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大理寺天牢外，有人掌燈走來，把守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一見來人，立馬上前相迎。

    “屬下參見國師大人。”

    天寒地凍，女子畏寒，披著厚厚的白絨披風(fēng)，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她道：“無需多禮。”隨即，由紫衣的侍女打燈引路進(jìn)了天牢。

    劉統(tǒng)領(lǐng)起身，趕緊命令看守的一眾人：“快快快，你們都去里面守著，好生伺候著?！?/br>
    小姜是新來的，家里父親是個不大不小的文官，便開了個后門來天牢當(dāng)了個副統(tǒng)，他不解：“劉統(tǒng)領(lǐng)，你不是跟我說這天牢重地沒有皇上令牌就不得入內(nèi)嗎？”

    劉統(tǒng)領(lǐng)一巴掌拍過去：“怎生這么沒有眼力見，你爹就沒跟你說過這宮里是誰做主？”

    “哦?！毙〗腥淮笪?，“是國師大人?！?/br>
    大涼嚴(yán)冬濕冷，天牢內(nèi)十分潮濕陰冷，長長的廊道里，只燃了幾盞燈，折射在墻壁上的各種刑具之上，發(fā)出幽幽冷光，沿路有隱隱血腥味，毫無聲響，死寂般。

    忽而，有腳步聲，埋頭抱著雙膝的蕭扶辰立馬起身，腳下癱軟，踉蹌地爬到鐵牢最外側(cè)，扒著牢門張望，映入她眼簾里的，是女子素白曳地的裙擺，猝不及防，蕭扶辰臉色慘白。

    “在等誰？”蕭景姒轉(zhuǎn)過拐角，緩緩走來，“是太子嗎？”

    蕭扶辰扶著鐵牢，身子不停地哆嗦，卻站得筆直，不損她一分驕傲：“你來做什么？”

    “來告訴你一個消息?！笔捑版Σ患辈痪彛叩绞挿龀接|手能及的距離，“太子已被幽禁宗人府，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太子妃，他恐怕顧忌不來，莫要空等了。”

    蕭扶辰聞言，那故作鎮(zhèn)定的模樣已然龜裂，抓著鐵欄失聲大喊：“都是你！是你費(fèi)盡心思壞事做盡！”

    蕭景姒微微皺眉，退后了一步，似乎生怕沾了臟污，提了提曳地的裙擺：“五jiejie，你出閣前我提醒過你的，那只鳳鳴釵戴不得，可你偏偏被東宮浮華迷了眼，連防備都忘了便戴了儲君正妃的簪子。”她搖搖頭，“真真是自作孽?！?/br>
    自作孽？

    不，是她，是眼前這女子步步為謀，殺人滅口在前，栽贓嫁禍在后！

    陰陰沉沉的眸色，蕭扶辰盯著眼前這云淡風(fēng)輕般自得的女子：“蕭景姒，你為何要害我？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次次相逼？”

    從月隱寺祈簽開始，到東宮失勢，蕭景姒步步緊逼，像蓄意而來。

    “無冤無仇？”她突然輕笑了一聲，睫翼輕抬，一雙潑墨般漆黑的瞳孔森冷，逼視，“大涼二十九年，常山世子赴倉平被夏和俘虜，受刑半年。大涼三十四年，左相洪寶德含冤入獄終生囚禁，安遠(yuǎn)將軍被貶至越嶺邊關(guān)為奴。大涼三十五年，戎平軍主將古昔出征江北，不見援軍，戰(zhàn)死疆場。大涼三十九年，紫湘代獻(xiàn)敏皇后受以絞刑，尸首懸掛城門?！?/br>
    字字如裂帛斷玉，咄咄逼人。

    蕭扶辰從未見過這般喜怒于色的蕭景姒，這樣殺氣騰騰，這樣目空一切的狠決與恨意。

    她逼近，蕭扶辰下意識后退，對上那雙冰寒冰寒的眸，只覺四肢百骸都森然入骨，蕭景姒冷冷凝視：“你不是會預(yù)知嗎？這些事有多少拜你所賜，又有多少是你推波助瀾，你不知道嗎？”

    蕭扶辰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木訥地瑟縮退后，用力搖頭：“你說的事，我一件也沒做過。”

    上一世做了不是嗎？

    蕭景姒斂了斂眸，將眼底凜冽的寒光掩下，便又平靜如初：“你當(dāng)然沒做過，因為我會在此之前，永絕后患?！?/br>
    原來，蕭景姒要對付的，從來便不僅只是東宮，還有她這個被蕭景姒親手送進(jìn)東宮的太子妃。

