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與云來客棧的一片欣欣向榮之勢不同,此刻的苗家正籠罩在一片愁霧中。 苗錚以往平和淡然、與世無爭的臉上此刻充斥著不滿與憤怒:“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這幫老家伙著實可恨,米管家,咱們就沒辦法嗎?娘的靈柩已經(jīng)停在正堂這么多天,還不讓她入土為安,我心實在不安?!?/br> 米管家心疼地看著他,接過小丫頭遞過來的清涼粥,遞到他面前:“公子莫急,你中午都沒吃什么東西,喝點清涼粥,消消火?!?/br> 這幾日,因為天天跟那群老家伙爭吵,苗錚都急得嘴上冒泡了。經(jīng)米管家一提醒,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是餓了,接過碗,拿起調(diào)羹大口大口地把粥喝了,扭過頭恨恨地說:“米管家,明日那群老頭子肯定還會來,你讓人把大門關(guān)了,不許放任何人進來?!?/br> 米管家連忙勸他:“使不得,公子,關(guān)得了一時關(guān)不了一世,況且,他們是群潑皮無賴,沒什么是他們做不出來的,若是太叔公往門口的地上一坐,你說旁人會如何看咱們?” 太叔公七老八十了,坐在大門口,旁人會下意識地偏向于他,一頂不敬老,不尊長的帽子扣下來也夠他們受的。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苗錚把調(diào)羹往桌上一摔:“那你說怎么辦?” 米管家眨了眨眼,小聲說:“公子,既然徐大人有心幫咱們,你何不就答應(yīng)了。” 作為苗夫人的心腹,米管家對二人的私情一清二楚,因而下意識地比較相信徐榮平。 苗錚雖沒有確認此事,但母子倆相依為命這么多年,他模模糊糊地也知道一些苗夫人的事,因而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不行,娘這次南下,他也在,最后就他一個人回來了,我娘卻……我憑什么相信他?!?/br> 這本是苗錚一時的負氣之言,殊不知卻一語中的。 米管家見他對徐榮平反感得很,不敢再勸,擰眉苦思了一會兒,終于有了主意:“對了,公子,聽說與夫人一同南下的傅氏回來了,明日何不召她進府一問?!?/br> “她還活著?”苗錚眼睛一亮,關(guān)注點完全偏了,“好,請她過來,她既然沒死,說不定我娘也還活著呢!” 米管家苦笑,公子啊,都這時候了還這么天真。 作者有話要說: “謀反”、“大逆”兩罪,父、子年十六以上一同處死,其它親屬均免去死刑,只是按其親疏關(guān)系,或收、或流。而一般死罪,只殺本人,親屬受免死之刑。 這是《唐律》規(guī)定的內(nèi)容,不愧是我大唐,刑罰就是寬松。 第103章 次日,晨光熹微, 傅芷璇就與聞方和嚴掌柜去了苗家, 但有人比他們還早。 初陽下, 牙齒都快掉光,頭也禿頂,露出光亮頭皮的三叔公坐在苗家大門口,唉聲嘆氣,旁邊圍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 “爹, 地上涼, 你年紀大了,快起來?!比骞膬鹤用绮鷶D入人群, 彎腰焦急地去扶他。 三叔公用力甩開他的手,橫了他一眼:“不用管我, 讓我一個人靜靜。都是老頭子無用,連咱們苗家的傳家寶都給丟了, 死了都沒臉去見祖宗們。” “苗老頭, 你傳家寶丟了回自己家找啊, 跑這兒來做什么?”一個熟識的街坊好奇地問了一句。 三叔公重重地嘆了口氣, 唱作俱佳地說:“這寶貝,我爹爹當初最是疼愛我四弟,因而傳給了他。我四弟去了后,又傳給了伯慶。伯慶這一走,哎……這么多年了,咱們連那物的影子都沒見過, 也不知還在不在。