌的了。

    不知不覺，傅芷璇走到了臨時租住的客棧，她提步上了二樓，推開門就看到小嵐已經(jīng)醒了，旁邊還有一個包著藍(lán)色頭巾的大嬸在給她喂粥。瞧見她，那大嬸站起來，靦腆一笑，說是聞公子請她來照顧小嵐的。傅芷璇點頭以示明白了，走近床邊。

    “夫人，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的?！鼻埔姼弟畦?，小嵐的淚珠兒馬上滾落下來，又笑又哭，一副喜不自禁的樣子。

    傅芷璇彎下腰，拿起手帕給她擦了擦臉：“好了，別哭了，我喂你，多吃點，把身體養(yǎng)好?！?/br>
    說罷，向大嬸道了一聲謝，接過她手里的粥，拿起木勺，遞到小嵐嘴邊。

    小嵐忙搖頭：“這怎么可以，夫人放下，奴婢自己來?！?/br>
    傅芷璇莞爾一笑：“不知聞方與你提起過沒有，我去年就消除了你的奴籍，你現(xiàn)在也是良民了，不用過意不去?！?/br>
    “夫人！”小嵐感動得淚汪汪。

    傅芷璇騰出一只手，把她耳側(cè)垂落下來的一縷發(fā)絲撥了回去，輕聲道：“感激我啊，那就快快好起來，別讓我擔(dān)心了?！?/br>
    小嵐重重地點頭：“嗯，奴婢要早點好起來，伺候夫人。只要夫人不嫌棄，奴婢想一輩子都跟著夫人?！?/br>
    “傻姑娘?！备弟畦π?，把木勺遞了過去。

    小嵐只喝了半碗粥就不想吃了，傅芷璇沒有勉強她，拿著碗，站起來道：“你先睡會兒，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br>
    “嗯?！毙共簧?，但也知道傅芷璇今天才回來，定是有許多事要忙。

    傅芷璇沖她一笑，端起碗出了門。

    剛關(guān)上門，一轉(zhuǎn)身就看到聞方站在那兒：“夫人，你回來了?！?/br>
    傅芷璇點頭：“聞方，你來得正好，你腳程快，去替我請個大夫到傅家，給我父親看看，就請城西的張福成大夫吧?！?/br>
    說罷，她拿出錦囊，從里掏出銀子，撥了十五兩給聞方：“銀子若是不夠，你跟大夫說先賒著，回頭我再跟他結(jié)。”

    聞方連忙擺手：“夫人，不用了，王爺留了銀子下來，讓小的應(yīng)付日常的一應(yīng)開支?！?/br>
    “這是給我爹看病的，兩碼事?！备弟畦挥煞终f地把銀子按到了他手里。她與陸棲行的事現(xiàn)如今也是一筆糊涂賬，以后如何，現(xiàn)在也為未可知，能少欠他一些就少欠一些。

    聞方推脫不得，只能苦笑：“那小人先幫夫人收著，夫人若是有需要，盡管吩咐小人?！?/br>
    傅芷璇瞧了一眼天色：“嗯，你快去，天快黑了，再晚大夫就不愿上門看診了?！?/br>
    “嗯?！甭劮郊贝掖业叵铝藰恰?/br>
    留下傅芷璇看著手里的二兩碎銀子發(fā)愁，父親的病要花銀子，小嵐養(yǎng)傷也需要銀子，現(xiàn)在沒了房子，住店租房也需要銀子。也不知客棧和糕點鋪那邊是什么情況，不過想也知道，依楊氏雁過拔毛的性子，只怕賬上也沒什么余錢。

    罷了，等明日天一亮，她就趕過去看看，就算沒有余錢，但到底能找到不花錢的住處，也能省下一些開支。

    傅芷璇對店家囑咐了一聲，托他們幫忙看著小嵐，又邁出了客棧。她得去傅家候著，不然大夫來了，萬一被母親拉去給傅天意看他的皮rou之傷，那她這銀子就白花了。

    她步履匆匆地走出客棧，拐過巷子，忽然后面一道耳熟的男聲叫住了她。

    “夫人，請留步。”

    傅芷璇轉(zhuǎn)身，瞇起眼盯著從霞光里走過來的史密。

    幾個月不見，許多人的命運都發(fā)生了轉(zhuǎn)著性的變化，有的人沉寂了，有的人掉了腦袋，也有的人突然發(fā)達(dá)了，而史密顯然是后者。

    他一身黑色云紋錦衣，頭戴紫金冠，腰系白玉佩，漆黑的眸子是盈滿了自信從容的笑，完全是一副貴公子的打扮，哪還是曾經(jīng)那個為了幾十兩銀子不得不千里奔波的史密。

    看著眼前這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史密，傅芷璇勾唇淺笑：“別來無恙，恭賀公子高升！”

    史密一拱手：“還得多謝夫人提攜?！?/br>
    “提攜談不上，我并未替你做什么。”傅芷璇側(cè)身避開了他的禮，目光投向他身后，那條巷子附近都是普通民居，并無商戶，瞧史密現(xiàn)在這幅通身富貴的樣子，也不像居于此，便問，“你特意找我，可是有事？”

    見被她猜中，史密索性挑明了今日的來意：“沒錯，在下是特意來找夫人的，是有一事相詢，夫人應(yīng)是最后見過苗夫人的人，那可曾見過一只一寸見方，上篆一個草體‘苗’字的玉??？”