    蕭扶辰突然發(fā)笑，緩緩地站起身來，大喝：“蕭景姒！你放馬過來，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蕭扶辰絕不會就這么倒下，早晚有一日我會將你踩在腳底狠狠踐踏?！?/br>
    蕭景姒輕笑。

    她抬眸，道了四個字：“癡人說夢?！?/br>
    蕭扶辰瞳孔似淬了毒，很辣至極，倒是蕭景姒，心平氣和：“我昨天便說了，我可以讓你風(fēng)光大嫁，也可以讓你風(fēng)光不再?！?/br>
    “你——”

    蕭景姒打斷：“安分待著吧，別再招惹我?！?/br>
    她轉(zhuǎn)身，將牢中女子嘶吼謾罵聲，拋之身后。

    天牢之外，嘈雜聲不斷，走近了才知曉，是竹安公主被看守的獄卒攔截在外，見蕭景姒從天牢中出來，鳳觀瀾沉聲質(zhì)問劉統(tǒng)領(lǐng)：“為何國師大人可以進(jìn)去，本公主卻不行？”

    劉統(tǒng)領(lǐng)為難，總不能實話實說地承認(rèn)自己恃強(qiáng)凌弱欺軟怕硬吧。

    鳳觀瀾不依不撓：“讓開！本公主要進(jìn)去探望我皇嫂?！?/br>
    劉統(tǒng)領(lǐng)俯首帖耳，但就是不讓：“請公主別為難小的，大理寺有規(guī)矩，沒有令牌一律不能探訪?！?/br>
    蕭景姒道了句：“讓竹安公主進(jìn)去吧?！?/br>
    劉統(tǒng)領(lǐng)立馬回：“喏?！?/br>
    鳳觀瀾：“……”狗眼看人低！難怪母后總說蕭景姒一朝為官，這大涼便不姓鳳，終于切身體會到了，她對上蕭景姒的眼，“蕭景姒。”

    “公主。”

    她一如往常，對鳳觀瀾耐心極好，鳳觀瀾是知曉的，蕭景姒對她從來都沒有惡意，只是，各自為營，道不同。

    鳳觀瀾問蕭景姒：“你一定要和我東宮作對嗎？”

    她沉默了片刻：“各司其職，去其害，侍其主，取其輕，謀其位，”溫和平靜的眸子，稍稍掠起漣漪，蕭景姒言，“公主，這里是宮廷，是大涼權(quán)勢的腹地，要獨善其身談何容易?！?/br>
    司其職，去其害，侍其主，取其輕，謀其位。確實，這是朝廷的生存法則，弱rou強(qiáng)食，不謀，便會被謀。

    所以，東宮即便是既定儲君，還會謀，同天家王爺謀，同文武百官謀，同高座上的一國之君謀，權(quán)利便是如此，是永無止境的殺戮，是無休無止的貪欲。

    而蕭景姒，她也謀，謀她一方心安。

    “本宮主懂了?！兵P觀瀾轉(zhuǎn)身進(jìn)了天牢，終究是道不同，不能同謀。

    次日一早，紫湘便有事要報。風(fēng)波未平，再起波瀾。

    “主子，韓大人來信，道太子妃昨夜在天牢中咬舌泣血，書以血書上奏皇上，以明東宮不白之冤。”

    蕭景姒倒不驚訝，蕭扶辰是個聰明人，自然懂得棄車保帥：“她對鳳傅禮倒是耿耿忠心?！钡沽艘槐绮?，隨口詢問了句，“人死了嗎？”

    “一息尚存，皇后娘娘請命求了太醫(yī)去天牢診治，性命無虞?！?/br>
    蕭景姒晃了晃杯中茶水，頗為遺憾：“真是可惜了?！?/br>
    紫湘笑，自然是死不了，不然這苦rou計誰去唱：“今早血書已經(jīng)送進(jìn)了朝上，以平廣王和國舅府的云亭公子為首，為太子請命，奏請?zhí)訜o罪?！?/br>
    這平廣王，乃帝君心腹，為太子請命，自然是順帝授意。

    蕭景姒嘆：“鳳旭終究還是舍不得棄了東宮。”

    紫湘附和：“確實，太子想必在宗人府待不了多少時日，主子您一天在位，皇帝恐怕一天不會讓您無所忌憚。”

    蕭景姒但笑不語。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怕是比之太子，怕是自己這星月殿與欽南王府楚家才是帝君真正的心頭刺，這禍患不除，皇帝怎會自折羽翼。

    想來，老皇帝也留不得太久了，

    蕭景姒輕抿了一口茶：“至少我不在涼都這段時間，總該安生了。”