苗錚這孩子心地純善,若是被人騙了去,這可如何是好?這可是我苗家的祖?zhèn)髦?,老頭讓他先暫時交給我替他保管,等他成家立業(yè)后再還他。可他不知聽信了何人之言,連門都不讓咱們進?!?/br> 一派胡言,好個不要臉的老東西!擠在人群中的傅芷璇看著三叔公把白的都說成了黑的,譏誚地撇了撇嘴。 但路人不知真相,再加上三叔公一大把年紀了,說得又那么動聽,這些人下意識地相信了他,紛紛對著苗家雄偉氣派的大門指指點點,反正指點兩句又不要錢。 苗錚在府里聽到這個消息,氣得差點沖了出來:“這老東西,明明是我祖父尋遍各地所得,并花重金請米大師所制,到他嘴里卻成了祖?zhèn)髦?,人人有份了,欺人太甚,賊不要臉,我要出去與他好生理論理論?!?/br> “少爺不可,萬萬不可,你是晚輩,天生不占理?!泵坠芗疫B忙拉住了他。自家少爺,苦讀詩書,吵架翻來覆去都只會那么幾句,哪是那老不休的對手,只怕要不了幾句就會落了下風,反倒不妙。 苗錚焦急地看著他:“那怎么辦?就聽之任之,讓他在門口敗壞咱們的名聲?” 米管家只能這么勸他:“少爺,夫人此去,你需守孝三年,今年是不能參加秋闈了,他在外面說這些也無妨。” 苗錚不語,白皙的額頭上青筋暴凸,手指緊握成拳,狠狠砸向桌面:“我讀這么多書作甚,連祖宗的家業(yè)都守不住,還讓娘受委屈,死了都不安生?!?/br> 米管家知道他是想通了,輕輕拍著他的肩:“公子,你不必自責,這不是你的錯,安生讀書即是,等你金榜題名,他們遲早會后悔如此對你。小人去看看,想個法子把他們打發(fā)了?!?/br> 苗錚深呼吸了一口氣:“我也去?!?/br> 米管家看他怒氣沖沖的樣子,有些猶豫,擔心他會忍不住,沖出去與三叔公幾個理論,落了下乘。 苗錚看懂了他的擔憂,悶悶地說:“米管家,你放心,我會忍住的,不會沖出去的。” 罷了,夫人已經(jīng)不在了,公子也該學著立事。米管家嘆了口氣,叮囑他:“待會兒無論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公子務(wù)必答應(yīng)小人,千萬要冷靜?!?/br> *** 這廂,仲夏的烈日漸漸發(fā)揮它的威力,三叔公到底年紀大了,在陽光下坐了沒多久,額頭上就開始不斷地冒汗,腦袋也開始發(fā)暈,左手撐著頭,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 聞方見了,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低聲說:“看樣子是中暑了,再呆一會兒,說不定就要暈倒了?!?/br> 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暈倒在苗家門前,礙于他的長輩身份,苗錚就是有理也要變成無理,一頂不敬長輩的帽子扣下來也夠他受的了。 傅芷璇盯著四周看了一會兒,然后招手湊到聞方耳畔,跟他低語了幾句。 聞方聽了,激動得一拍手:“夫人此計甚妙,小人這就去辦!” 他飛快地從人群里鉆了出去。 沒過多久,大伙兒忽然聽到身后傳來“咯咯咯、喔喔喔”的聲音,不絕于耳,同時鼻端還縈繞著一股愈來愈濃的臭味。 不少人當即捂住鼻子,皺眉問道:“怎么回事,誰家的雞跑了出來?” 這可不像是一只、兩只雞,而是來了一群吧。站在外圍或是個頭高一些地往外瞟去,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穿著棕色短衫的高個大漢推了一車的雞,邊走邊喊:“賣雞了,賣雞了,便宜賣雞了……” 公雞、母雞像是在呼應(yīng)他一樣,喔喔喔地叫個不停,此地頓時熱鬧得像個菜市場一樣。人群的注意力頓時被這雞販給吸引了過去,誰還管三叔公幾個。 