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張嘴，有話要說，聲音越發(fā)無力，細(xì)弱蚊蚋，鏡湖俯身湊過去，耳邊，她咬著牙，一字一字說：“喬喬，你去……你去幫我叫楚彧來?！?/br>
    鏡湖遲疑了一下，不放心就如此放任她，蕭景姒緊了緊抓著他的手。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好，我去幫你找他來?！?/br>
    看了她一眼，鏡湖起身出了殿，身影轉(zhuǎn)瞬沒入夜色里。

    殿中，正是混亂，趴在沈銀桑懷里睡覺的魚干聽到聲音便醒了，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娘親坐在地上，眼睛紅紅的，大家眼珠子都紅紅的，像要哭的樣子，都不乖，大人還要哭。

    魚干眨巴眨巴眼睛，眼珠子一溜：“景姒娘親！”水汪汪的瞳孔募地放大，“景姒娘親你流血了！”

    沒有人理他。

    魚干癟癟嘴，要哭了，鼻音nongnong地問：“也是糖葫蘆嗎？”

    還是沒有人理他。

    魚干嗓門一扯，大嚎：“哇——”

    驚天地，泣鬼神，星月殿大亂。

    此時(shí)，京都城外，亮如白晝。

    城下血色彌漫，大楚帝君一身白衣，不染纖塵，彈指揮袖間，疾風(fēng)成刃，暴亂已息，他高坐馬上，不沾半點(diǎn)血腥。

    忽而，馬聲至，楚彧回眸，淡淡一眼而掃：“你來做什么？”

    只見混亂人群中，黑衣男子忽然憑空出現(xiàn)，額頭有微微冷汗，氣息急促地道：“蕭景姒出事了?！?/br>
    一句話落，楚彧跌落下馬。

    三軍將士與全城百姓瞠目結(jié)舌，帝君竟然摔下馬了？！眾人只見他們高高在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帝君站都站不穩(wěn)，趔趔趄趄了幾下，眼睛突然就殷紅了。

    “她現(xiàn)在在哪？”一開口，聲音都在發(fā)抖，楚彧緊緊抿著唇，毫無血色。

    鏡湖道：“星月殿?！蹦L(fēng)化劍，鏡湖走到楚彧身側(cè)，道，“我?guī)湍惆阉麄內(nèi)繗⒘?，你去蕭景姒那里?！?/br>
    楚彧一言不發(fā)，周身藍(lán)光繚繞，轉(zhuǎn)身便消失在眾人眼里。

    鏡湖抬起手里的劍，大開殺戒。

    星月殿中，洪寶德守在寢殿外，急得走來走去，殿門推開，宋長白走出來，她連忙前去詢問。

    “怎么樣了？”

    宋長白一臉疲倦，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血是止住了，只是胎兒氣息太弱，恐怕，”宋長白搖頭，很是無力地道，“恐怕會(huì)保不住，即便強(qiáng)行保住了，危險(xiǎn)的就可能是陛下了?！?/br>
    洪寶德聞言身子一震，踉蹌地靠著墻。怎么會(huì)這樣，她就去小憩了一小會(huì)兒，怎就翻天覆地了。

    洪寶德火急火燎地問外殿的守衛(wèi)：“楚彧呢？回來了沒有？”

    守殿將士回話：“還不見帝君回來?！?/br>
    洪寶德催促：“快，派人去宮外——”

    話還沒說完，一陣風(fēng)拂面，洪寶德眨巴眨巴眼，她剛才是不是眼花了，怎么看到楚彧的身影一晃而過了？洪寶德探頭探腦地往殿中瞧，被驚得目瞪口呆了。

    果然是妖王，來無影，去無蹤。

    洪寶德稍稍放心一點(diǎn)了，有這只大妖王在，一定會(huì)保她家景姒無虞，然后拉著累得不行的宋長白在殿外嘮嗑，非拉著他一起守夜，萬一夜里有個(gè)變故，有個(gè)大夫在跟前也方便。

    屋里藥味很重，似乎燃了草藥熏香，楚彧將紫湘等人揮退，他掀開床幔走到榻旁，他的女子正躺在那里，毫無血色的容顏，像是沉沉昏睡了一樣，竟連呼吸聲也聽不到。

    楚彧坐下，握著她冰涼冰涼的手。

    “阿嬈?！?/br>
    她微微皺了皺眉頭。

    楚彧抬起手，拂了拂她白皙得近乎剔透的臉：“阿嬈。”