    三日后，國師大人身體抱恙，太醫(yī)診斷，乃思慮過度，需靜養(yǎng)時日，國師大人奏請帝君，赴月隱寺禮佛頤養(yǎng)。

    帝君準(zhǔn)奏。

    下了朝，洪寶德便來了星月殿，開門見山地戳破蕭景姒：“你要去嶸靖南地？”

    “嗯?！?/br>
    蕭景姒已經(jīng)換下了宮裝，穿了利索簡單的衣裙。

    這是細(xì)軟都收拾好了，這么迫不及待？洪寶德明知故問：“為了什么而去？”

    蕭景姒大方承認(rèn)：“楚彧。”

    蕭景姒竟沒有否認(rèn)。

    洪寶德揶揄笑道：“嶸靖南地現(xiàn)在在打仗，你不會真去英雄救美，然后趁機(jī)讓楚彧以身相許吧？”

    蕭景姒思忖：“我以身相許也可以?！?/br>
    “……”洪寶德覺得她見到了假的蕭景姒，掩嘴作驚愕狀，“你還是當(dāng)初那個連一家三口的過家家都不陪我和秦臻玩的景姒嗎？我快要認(rèn)不出來你了。”

    景姒她一向不知情為何物，頭腦精明得很，卻真真是絲毫都不懂男女情愛，怎就突然開竅了，洪寶德頓時生出一股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惆悵來。

    “我終歸不知以后會如何，唯恐后悔?！笔捑版Φ脑挘行┮馕渡铋L。

    洪寶德深思了，想來是此番嶸靖戰(zhàn)亂，景姒開始有些細(xì)思極恐了。

    蕭景姒難得話多了些，又說：“寶德，楚彧走后，我想過了，他是歡喜我的，我以后也總歸是會嫁去楚家，他是我的夫君，我應(yīng)該什么都依著他。”她認(rèn)認(rèn)真真的語氣，不像平日里未雨綢繆時的胸有成竹，倒有些生澀懵懂的坦然。

    洪寶德甚驚：“……”忙著陷害太子一家，還有心思想這個，她扯扯嘴角，笑她，“你想得真遠(yuǎn)，你舅舅知道嗎？”要是秦臻知道了……嗯，可以和他一起去喝酒，洪寶德如是想。

    蕭景姒的行禮不多，一個包袱，一把劍，一柄短刀，飾物只有幾只鋒利得可以見血封喉的珠釵。

    “寶德，我不在涼都，你和秦臻多加小心。”蕭景姒蹙眉，總歸是不放心。

    她只有在至親至愛之人面前，才會露出這樣狐疑不決的柔軟，現(xiàn)在，她的至親至愛之人，多了一個楚彧。

    洪寶德拍拍她的肩：“去吧，涼都有我和秦臻盯著?！眰型?，然后自顧往軟榻上一躺，甚是惆悵地感嘆：“誒，郎有情妾有意，恩愛廝守纏綿悱惻，羨煞旁人啊?！?/br>
    蕭景姒失笑。

    秦臻送她出城的時候，什么都沒問，給了她一件金絲軟甲，只說：“別讓自己受傷，我不管你是人是妖，我只要你毫發(fā)無損，若做不到，就給我立馬回來，就算不回來，我也會去抓你回涼都?！?/br>
    “好。”

    秦臻將馬牽到她面前：“記得寫信報平安?！?/br>
    蕭景姒重重點頭，然后翻身上馬，只帶了紫湘與古昔二人同往。

    “章周?！?/br>
    “將軍?！?/br>
    秦臻看著漸進(jìn)模糊的人影：“讓會池跟著她，如若遇到兇險，立馬來報?！?/br>
    “是?！?/br>
    章周心下感嘆，誒，七小姐都長大了，都會去追男人了，將軍也該放手了，就算是親生女兒，也斷不可能cao一輩子的心，何況，將軍這個半路出家的舅舅也就比七小姐大了幾載。

    馬踏飛塵，蕭景姒一行人方出了城門，便看見鳳容璃與鳳昭芷，還有跟在鳳昭芷后面的溫思染。

    一人一馬，還有金銀財寶四人，各駕一輛馬車，車上，全是溫思染的細(xì)軟。

    蕭景姒大抵明白了，這三人皆與楚彧交好，是在等她一起赴嶸靖。

    溫思染矢口否認(rèn)：“你別誤會，本侯爺才不是跟著你?！彼x正言辭地強(qiáng)調(diào)，“本侯爺是跟著鳳十七的?！?/br>
    看得出來，他的馬都快要挨到鳳昭芷的馬了。

    鳳昭芷就賞了兩個字：“滾開?！?/br>
    溫思染就不滾。

    鳳昭芷懶得理會他，轉(zhuǎn)身笑著看蕭景姒：“巧啊，國師大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