這大漢賣的雞一只只活蹦亂跳,rou又結(jié)實,有些婦人看了心動,順口問了一句:“這雞怎么賣?” 大漢嘿嘿一笑,豎起蒲扇一樣的大手,扯著如雷般的大嗓門吼道:“便宜,無論公母、大小,一律十文錢一只,每人只能買一只。” 這些雞少說也有三四斤重,個頭大的公雞只怕有五六斤重,才十文一只,現(xiàn)如今就是最普通的大米白面也得七八文錢一升,這么說,這雞rou豈不是比大米都便宜。 聞?wù)呒娂娦膭?,撲過去,掏出銅板,爭先恐后地大喊:“老板,給我一只公雞?!?/br> “老板,我要母雞,就這只……” …… 不過短短幾息放功夫,大漢這一車的雞就被搶光了。搶到的無不歡天喜地,得了便宜,誰還有心情湊熱鬧,連忙樂滋滋地拿著雞回去給家里的婆母、丈夫邀功。 沒搶到的,見好處都被旁人搶了去,心情郁結(jié),也沒心思頂著大太陽看熱鬧了,癟癟嘴,悻悻地走了。 剎那間,圍在苗家門口的人群一哄而散,只留下一地亂糟糟的雞毛,被風一吹,飄飄蕩蕩,揚起老高,其中一團細細的絨毛,往前一蕩,忽地竄入三叔公的鼻孔里。 “阿嚏,阿嚏……”他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 苗伯生見了,連忙跑過去,大聲喊道:“爹,爹,你沒事吧!” 三叔公把絨毛從鼻孔里掏了出來,擺了擺手:“沒事,沒事,就是一根雞毛罷了,這畜生壞我好事?!?/br> 雙手交握在腹前的傅芷璇聽到這句話,嘴角帶笑,低頭瞥了他一眼,正好跟三叔公深深往下陷的吊梢眼撞上。 “是你!”三叔公看到傅芷璇,布滿褐色斑點和皺紋的眼皮一拉,渾濁的眼睛中閃著兇光,“你來做什么?” 譏誚一笑,傅芷璇涼涼地瞥了他一眼,沒理會他的問題,淡紫的裙擺從他腳邊擦過,徑自走到門口,輕輕敲了兩下門:“傅芷璇來拜祭苗夫人。” 門內(nèi),米管家和苗錚早把外面的動靜給瞧了個一清二楚。見人群散去,兩人懼是一喜,又見傅芷璇走來,更是高興。苗錚忍不住說:“咱們都紅沒派人去請她,她怎么來了?” 米管家比他沉穩(wěn)得多,揣度了一番傅芷璇的來意,道:“也許是有夫人的消息,先請她進來?!?/br> 苗錚頷首,讓人打開門,急切地跨步迎了上去,劈頭就說:“快請進,我正想派人去請夫人過府一敘。” 眼看門就要關(guān)上了,三叔公幾人再也坐不住了,一直沒說話苗家二伯苗伯余打頭陣,上前兩步,握緊拳頭抵在唇上:“咳咳,苗錚,你就學了這些,見到長輩連禮都不行,成何體統(tǒng)。” 苗錚板著臉,正想駁斥兩句,傅芷璇卻轉(zhuǎn)過身,先一步開口了:“長輩?你們算哪門子的長輩?有長輩堵在晚輩門口,敗壞晚輩名聲的?你們喜歡坐這兒,盡管坐,明日這里賣帶魚,你們不是喜歡占便宜嗎?明日也可以在那兒排隊,帶幾條回去嘗嘗,放心,我不收你們貴的,一條一個銅板?!?/br> 幾人霎時明了,原來剛才那幾十只雞是她搞的鬼,目的就是為了不動聲色地把這些看熱鬧的百姓趕走。他們就說嘛,芙蓉巷住的都是富商巨賈,雞販怎么跑這兒來,原來是有人在這其中使壞。 苗伯余豎起沉沉的三角眼,陰鷙的目光盯著傅芷璇,語帶警告:“傅氏,這是我們苗家的家務(wù)事,你一個外人憑什么插手?多管閑事的人歷來活不長,你可想清楚了。” “憑什么?憑這個,夠格嗎?”傅芷璇大大方方地湊袖袋里拿出印信,高舉在半空中。 陽光下,乳白色的玉印瑩潤光滑,表面似乎有流光在竄動,引人側(cè)目。 三叔公暗沉的眸子忽地發(fā)亮,昂起頭,緊緊盯著玉印,高聲喊道:“這是我苗家的,還我,還我……” 說完,兩只手撐地飛快地站了起來,一副準備來搶的模樣。只是他保持一個姿勢坐了太久,兩腿發(fā)麻,剛站起來,雙腿就開始打顫,嘴里激動的聲音也變成了哀嚎:“好痛,好麻,伯生扶我一下!” 