    第100章

    一寸見方，上篆草體“苗”字的玉?。窟@不是苗夫人臨終前給她的印信嗎？

    史密怎會知道？傅芷璇心里咯噔了一下, 臉上卻不顯露絲毫, 皺眉做苦思狀：“玉印, 一寸見方，還刻了個苗字，你說的這種我還真沒見過，是苗夫人的東西嗎？興許她放在家里了?！?/br>
    史密以前雖與傅芷璇接觸過不少，知道她是個細(xì)致聰明的人, 但對她也談不上很了解, 故而分辨不出她是否在說謊，沉吟片刻, 索性說了實話：“這是轉(zhuǎn)運使徐大人要的東西，你若知道, 獻(xiàn)予大人，他定會有重賞?！?/br>
    “徐大人？”傅芷璇咬牙切齒地重復(fù)了這三個字一遍, “你說的可是徐榮平？那他可真是走運, 竟然沒死?！?/br>
    不但沒死, 還好好地回到京城繼續(xù)做他的官了, 甚至還一直惦記著苗家的印信，苗夫人都死了，他都不肯罷手。

    聽出傅芷璇語氣里的恨意，史密疑惑地望著她，遲疑了一下問道：“夫人，你與徐大人有過節(jié)？”

    傅芷璇撇嘴冷笑：“過節(jié)談不上, 只不過是親眼看見他拉過苗夫人擋了一刀罷了?！?/br>
    “不可能！”史密下意識地否認(rèn)道，“徐大人對苗公子諸多照拂，他怎會如此對苗夫人?！?/br>
    傅芷璇臉上掛著嘲諷的笑，看著史密不說話。照拂，并不妨礙他拉苗夫人擋刀，這二者并不相沖突。要知道，苗夫人還是他的情人呢，不過在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情人又算得了什么，一樣可以拉過來為自己擋刀。況且，誰知道他這照拂有沒有包藏禍心。

    史密看著傅芷璇臉上的冷意，嘴上不肯承認(rèn)，心里卻清楚，傅芷璇應(yīng)該沒說謊。因為即便徐榮平拉了苗夫人擋刀那又怎樣，殺人的不是他，傳出去也頂多是私德有虧，朝廷律法并不會追究他的責(zé)任，在這種事上，傅芷璇并沒說謊的必要。

    他臉上的笑意凍住，張了張嘴：“夫人，實不相瞞，兩個月前史某在河邊無意中救了溺水的徐大人，因而得了他的青睞?！彼圆拍芷讲角嘣啤?/br>
    原來如此，難怪史密能突然發(fā)達(dá)了。

    看得出來，這件事對史密的沖擊也很大，他有些糾結(jié)，但又放不下到手的榮華富貴。

    傅芷璇淡淡一笑：“我告訴你這事，不是讓你耿耿于懷或為難的，只是你提起徐榮平，我心中有憤，不吐不快。史密，你的夢想是出人頭地，現(xiàn)如今如愿了，好好珍惜吧，就當(dāng)沒聽到過我這番話。只是你我道不同，也不宜多來往了?！?/br>
    史密神色一黯，盯著傅芷璇看了半晌，一拱手說：“夫人曾對史某照拂良多，史某感激不盡，若夫人有用得著史某的地方，盡管差個人來知會史某一聲，但凡史某能做的，絕不推脫?！?/br>
    傅芷璇有些意外，詫異地瞥了他一眼，頷首道：“好，你的承諾我記下了，保重?！?/br>
    史密也拱手道：“保重！”

    言罷，像來時那樣，折身步入巷子，很快便消失在了傅芷璇的視線中。

    經(jīng)他這么一耽擱，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薄暮籠罩著燕京城，放眼望去，黑漆漆的一片。

    這時候再趕到傅家只怕大夫已經(jīng)走了，如今只能希望聞方硬氣點，別被母親兩眼一哭就服軟了。

    傅芷璇的擔(dān)憂是多余的，聞方是什么人，斥候出身，上過陣殺過敵，什么樣的陣勢沒見過，怎么會被一軟弱婦人給拿捏住了。

    辛氏哭哭啼啼的，非要讓大夫先去看看傅天意，說他疼得快暈過去了，傷勢有多嚴(yán)重云云，聞方紋絲不動，皮笑rou不笑地說：“那行，讓他先掏十兩銀子的診金?！?/br>
    “十兩銀子，這么貴？”辛氏瞪大眼，撇嘴小聲嘀咕，“人家花大夫看一回病只要一百文，鄰里之間還便宜一點，只收八十文，你們這是搶錢啊！”

    赤腳大夫跟名醫(yī)的價格相差上百倍有什么問題。念在辛氏是傅芷璇母親的份上，聞方不好口出不遜，沒理會她，對頭發(fā)花白的岑大夫做了個請的手勢，很是恭敬的說：“你這邊請，傅老爺子在里面?！?/br>
    辛氏瞧他這樣，心里萬分不高興，但一是顧忌著白日傅芷璇的那番狠話，二也是因為聞方人高馬大，一看就是不好相與的，只能訕訕地住了嘴，把他們領(lǐng)進(jìn)了屋。

    岑大夫坐到床邊，給傅松源把了一會兒脈，又觀察了他的面色，然后開了一副方子，遞給了聞方：“煎水服用，早晚各一碗?！?/br>
    然后拿出銀針替傅松源針灸。

    辛氏有些害怕，又因針灸的時間較長，索性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到隔壁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