    蕭景姒沒有睜開眼，只是眉間的褶皺越發(fā)深了。

    她醒來的時(shí)候，寅時(shí)剛過，天已灰白，睜開眼，便看見了楚彧，他通紅著一雙眼守在她的床邊，手正緊緊攥著她的手，分明冰冷冰冷的，手心卻全是冷汗，束發(fā)有些亂，額頭散落了一縷發(fā)。

    “阿嬈，你醒了?！背鹕恚剿?。

    她眼里清明了些，意識(shí)漸進(jìn)恢復(fù)，下意識(shí)便用手輕輕觸碰自己的肚子，待摸到圓滾滾的腹部時(shí)，這才松了一口氣，擰緊的眉頭稍稍松開。

    眼皮很重，嗓音無力，她看著楚彧，道了一聲：“你回來了?！?/br>
    楚彧抓著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嗯，回來了，哪也不去了，天下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huì)再離你一步了?！?/br>
    蕭景姒摸了摸他的臉，有些倦色：“暴亂平了嗎？”

    “嗯，已經(jīng)平了。”

    那便好，沒有了后顧之憂，然后她才問楚彧：“孩子呢？好不好？”似乎有些害怕，還有些慌，她抓住了楚彧的手，等他回答。

    楚彧沉默了許久。

    他說：“不好?！?/br>
    蕭景姒用力咬了一下唇，目光出神，有些空洞。

    楚彧說：“氣息越來越弱，可能會(huì)保不住?！?/br>
    她發(fā)呆，愣了許久，眼里一點(diǎn)光亮色都沒有，沉暗得一塌糊涂。

    “阿嬈?！背p聲喚她，“阿嬈?！?/br>
    蕭景姒一把抓住楚彧的手腕，很用力，指尖都發(fā)白了，無措又慌張地喊他的名字：“楚彧?！?/br>
    “嗯?！?/br>
    她用力攥著他的手，唇被咬得發(fā)白，說：“楚彧，我有點(diǎn)怕，你幫幫我，幫我保住孩子?！?/br>
    她極少如此，不知所措，很害怕，六神無主的，她所擅長的領(lǐng)域、她所引以為傲的能耐與手腕，在此時(shí)此刻都顯得那樣微不足道，對(duì)于腹中的孩子，她毫無辦法，除了患得患失，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緊緊抓著楚彧這根救命稻草：“楚彧，孩子，你救救我們孩子?！?/br>
    楚彧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一言不發(fā)地看了她許久，然后，他說：“阿嬈，我們不要了好不好？”

    蕭景姒抓著楚彧的手，突然就松了：“你說什么？”

    他神色冷靜，咬字很清晰，字字用力道：“情況很不好，宋長白說，大人孩子他只能保住一個(gè)，要盡快決定，阿嬈，我們拿掉孩子吧，我只要保住你就行了?！彼凵駡?jiān)定，好像深思熟慮過后的鎮(zhèn)定自若，只是聲音出賣了他，帶了顫音。

    她大出血，身體不堪重負(fù)。宋長白說，若是執(zhí)意留下孩子，保不住的，便可能是她，這個(gè)險(xiǎn)，他冒不起。

    蕭景姒搖頭，用力搖頭，紅著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楚彧，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造化弄人，還是兩難抉擇，他也還是這么義無反顧地為了她，不顧一切，

    風(fēng)吹草動(dòng)，就能把楚彧所有防線摧毀，他是有多怕，她真的會(huì)死，

    楚彧轉(zhuǎn)開眼，不忍心看她紅了眼眶，露出的脖頸，有清晰可見的青筋。

    “我不敢鋌而走險(xiǎn)，我只要你萬無一失?！彼次兆∈捑版Φ氖?，手心沁出guntang的汗，良久，轉(zhuǎn)頭看向蕭景姒氤氳的眼，“阿嬈，你聽我的好不好？腹中的孩子對(duì)你的身子不好，你聽話，我們不要了。”

    蕭景姒推開他的手，大喊：“楚彧！”咆哮過后，整個(gè)人無力地蜷縮在榻上，竟是在瑟瑟發(fā)抖，她沒有力氣大吼大叫，也不哭鬧，一雙眼很紅，卻流不出眼淚，只是死死盯著楚彧。

    她口吻決絕，輕微的哽咽說：“我狠不下心，若是便這樣舍棄了腹中孩子，我會(huì)一輩子都不安的?！?/br>
    楚彧一聲不吭。

    他又何嘗不知道，只是，她躺在這里，奄奄一息，叫他如何還舍得，如何再敢孤注一擲。

    她說：“楚彧，我們不能這么自私?！闭f完，背過身去。

    她與他都沒有再說話，殿中很安靜，屋里燃著蠟燭，迸濺發(fā)出輕微的響聲，許久許久之后，他掀開被子，將她抱進(jìn)懷里。

    “好，我聽你的。”