苗伯生連忙扶住他,站了一會兒,三叔公腿上的麻木才逐漸消退,又有精神惦記著玉印了,但等他抬頭,傅芷璇已經(jīng)把玉印收了起來。 “印呢?”三叔公惡狠狠地盯著傅芷璇。 傅芷璇沒理會他,扭頭對一臉呆滯又驚訝的苗錚說:“走吧,進去說。” 苗錚回過神來,機械地點了下頭:“哦,夫人請?!?/br> “慢著,苗錚,身為苗家子孫,你怎可讓苗家的傳家寶落入這等婦人手中?莫不是鬼迷了心竅,被這刁鉆jian猾的婦人給騙了,難怪,我們怎么問,你都不肯把玉印交出來?!比骞姼弟畦y纏,干脆把矛頭對準了苗錚。 苗錚氣得一臉通紅:“這是我祖父耗費三年心血打造而成的,與你們何干,我愿送誰就送誰!” “不用與這種人慪氣。”傅芷璇安撫了他一句,扭過頭,也不跟苗老太爺講道理,冷笑連連,“你可以去官府告我,告我侵吞苗家財產(chǎn),我傅氏隨時奉陪到底。若以為三言兩語,挑撥離間,或是以輿論相逼,浪費幾句一文不值的口水就想讓我交出印信,做夢!老爺子今早在地上坐了一個早晨,想必是累了,明日請早,到時我讓人給你們搭個遮陰的地方,再給你老煮點酸梅湯解解暑,你老人家喜歡這兒,盡可天天來,一點小吃小喝的,我還是招待得起的!” 語畢,再不理會氣得渾身發(fā)抖的三叔公幾人,叫上聞方和嚴掌柜一起進了屋。 眼睜睜地看著苗家大門再度在他們眼前合上,苗伯生氣得一捶拳:“哼,走了一個姜氏,又來了一個姓傅的,咱們家專門跟這些女人相沖!”偏偏這兩個女人都是牙尖嘴利,不好相與的,比男人都還難搞。 苗伯余見事不可為,嘆了口氣:“走吧,回去從長計議!” 苗伯生睜大眼不甘地說:“二哥,難道就這么算了?” 忽地,他一個靈光閃現(xiàn),拍手道:“爹,二哥,有了,她傅氏會花錢收買人心,咱們就不會嗎?咱們也薄施恩惠,尋個幾百人來助陣,苗錚是讀書人,他還想考取功名,不敢壞了名聲!” 苗伯余立即否決了他的提議:“不可,要當散財童子,咱們哪比得上苗錚,別偷雞不成蝕把米?!睕]聽傅氏說,明日他們再來,她就帶魚伺候嗎? “你二哥說得對?!比骞珡埩藦埧煲盁煹纳ぷ樱瑩]揮手,一錘定音:“別爭了,先回去再說。” *** 進了院子后,苗錚就一臉慚色地看著傅芷璇,拱手道:“錚慚愧,身為男兒,還要夫人替我解圍!” “不過雕蟲小技罷了,公子不必過于介懷?!备弟畦驹谠夭粍?,坦坦蕩蕩地受了他這一禮。依她說,苗錚這人就是太老實,太死心眼,不知變通了,否則以苗家的財富權(quán)勢,有的是法子收拾苗三叔公這群貪得無厭的家伙。 米管家也是一臉感慨:“哎,小人老了,腦子都糊涂了,還是傅夫人有辦法。小人這就安排人手去在三叔公今日所坐的地方上面搭一棚子,再擺上一張木桌,并兩張?zhí)梢?,?wù)必要讓三叔公在門口坐得舒舒服服的?!本褪嵌Y部的大人來了,也挑不出一絲錯處來。 見他領(lǐng)會了自己的意思,傅芷璇贊許地笑了:“米管家想得周道,再擺些香酥易克化的糕點在旁邊,另外請一個大夫吧,免得老爺子年紀大了,有個閃失,你我可擔待不起?!?/br> 被他們這樣一搞,三叔公再來才有鬼了。 苗錚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自己都插不上話,頗覺郁悶,頭一回覺得自己讀了這么多書亦枉然。 討論好了應(yīng)對三叔公的計策,傅芷璇道明了今日的來意:“夫人于我有大恩,讓我去給她上一炷香吧?!?/br> 提起母親,苗錚臉上的怒氣退去,換成了難過,他嘆了口氣,朝傅芷璇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然后把傅芷璇領(lǐng)到了靈前。 雖是衣冠冢,但苗夫人的喪事辦得一點都不馬虎,一應(yīng)該有的禮節(jié)和物品無不齊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