    她吸了吸鼻子，轉(zhuǎn)過身來，抱住楚彧的脖子。

    他終究是妥協(xié)了，似乎每次都信誓旦旦，每次都堅(jiān)決如鐵，每次都私心地想要保全她一人，只是，哪一次不是乖乖對(duì)她投降，任她說了算。

    他對(duì)她狠不下心，一次都不行。楚彧想，可能他這一輩子就栽在蕭景姒手里了，翻不了身，她說什么就是什么，生死由她。

    楚彧一夜都沒睡，閉上眼就會(huì)膽戰(zhàn)心驚，所以睜著眼看了她一夜。天已大亮，鏡湖在星月殿外，也站了整整一夜。

    楚彧走出寢殿，走到鏡湖跟前，兩人相視一眼，都是滿臉倦色，神色如出一轍。

    鏡湖問：“她怎么樣？”

    楚彧搖頭：“不好?！?/br>
    鏡湖垂下眼睫，耷拉著肩膀，滿臉失意。

    楚彧說：“她腹中有兩個(gè)孩子，其中一個(gè)是白靈妖族，會(huì)攝取大量的母體元?dú)?，?duì)她來說太危險(xiǎn)了，隨時(shí)都有可能支撐不住，阿嬈她不肯放棄，我也斷斷強(qiáng)迫不得她。”

    鏡湖急急慌慌的神色：“那你有沒有辦法？”

    這還是第一次，他們這么心平氣和，沒有爭執(zhí)，沒有惡斗，一模一樣地心急如焚。

    “我可以暫時(shí)封印她腹中胎兒的脈相。”楚彧說完，看向鏡湖。

    他若有所思，抬起眸，等楚彧的下文。

    沒有猶豫與遲疑，楚彧雙膝跪下了，跪在滿地杏花的石子路上，背挺得很直，低下頭：“時(shí)間太緊迫，除了你的熾火決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別無他法?！痹掝D了一下，楚彧說，“我求你，助我一次，大人和孩子都不能有事，我要萬無一失?！?/br>
    求，他用了求這一個(gè)字，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么求人，甚至不惜彎下他的膝蓋和頭顱，不要自尊，卑微地求助。

    楚彧這一生，只跪過兩個(gè)人，一個(gè)是楚牧，在他八歲認(rèn)楚牧為父時(shí)，跪地敬了一杯茶，另一個(gè)是蕭景姒，在上一世，她重傷不愈時(shí)，他跪在她面前大哭。鏡湖是第三個(gè)讓他甘愿下跪的人，他是他的仇人，對(duì)頭，甚至是情敵，楚彧知道這一跪，尊嚴(yán)與骨氣就都要不了了，那便不要了，他只要蕭景姒就夠了。

    鏡湖也錯(cuò)愕了，呆住了許久，似乎沒有料想到楚彧會(huì)如此。

    良久，他俯視跪在地上的楚彧，說：“若是我提要求呢？”

    毫無疑問，楚彧這一跪，便已經(jīng)交出主動(dòng)權(quán)了。

    楚彧抬頭，精致分明的輪廓沉冷，緊繃成一條僵直的直線，他說：“除了她，什么都可以給你?！?/br>
    鏡湖只是扯扯嘴角，冷笑。

    楚彧還跪著，沒有起身，一身白衣垂在地上，落了一層花瓣，緋色妖嬈，只是他眼里，卻黯然失色，沒有半點(diǎn)光彩，楚彧字字?jǐn)S地有聲：“你若是恨我當(dāng)年在大陽宮給你釘了三十六道誅妖鎖，我可以還你，七十二道都可以，大陽宮也可以給你，人族也好，妖族也好，只要你要，整個(gè)大楚、整個(gè)北贏我都愿意雙手奉上?！彼麍?jiān)定至極，“除了她，你要什么都可以。”

    鏡湖抬抬眉：“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楚彧沒有一刻遲疑，擲地賦聲地說：“等阿嬈與孩子都好了，你便來取，只要你能殺了我，我絕不還手。”

    只要你能殺了我……

    這只狡猾的白靈貓！他哪有那么容易死，縱使他不還手，有那顆不死不傷的內(nèi)丹，要?dú)⑺?，也非易事，再說了——

    鏡湖冷冷脧了一眼：“誰稀罕你的命！”

    楚彧沒有起來，跪在抬頭與他對(duì)視。